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娘

○七月水仙(廣東)

35歲的羅秀媚坐在車棚里，臉上抹了一層紫羅蘭香粉，身上穿了一件對襟繡花的湖綠小襖，渾身散發(fā)出江南俏佳人的氣質(zhì)。一場相親，就要在這里展開了。

三年前，羅秀媚的老公在工地因工死亡，她由家屬工轉(zhuǎn)為正式工，單位安排她看車棚，不用隨工地到處流動，方便她照顧讀書的女兒。不料，剛讀初三的女兒，因為早戀打了胎，弄得她們母女在人前抬不起頭來。這個時候，還是1986年，人們思想保守，往往無辜受害的那一方，還要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昨天晚上，黃媒婆提著一袋水果上門了，說：“恭喜小羅呀，我家表哥楊高工看上你了呢！”

楊高工，真名楊大海，40歲，長年流動四方修大橋的高級工程師。楊大海的妻子病逝兩個月了，家里急缺人照顧兩個男孩上學(xué)。

如果和楊大海重組家庭，雖然要承擔(dān)照顧兩個男孩的重任，但是羅秀媚就成了高工的夫人，同事們會高看她一眼，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一會兒，楊大海領(lǐng)著兩個男孩到了車棚，笑瞇瞇地和她聊了十幾分鐘，彼此滿意，約了吃晚飯談具體事宜。

第二天是個好日子，8月18日，羅秀媚就和楊大海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放了一掛鞭炮，搬到了楊家，成了男孩大浩小浩的后娘。新婚三天以后，楊大海放心地去千里外的工地上班了。

自此，羅秀媚的生活忙多了，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像一頭拉磨的驢，周而復(fù)始地忙家務(wù)，忙上班。大浩小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日三餐她都要葷素搭配著燒，飯菜上桌的時間，比老師上課時間還要掐得準。楊大海寄回來的錢，并不夠他們的吃穿用度，她經(jīng)常要補貼自己的工資。好在車棚靠近陽澄湖邊，周邊有些溝渠，有空時，羅秀媚就出去撈魚摸蝦，也捉一些螺螄回來，給一家人改善生活。

羅秀媚出身漁村，深知這些水產(chǎn)的習(xí)性，只要她出手，就知有沒有。不知是因為嫁給了楊大海的原因，還是因為她改善生活的本事大，她的朋友變多了，大浩小浩也很親近她，日子變得紅火起來了。

羅秀媚還親自挑了兩千斤土，挑到七層樓的樓頂，在上面種菜養(yǎng)雞，雞長大以后，孩子們在逢年過節(jié)時，總能吃到她做的一道拿手菜：螺螄燉雞。螺螄用的明前螺，肉質(zhì)鮮嫩多汁，土雞肉質(zhì)香甜，二者相遇，那美妙的滋味是金不換。漸漸地，她燒的螺螄燉雞出了名。

人們也去摸螺螄，摸回來，和土雞一起燉，但燉不出羅秀媚家的味道，那螺螄肉發(fā)柴不香，還帶著怪味。她們問羅秀媚在哪兒摸的螺螄，她只是微笑一下，不肯透露秘密。

慢慢地，人們把羅秀媚叫成了“螺娘”。她的螺螄燉雞、炒田螺，都是絕活，外面的大酒店，都做不出她家的美味。

因為她能照顧兩個男孩起居和讀書，加上螺和雞的美味，楊大海在十二年的時間里，都對羅秀媚很滿意。

等到大浩小浩讀大學(xué)了，楊大?；丶业拇螖?shù)就少了，也不按時寄錢了，到后面還跟羅秀媚離了婚，說她文化水平低，沒有共同語言。這個時候，五十多歲的楊大海像老房子著了火，和一個年輕女工好上了。

