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照

山東省臨朐縣冶源鎮(zhèn)，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是一座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的名鎮(zhèn)。然而，這里卻沒有給我幸福的童年。

1937年4月26日，我出生于冶源鎮(zhèn)冶源西村一戶貧苦農(nóng)家。我爹苗晉卿靠種一畝多地、農(nóng)閑時做點小買賣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五口，即爹、娘、姐姐、哥哥和我。

我出生不到3個月，日本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侵華日軍向山東大舉進犯，家鄉(xiāng)冶源也慘遭日寇的鐵蹄踐踏。正常年景我家都只能緊巴度日，“水深火熱”之中的生計更加艱難。

我4歲那年，娘懷上了三妹，家里原本就人口多、勞力少，再加上兵荒馬亂，我家的日子很難熬。眼看娘快臨產(chǎn)，又要添新口，全家面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困境。為了解困，只有減員。減誰？姐已12歲，是半個勞力，哥已8歲，已能自立。我剛4歲，是全家唯一的拖累，自然只有減我。其實，爹早有打算將我送往在濟南做點生意的姑姑家，只因娘堅決反對，沒有成行。

秋末，我獨自一人到附近的家鄉(xiāng)名勝老龍灣玩耍，一不小心掉進水里，幸好二伯家兒子苗長昇路過，將我救起。當(dāng)他把濕漉漉的我送到娘懷里時，娘的臉色都嚇白了，而爹則在一旁責(zé)罵我：“野丫頭，就知道瞎跑?！?/p>

意外落水的事改變了我的命運，爹以此事作借口，再次向娘提出將我送走：“二閨女小，無人照看，容易出事，這次沒淹死是萬幸。再說俺家缺吃少穿，成天喝野菜稀粥，妮的肚子都喝大了，送走她是為她尋條活路。”

爹脾氣暴，一家人都畏之如虎，娘在爹面前更是如小綿羊一般溫順，不敢說個“不”字。但在送我走這件事上，卻是破天荒第一次，態(tài)度異常堅決，打死也不同意。爹一見硬的不行，便來軟的，哄我娘說：“我知道你舍不得二妮子走，怕以后會想她。我有個辦法，她走之前，我?guī)タh城照張相，你想她時就瞅瞅相片。”

娘是個明白人，她心里清楚，送我走是緩解家庭困難的唯一辦法，送我去濟南姑姑家總比在農(nóng)村忍饑挨餓強。濟南不像農(nóng)村常有日軍掃蕩，相對穩(wěn)定一些。最終，娘在爹罕見的“軟話”面前妥協(xié)了，同意送我走，但向爹提出：“不能讓二妮穿破衣爛衫走，得給她做件新衣服，照相也顯得乖些，她姑見了也不會嫌妮丑。”

爹第一次答應(yīng)了娘的要求，娘也第一次因為我而當(dāng)了一回家，做了一次主。不久爹就買回了幾尺花布，娘親手給我縫新衣。很快，一件帶花點的長袍子做好了。我從小都是穿姐和哥的舊衣裳，穿上新衣后就像長了翅膀的小鳥，樂得要飛起來了。第二天爹背著我，到臨朐縣城照相館照了一張小照。這是我第一次照相，我也是我們家第一個到照相館照相的人。

娘雖同意送我走，但總是找各種理由一天天拖著。凡進入倒計時的事，總有數(shù)到一的時候。初冬的一天清早，全家人開始忙活，娘和姐給我做吃的，爹和哥則忙著拾掇我家唯一的運輸工具——獨輪車。我將坐獨輪車先到離冶源近50公里的益都（今山東省青州市），再乘火車去濟南。堂哥長昇也過來了，他將幫爹把獨輪車從益都推回冶源。

