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銘
湘家蕩的石頭
我見過形形色色的石頭
紅、白、褐、灰、黃……
聳如高樓,小若芥子,奇形怪狀,嶙峋起伏
又渾然天成?;蚺P或立,或癡或呆
或安然崢嶸,或玲瓏剔透
化身佛像、石橋、墓碑、牌匾……
供奉案桌的,捧為明月,接受香火
壘臺夯基的,負(fù)薪構(gòu)堂,成就千秋大業(yè)
筑于岸堤的,安如磐石,守家衛(wèi)國
而在湘家蕩,這些來自異地他鄉(xiāng)的石頭
不規(guī)則的大或小,精挑細(xì)選,或擲于路基
或安放于街心、花園、樓盤……
刻字,涂色,冠名,成為風(fēng)景的一部分
每一塊石頭,找到它對應(yīng)的位置
而多少人傾其一生啊
都在尋找,那個合適的位置
清明帖
陰冷,低垂。像一朵烏云籠罩
麻嘎山上,先祖的墓碑,和墓碑上的名字
一樣陳舊。陳舊的
還有我們身體里的閃電、磷火
薄暮一般彌漫的悲切
草木蔥蘢。所有熱愛的事物
在這一天保持沉默,仿佛每一細(xì)微的顫動
都是褻瀆。我們小心翼翼地?fù)崦?/p>
這些站立的墓碑,像是在擦拭
親人們身上的灰塵。于是,更加肅穆
聽?wèi){一場雨水打濕天空
下雨日
四月初三,大雨
從河岸望過去
銀杏樹像睡著了一般
仿佛春天不曾蒞臨
雨水讓它的枝干加重
沿黑色的裂紋
一滴一滴地流淌
淌在那嶄新的石欄上
此刻,烏桕樹交出了
全部的翡翠
湘家蕩的湖水明亮如鏡
落葉松和香樟撐開了
如蓋的大傘
多么欣欣向榮的春天啊
只有這棵崢嶸百年的銀杏樹
在無數(shù)人熾熱的目光中
走向最后的沉寂
坐在墻根下的老人
風(fēng)吹起。紅墻上樹影晃動
從濃到淡,時隱時現(xiàn)
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
低頭打盹,一動不動
恍如一尊涂滿歲月的雕塑
陽光抽打在老屋上,泛著溫暖的白光
那青黛的瓦片,褐色的瓦松
逆勢綻放的小花朵
它們欣欣然,渾然不覺冬天已經(jīng)來臨
修行
我能想到的,是若干年后的一天
大雨傾盆,或者大雪紛飛
應(yīng)是夜晚,爐火滾燙,案幾上的梅花
已經(jīng)風(fēng)干,仍然保持著最初的姿勢
讀到某段文字,想到我年老的外婆
在剛剛收割的油菜地里,不小心
割到一只結(jié)在花枝上的鳥窩
她嚇得趕緊扔掉鐮刀,虔誠地雙手合十
連聲“罪過”,直到我將鳥窩
連同鳥窩里兩粒綠色的蛋,小心翼翼
放入一棵樹的高處。她頓時釋然的樣子
像極了寺廟里,修行多年的菩薩
在懸空寺
當(dāng)我卸下刀光、劍影和疾馳的馬蹄
捕捉生活遺漏的月光,有人登上翠屏峰頂
從絕壁處,垂下三根馬尾——
哦,長長的三根馬尾
懸住一座寺廟,懸住虔誠
懸住了閑云與野鶴
在絕壁之上,多么適合靜坐啊
適合敲打,在這清脆的木魚聲中
從此,一生的貪嗔癡念
在無數(shù)個清晨和黑夜,化成
一粒又一粒,紅色的菩提
向著人間滾落
春殤
在樓子坪村,我驚訝于
一株野花的純粹,它青翠的萼片上
只有一朵花冠,小小的,六片花瓣
親密偎依,像一口倒懸的鐘
守護(hù)著它潔白的花蕊
哦,那花蕊也是白色的——
干干凈凈的白,光陰般透明
雖然它的花期只有三分鐘
短短的三分鐘之后
花瓣開始萎縮、脫落
接著是花蕊、花蒂
這讓我想起,我鄉(xiāng)下的表妹
在她十六歲那年的春天
從冰冷的湖水中托起一位
失足落水的少年
從此,她和自己留在了
那個春天
愛情紀(jì)念日
像剝開烤紅薯的內(nèi)心,剝開塵埃彌漫中
被時光浸染的一頁,寫滿我們共同回憶的詩篇
撲鼻的香氣里,品味人生的甜蜜
仿佛有一刻,時光凝滯,我們又回到了彼此
深情之前的陌路,不再攻擊彼此的差異
一條山澗小道,花開滿徑,月色裊裊
年輕的我們,手牽手,走向歲月崢嶸的崎嶇
那一日,我們形若水火,相互遠(yuǎn)離
又彼此相融,讓一切的荒謬變成現(xiàn)實(shí)
有意義。任何的存在,都有了值得紀(jì)念的價值
哪怕是一尾魚,在深夜里,無聲無息
游弋、逡巡
哦,多么美好!所有熱愛的,憧憬的
在這一天,被我們深情銘記
并共同書寫,生活的賜予
從此,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能領(lǐng)會
彼此的問題。而雷同是多么有趣
讓各種差異趨于一致。像燭光燃燒
無論時光多么久長,道路坎坷
我們一起見證:滾滾長江向東逝去
月亮落在山坳里
深夜
總讓我想起那些孤島,它們安靜地佇立在
穹窿下。海水緩緩?fù)巳ァ2?/p>
一聲接一聲吟唱。只有礁石
把身體嵌入黑暗,在虛無之中脫穎而出
如果此刻,大海的燈塔依然不滅
我樂于在一小片光亮里,曬出自己
哦,那將是多么令人心醉的一刻:
黑暗豐盈,萬物靜默,一尾夜游的魚
在密集的波紋里慢慢沉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