騎大馬挎大刀

“三喜，備驢?！蔽彝鹑缫粋€(gè)要出門辦事的將軍，向仆人發(fā)號施令。

“樹豆，好嘞。”三喜頓時(shí)眉飛色舞，像彈簧一樣從樹蔭下一躍而起，拾起皮鞭，抓他的小草驢去了，仿佛他早就等著我說這句話呢。

暑假里，我和三喜都被委以重任——放驢。每當(dāng)放驢結(jié)束，要回家時(shí)，我們就喊“備驢”，源于收音機(jī)評書中的那句“備馬”，我們沒有馬，只好“備驢”。

遠(yuǎn)處，一頭藏青色的小叫驢和一頭黑色的小毛驢，在寬闊的草甸子上低頭吃草。太陽西沉，將村西的獅子山頂染得緋紅，麻雀成群結(jié)隊(duì)嘰嘰喳喳地飛向樹林深處，終于到了“放驢雙雄”回家吃晚飯的時(shí)刻。

我慢悠悠地向小叫驢走去，裝作我不是來抓它的，而是來閑逛的。抓驢是個(gè)技術(shù)活，雖然驢腿上系著絆子，但它要是覺察到你是來抓它回家的，非得三條腿跑一番不可。也不知道驢的胃有多大，反正無論什么時(shí)候，見到草沒有不吃的，總是吃也吃不夠。

小叫驢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兩只長耳朵支棱起來，但大長嘴仍貼著草皮啃，驢尾巴一甩一甩的，自帶的純天然蠅甩子。

我突然加速沖過去，在小叫驢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shí)候，抓住了絆著它一只前腿的韁繩。小叫驢先是一驚，想跑，無奈被我拽著韁繩，只好原地打轉(zhuǎn)，頭卻仍低著，兩片白白的厚嘴唇一張一合，再用力甩頭，一縷青草就進(jìn)了嘴里，又大又丑的驢牙交錯(cuò)，磨來磨去，嘴唇上粘著草末子。我使出吃奶的勁向上提驢韁繩，驢脖子仍僵硬地不肯抬起，厚嘴唇在草上來回拱著。小叫驢可能怎么也想不明白，還沒吃飽呢，為啥不讓吃了。

我攀住小叫驢僵硬的脖子，爬上了驢背，皮鞭揚(yáng)起，抽在驢屁股上，“駕！”在疼痛之下，小叫驢終于放棄了青青的草地，抬起脖子。“啊……嗯……啊……嗯……”小叫驢鼻孔朝天叫著，大長耳朵立起來，然后放開四蹄，嗒、嗒、嗒一溜小跑，我在驢背上揮舞著皮鞭。

回頭望，三喜騎著小草驢跟在后面，嗒、嗒、嗒三喜搖晃著長瓜腦袋，齜著小虎牙唱著：

“騎大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騎大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

小叫驢跑起來一顛一顛的，我也跟著唱起來：

“騎大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騎大馬挎大刀呱唧呱唧就是蹽……”

彎彎曲曲的土路將草地一分為二，鴿子花像藍(lán)水晶一樣星星點(diǎn)點(diǎn)，膽子大的牽?；▽⑸碜犹降铰飞?。羊群在山坡上向村莊的方向緩緩移動，天空中有飛機(jī)拖著白線飛。

飛機(jī)剛好向村莊的方向飛著，我揮舞著皮鞭，騎驢追飛機(jī)，邊追邊喊：飛機(jī)飛機(jī)。

三喜也跟著一起追，他喊：飛機(jī)飛機(jī)你下來，我上去，我和美國打仗去。

直到飛機(jī)消失在云端，天空中只剩下一道白線，我們才喝住小驢，慢下腳步。

“差一點(diǎn)兒就追上?！蔽也桓市牡赝w機(jī)消失的地方，氣喘吁吁地對三喜說。

高空中的飛機(jī)，看上去比我的小叫驢還要小，就一個(gè)小灰點(diǎn)，飛得也不快，總是給人能追上的錯(cuò)覺。

“飛機(jī)有翅膀，不可能追上?！比财仓煺f著。

“公雞還有翅膀呢，你追不上嗎？”我不服氣地問。

“那能一樣嗎，飛機(jī)是鐵翅膀！”三喜說。

“就你明白，你啥都明白?！蔽掖謿狻?/p>

小叫驢也累得不輕，脖頸上的一排鬃毛濕答答的成綹。緩了好一會兒，我又嘚嘚嘚地趕起小叫驢，小驢也心領(lǐng)神會，賣力地跑起來，帶起陣陣晚風(fēng)，吹在臉上涼絲絲的。