羅秀媚無奈地搬出了楊家。為了有錢買房子，她開始去夜市賣炒田螺和啤酒，生意還不錯。攤位的名稱，就叫“螺娘”。

楊大海想吃到她家的炒田螺，只能托人去她攤位上買。

十年以后，楊大海在自感臨終的那一天，特別想吃羅秀媚做的螺螄燉雞，托表妹黃媒婆去買。但是，羅秀媚在夜市只賣炒田螺。黃媒婆只好求她：“羅妹子啊，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他將要去世的份上，你就滿足他這個愿望吧。”

羅秀媚馬上收了攤位，回到郊區(qū)的出租屋，殺了一只自養(yǎng)的土雞現(xiàn)做。

看到羅秀媚，楊大海精神大好。吃著螺螄燉雞，他的眼圈紅了，拉著她的手說：“我這輩子最后悔的是負了你。我這個箱子里有十萬元錢，你拿去，算是我對你的一點彌補。大浩小浩，我會叫他們孝順你，照顧你的晚年?！?/p>

在過去的十年間，羅秀媚心里一直有個包塊，那就是對楊大海的過河拆橋充滿了不滿。此時，那個包塊迅速融化了，她能聽到冰消雪化的聲音。她說：“楊大海，我原諒你，你可以安心了。大浩小浩。倒是沒有忘本，每次從外地回來，都主動到我攤位上幫忙，還是繼續(xù)叫我媽媽的，不然，我都不知道這十年怎么熬過來的。”

楊大海說：“都是我的錯。他們能長到一米八以上，讀書還那么好，多虧了你呀。對了，我是一個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人，你告訴我，為什么只有你燒的螺螄才能做到鮮嫩多汁呢？”

羅秀媚說：“吃螃蟹有一個說法，叫九雌十雄吧？即每年農(nóng)歷的九月份，母螃蟹的蟹黃多，到了十月，雄螃蟹的蟹膏多。咱們陽澄湖的水質(zhì)好，養(yǎng)的螃蟹好吃，全世界都知道。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養(yǎng)螃蟹的那個水面下，還有很多‘明前螺’。每年清明節(jié)前，是春天，螺螄的適口食物多，這些螺螄準備產(chǎn)小螺，都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到了最好的狀態(tài)，肉嫩皮滑多汁，這時把它們捉來吃，口感最好；過了清明節(jié)，螺螄產(chǎn)過小螺了，身體瘦，肉柴不香了，不好吃。但這些螺螄還有一個好吃的時段，就是吃螃蟹時的金九銀十。秋風(fēng)起時，受生態(tài)鏈的影響，螃蟹吃的是活飼料，螺螄也能跟著過上好生活。當(dāng)螃蟹能端上桌時，螺螄也長到了清明節(jié)前肉嫩多汁的狀態(tài)?！?/p>

楊大海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問她怎么知道的？

羅秀媚說：“我雖是家屬工出身，但并不是每個家屬工都沒有文化。我是學(xué)農(nóng)林養(yǎng)殖的中專生，這個螺螄的生長周期，是我老師教的，沒想到讓大浩小浩跟著我受益了十多年。那些螺和魚蝦，我們家?guī)缀跆焯鞊Q著吃，別人家都好羨慕呢?！?/p>

楊大海慚愧地說：“是我對不起你，我后面的那個年輕老婆，聽說我得了癌癥，侍候我三天就搬走了，我和她沒有拿過結(jié)婚證。”

不知道是心情起了作用，還是食物提高了免疫力，楊大海當(dāng)天并沒有去世，后面在羅秀媚的細心照料下，又活了三年多。這三年多，楊大海是生活不能自理的癱瘓病人，換作別人早跑了，但是羅秀媚請了護工和她一起照顧，還要出攤，硬是堅持到他去世。

羅秀媚好馬吃了回頭草，人們都在背后說她天生是做一個田螺姑娘的命，總是不計回報地對楊家人好，看她將來造化如何。

楊大海去世以后，為了報答羅秀媚對自己父子三人的照料，大浩小浩湊齊三十萬元資金，幫助羅秀媚的女兒在陽澄湖美人腿風(fēng)景區(qū)開設(shè)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餐館，叫“螺娘”，主打產(chǎn)品就是陽澄湖大閘蟹和螺螄燉雞。

（/張恩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