1941年，苗曉紅4歲時留影

1942年，苗曉紅5歲時與姑姑苗士宜合影

我人生記憶的起點是那次溺水，但記憶朦朦朧朧并不清晰，而這次母女離別，卻總像剛發(fā)生一樣，只要想起，那凄酸的情景就能重現(xiàn)。爹在獨輪車車輪的兩旁各綁了一個藤筐，我坐在右邊筐里，里面墊了一件大棉襖，左邊筐里放著一些衣服、食品等。父母、姐姐、哥哥和親戚們都哄我，說是爹去大城市做生意，帶我去玩。我信以為真，樂呵呵地穿著娘做的新袍子，坐進了藤筐里。娘用手扶著筐沿，邁著一雙小腳，挺著大肚子，跟著走。她反復(fù)叮嚀著：“二妮，聽爹的話，在外不像在家，要乖些?！?/p>

到村口了，爹讓娘、姐姐、哥哥和送行的親戚不要再送了。娘聽爹的話，停了下來，堂哥推著我繼續(xù)往前走。走不多遠，我突然聽到有人在哭，我猛然站了起來，回身望去，是娘在哭。我這時似乎明白了，一面往外爬，一面哭喊著：“娘，我不去大城市玩，我不離開你。娘，不要推我走?！蹦镆姞?，不但沒有接我，反而立馬轉(zhuǎn)身匆忙向村里走去，留下那在我記憶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瘦弱背影。

貧窮、戰(zhàn)亂，奪走了我正需要的母愛，迫使我遠離故土家園。我被送到姑姑家的第二年初冬，有天上午，姑姑給我穿上她做的新衣裳，要領(lǐng)我去照相。她說老家來信，娘想我?？?，爹便讓姑姑給我照張相寄回去，安慰我娘。一聽姑姑這樣說，我脫掉她給我穿好的新衣裳，找出娘給我做的長袍子。姑姑見我要穿舊長袍，一把奪過去，生氣道：“這小袍多土，穿它照相不好看，你爹還會罵我小氣，不給你做新衣。”

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竟頂嘴說：“俺就是要穿娘給我做的花袍子，不讓俺穿，俺就不去照相?！?/p>

姑姑連罵帶哄了好一陣，但我就是要穿娘親手做的花袍子。姑姑無奈地說：“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呀，跟你爹一個臭脾氣?！彼缓米屛掖┥夏镒龅男』ㄅ?，去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

1956年夏初，我在濟南市省立三中高中畢業(yè)，正準(zhǔn)備考大學(xué)時，學(xué)校通知空軍要招收飛行員。我立即報了名，后經(jīng)嚴(yán)格的體檢和政審后被錄取，成為新中國第二批女飛行員中的一員。最初，父母和姑姑得知我報名后都不是很贊成，也許是出于對這個職業(yè)的擔(dān)心。直到1958年底我畢業(yè)并榮立三等功，立功喜報寄到山東省臨朐縣老家，全家人才慢慢理解了我的選擇。父親還經(jīng)常在村里拿我炫耀，并以軍屬身份為傲。

現(xiàn)在想來，如果當(dāng)初不去姑姑家，我的人生軌跡就會迥然不同。而我之所以走上女飛之路，主要是受看書的影響。記得當(dāng)時我最喜歡的書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一個女領(lǐng)航員的筆記》。后來看到有關(guān)抗美援朝中空軍英雄的新聞報道，也給了我莫大鼓勵。

光陰荏苒，1961年秋，我首次回到了娘的懷抱——回到闊別多年的父母家中，后來也去探望了姑姑、姑父。一家人久別團聚，沉浸在歡樂中，特別是娘，一見面就緊緊地抱著我不放，滄桑的臉上熱淚不斷。當(dāng)她將我擁入她住的房間時，我猛然從鏡框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那兩張我穿著娘做的長袍的小照。

我掙脫娘的擁抱，從鏡框里取出那兩張記載著我童年歲月，寫滿了辛酸、母愛與鄉(xiāng)愁的小照。從那時起，我將兩張小照珍藏相伴至今，這也成為我穿云破霧、搏擊長空、報效國家的原動力。

（作者退休前為空軍某部飛行大隊副大隊長）

編輯/牛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