突然，人喊馬嘶的巨大聲響由遠(yuǎn)及近從身后傳來，這是我最不愿聽到的聲音。然而，怕什么來什么，我一邊回頭一邊想，那幫放馬的家伙回來了，真是悲催。

果不其然，遠(yuǎn)處山崗上塵土飛揚(yáng)，馬群山呼海嘯般向我們沖了過來，每一匹馬上都騎著個(gè)大呼小叫的小孩子。他們又在賽馬呢，每天放馬歸來，他們都要比比看誰的馬跑得快。和人家的高頭大馬一比，我們這小毛驢，哎，天差地遠(yuǎn)呀，算了，不說了，給人家讓路吧。

“咱們快點(diǎn)兒跑，落下他們?！比驳芍壑樽?，猛打小黑草驢的屁股，小草驢躥了出去，“駕，駕，駕?！比餐婷橹〔蒹H，超過了我，向前方跑去。

過去我也曾多次嘗試過騎驢和他們比賽，可是，沒有一次贏過，而且，輸?shù)煤軕K，后來我就放棄了。驢無論怎么跑，都一顛一顛的，跑不上勁，要不為什么有戰(zhàn)馬，沒有戰(zhàn)驢呢，跑得太慢。我索性勒住小叫驢的韁繩，靠在路邊，等著馬群過去。

馬群從我身邊飛馳著，嘚咯嗒……嘚咯嗒……馬跑起來可真好聽，馬有四只腳，跑起來卻是三個(gè)音符的。馬跑起來也好看，四個(gè)蹄子攢起來，又散開，像風(fēng)中的一朵云。一群馬跑起來，騰云駕霧似的，如天兵下凡，威風(fēng)得很，這就是書上說的“萬馬奔騰”吧，真讓人嫉妒。

我正看得出神，聽到一個(gè)聲音在喊我。

“樹豆，傻了嗎？快打驢回家呀?！北捡Y如飛的馬背上一個(gè)穿藍(lán)背心的小男孩朝我笑著嚷道。

是住我家前院的坤西，他大我一歲，是赫赫有名的“賽馬手”，騎一匹威風(fēng)凜凜的黃驃馬，能在策馬奔騰的過程中，俯身拾起地上的馬鞭。我沒理坤西，瞧他那一臉壞笑，準(zhǔn)又在心里蔑視我的小叫驢呢。

馬群沖過去了，腳下的大地仍在顫動，一眨眼，馬隊(duì)越過了村口的山梁，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我想象著馬群沖下山梁被村人圍觀的景象，飛馳的馬群，是村中一大盛景，就連“墻根委員會”昏昏欲睡的老爺爺們，都要忍不住睜大眼睛贊嘆一番。坤西就沒少受到表揚(yáng)，人們都說：坤西這孩子真靈透，長大肯定錯(cuò)不了。

嘁，不就是會騎馬，有什么了不起。

我磨磨蹭蹭地趕著小驢，向村莊走著，心中暗罵著坤西：這個(gè)王八蛋，騎馬就騎馬吧，竟然朝我笑！祝福坤西的黃驃馬明天拉肚子，跑得比驢還慢。

坤西曾軟磨硬泡地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去放馬，我說不行，我沒有馬，只有驢。坤西說他們放馬的地方人多，男孩女孩都有，大家把馬撒出去，坐在樹林里打撲克。坤西又說，他們放馬的時(shí)候烤田鼠吃，田鼠可香了，滋滋冒油。坤西還說，放馬的地方有打瓜地，他們沒事就去吃打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把瓜子留下就行。

我禁不住坤西的誘惑，就跟著去了?？墒抢の鳑]說，他們回家的時(shí)候會賽馬，我要是知道他們會賽馬，打死我也不會去的。于是，那天傍晚，馬隊(duì)像今天一樣，風(fēng)馳電掣地跑得不見蹤影，留下我一個(gè)人騎著小叫驢，孤獨(dú)地走在最后。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肯和坤西一起去放馬了。并且，再也不想理他了。

我不禁想起，我家墻上貼的那張年畫，上面畫著一個(gè)戴官帽的人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頭，一個(gè)戴氈帽的老爺子騎著毛驢走在中間，后面跟著一個(gè)推獨(dú)輪車的光膀子的漢子。畫的一角還配著詩：世人紛紛道不齊，他人騎馬我騎驢，回頭看看推車漢，比上不足比下余。

這幅年畫叫“知足常樂”，我明白，這是在告訴我們要懂得知足。可不知為什么，看到別人騎馬我騎驢，我還是知足不起來，在我們東山村，家里有一頭驢已經(jīng)是最低配置了，哪有推獨(dú)輪車的漢子讓我知足呢。

我不喜歡那幅年畫，還不如八仙過海里的張果老能讓我開心，那個(gè)老爺爺抱著個(gè)竹筒，竟然能倒騎驢。我也試過倒騎驢，沒把我摔骨折了真是萬幸。開始還好好的，我倒坐在驢屁股上，抱著皮鞭充當(dāng)竹筒，“墻根委員會”的老爺爺們驚奇地看著我，有人說：這孩子，真有兩下子，倒騎驢?？墒呛镁安婚L，我正揚(yáng)揚(yáng)得意呢，小叫驢“啊……嗯……”尥蹶子跑，我就栽了下去。我摔了個(gè)馬趴，更加倒霉的是，被坤西看到了，他站在他家大門口哈哈大笑。我不但不想理他，我還恨死他了。我忍著渾身的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抓回小叫驢，拴在我家杏樹上，賞了它一頓皮鞭大餐，看看它還敢不敢尥蹶子摔我了。小叫驢長記性了，沒敢再摔我，我也長記性了，告別了倒騎驢。

總之，見到坤西就煩，煩死了，還有他的馬，也招人煩，挺著個(gè)大肚子，黃黃的，多難看。別看我沒有馬，沒有馬我也不屑要那樣的馬。

天色漸暗，隱隱約約看到前方有頭驢，再走近一點(diǎn)兒，好像還有個(gè)人。誰啊，大晚上不回家站在路中間做啥呢？

“樹豆，咋這么慢？磨蹭啥呢？”原來是三喜，他站在地上，牽著驢回頭張望著，一看就知道他的小草驢沒能跑過馬群。

“哎，別提了，看到馬群我就煩，等他們消停了我再走?！蔽以谌驳男〔蒹H身后停下來，等他上驢。

“可不是，我也煩放馬的那些家伙，一個(gè)個(gè)招呼吧喊，真氣人?！比测筲蟮嘏郎狭梭H背，小草驢邁動四蹄。

我們并排走著，都沒打驢，“信驢由韁”。兩個(gè)人誰都不再說話，馬隊(duì)擾得我倆悶悶不樂。

過了好一會兒，三喜說：“要是有匹馬多好呀?！边@話三喜說過一萬遍了，像個(gè)傻子一樣總是說。

雖然我沒搭話，但我其實(shí)和他想的一樣：要是有匹馬多好呀。

做夢都想擁有一匹馬，真希望哪天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一匹高大威武的棗紅馬站在我家門前，披著一身陽光?！巴?，赤兔馬。”我縱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肚子，馬后腿站立，前腿揚(yáng)起，“咴……”一聲長嘶，“駕！”我高喊一聲，馬如離弦之箭，絕塵而去，把我們村的馬群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如果遇見坤西，我會朝他笑著嚷：坤西，來追我??！他在后面追，怎么追也追不上，累得黃驃馬直吐白沫，坤西被氣得在馬上吐血。

人中樹豆，馬中赤兔。多美的夢！想擁有一匹馬的夢，做了很多年，只是我家還沒有富裕到能為了孩子的夢而買一匹馬的程度。

距離擁有一匹馬的夢想最近的一次，是我曾擁有一頭小騾子。

那會兒，我家的小叫驢已經(jīng)“退休”，換成了一頭小草驢，小草驢很爭氣，每年都下駒。有一年，小草驢又懷孕了，父親說，這次能下騾子。我問為什么，父親說，是用馬配的，就會下騾子。我整天盼望著騾子的降生，但仍擔(dān)心它懷的是一頭毛驢，就反復(fù)問父親：是不是懷的騾子？

得到父親的肯定回答后都不放心，直到騾子降生，才相信我家真的有了一頭漂亮的小騾子。小騾子勁大，難使喚，父親反復(fù)馴導(dǎo)，將它變得溫順聽話。小騾子干活利索，還極為聰明，能聽懂人語，讓左拐不會右拐，讓倒車不會前進(jìn)。小騾子長得很快，兩年就變得高大威猛，一點(diǎn)兒也不比村莊里的任何馬差。

我好想騎著我的小騾子叫上三喜，去和坤西賽馬，但那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需要很大一筆學(xué)費(fèi)。那年旱情嚴(yán)重，父親的地畝幾近顆粒無收，只好忍痛賣掉了小騾子。小騾子被牽走那天，全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寂靜沉默，三姐還掉了眼淚。隔幾日買主前來，說小騾子丟了，問有沒有跑回我家。我期望著小騾子能跑回來，可是，小騾子若是跑回來，我們就能留下嗎？肯定不能，那豈不是還要送回到買主家？怎么辦？三姐的眼神，也是期盼，也是擔(dān)心它跑回來還得送回去的表情。

小騾子其實(shí)長得并不小，十分高大，但全家人都一直叫它小騾子，如父母叫自己的孩子一般，小五、小六、小土豆、小糯米……無論孩子多大年紀(jì)了，父母依然會在孩子名前加一個(gè)“小”字，這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喜歡——小騾子。

小草驢再沒下駒，我家從此再沒有騾子。小騾子像我的童年一樣，離我而去了。我長大了，再也不會干騎小叫驢追飛機(jī)的傻事了，再也不會為了一匹馬而浮想聯(lián)翩了，可是每每想起，又是多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