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鴻篇（組詩）

葉麗雋

白露

我嗅到微涼里

一絲古老的敵意……要加衣啊

朋友！“白露勿露身”

人生的窄路上，我們抱緊自己

如此貼近，又如此陌生。誰會懂得

你曾那般熱切地

呼喚過住在身體里的每一個人

唯有回音可使我們完整？

這一日，早間露水瑩潤，夜里落雨

群鳥爭相與還。一生匆匆

顯然不夠用

我落寞而膽怯的生平

傾慕著這浩蕩世間的每一個生靈

秋風(fēng)起，中年忽至，人也養(yǎng)羞

晚櫻之夜

……我又回到了這個夜晚

悄悄地，佇立窗前。因?yàn)樨毞?，與不舍

靈魂總是這樣，固執(zhí)地回返

窗外，成片的晚櫻林歷經(jīng)了

繁花綻放的驟然之美，枝葉已紛披

這會兒，它們還未被砍伐

還在樓宇間靜靜地站立和呼吸

天越發(fā)黑了，事物隱遁

我從失敗的手稿中退出，看樹影婆娑

看周遭，或明或暗的窗口

彼此，命運(yùn)的小盲盒

這樣的夜晚，記憶在等待著什么？

那樓下的陰沉者，已經(jīng)暗自備下柴刀

約好了野蠻的砍樹人

無盡夏

繡球花開——幽藍(lán)、粉紫，一簇簇

團(tuán)聚著圓滿。有一個永恒的夏天嗎？

苧麻衫、赭色夏布，暗室窗邊

垂落的靜止……我來過這里、這個瞬間

在這重合的世上

在我循環(huán)往復(fù)的心頭

——那靜靜蟄伏的侘寂里……你是誰？

來自哪個洞穴？

幸存者噤聲，愕然于眼前的安慰之鄉(xiāng)

清晨，豆花和我

連續(xù)幾天雨后，各色菌菇會在一夜之間拱出泥土

碩大傘蓋上，還沾著細(xì)碎的草葉

小柴犬“豆花”只是探出鼻子，嗅一嗅就繞開了

比起菇類，它更喜歡跳蟲和雀鳥，粉蝶或酢漿草花

一大早，它遛著我，在這片林子里盡情地撒野

穿梭于各種樹木間，并時不時留下印記

哼哧哼哧的，每一天，它都在拓展著疆域

四蹄如流，掠過滿地的漿果、落葉和草尖上的露珠

有時，它拉著踉踉蹌蹌的我，向著虛空縱身一躍

我還沒準(zhǔn)備好，未及發(fā)聲，也不知要去向哪里

清風(fēng)拂面，早晨的第一縷曦光，轉(zhuǎn)動著林間密碼

在我們凌空的腳下，醒來的大地正咔咔作響

黃昏獨(dú)行

兩個小時的駕車后

她獨(dú)自抵達(dá)

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南方山城

沿著曲折的河岸，移步換景

華燈初上的井市

蕩漾在粼粼水波中，光影陸離

撫慰著傍晚的人心

暖意中，她感到體內(nèi)

蟄伏已久的一個女人跳脫而出

那么輕盈、甜潤

沒有過往，幾乎全新——

“你已偏航，請?jiān)谇胺降纛^行駛”

燈火闌珊。她關(guān)掉了導(dǎo)航

繼續(xù)著錯誤，危險地

愉悅地

融化進(jìn)一個陌生的小城

枯木引

書房內(nèi)，臥琴兩張

一為百年老杉，鹿角霜、生漆工藝

一為紅木清水，紋理明晰

大漆之下，實(shí)為枯木

我則日日觸撫，并深信，那松透的內(nèi)里

蘊(yùn)含有天地萬物的聲息

“老木寒泉，風(fēng)聲簌簌。”

梧桐、松杉、梓

敗棺、老梁柱、榱桷，均可為料

我也深信：但凡良材，皆深藏源頭

遇大風(fēng)雪日

斫琴師獨(dú)往山中，披蓑笠

入密林，聽取那曠世的連綿幽絕之音

我這樣的礫石

過于坦白，幾乎隱匿了

我莽撞一生的真相。你，是如此地錯愕

這個粗糙的形體，已反轉(zhuǎn)了棱角

磕磕絆絆中，所經(jīng)的疼痛

都在內(nèi)部自行咀嚼。秋風(fēng)撞懷

可是要教人酣飲？

我挪開一叢擋路的枯枝，隨著脆響

沒入那苦澀的清氣。我離開得有多平靜

就有多轟鳴

請?jiān)彙矣?，對自己的厭?/p>

日落時分，二兩老酒汗

整個星空在我胸中燦爛炸響。你聽

水邊沙外

兩只清新的白鷺

正從我們沉重的形骸中脫身而出

輕盈、自在，翩然于湖上

分擔(dān)著彼此的匱乏

浮云湖畔，入住一水邊人家，暗暗忖度

它們轉(zhuǎn)化的耐心……我刻板的習(xí)性

不善隱喻，但卻明白，愛

是歲月贈與的唯一禮物

且對坐笑談，且飲

學(xué)著閱讀你身體的山高水長

學(xué)著品嘗

那人世給予的心酸點(diǎn)

山中何所有

砍柴，生火

拉坯，燒窯

在山塆，一天的時光很快過去

與古人對話，與老瓷片

論世事滄桑厚薄

“瓷若婦人好女”，但求

手作器物形釉俱佳。你和青瓷

隱于山中，歸于世

也種菜，釀酒——

打霜后，油冬菜變得甘甜

蘿卜青白，拱出了地面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大黃狗垂垂老矣

而醪糟初紅。你說，來喝酒

燒刀子

小時候，母親讓我去買過一種白酒

——北方的“燒刀子”

她會展示，酒的濃烈

把小酒杯斟滿，酒會拱起

但不外溢;她甚至點(diǎn)燃了一根火柴

杯子上立馬騰起了幽藍(lán)的小火焰

小小的魔法，讓我驚呼連連

就這樣，我在表象中成長

擷取著生命中

快樂的部分

直至，人生近半，開始把盞

酒多方知意難平——

在一次次的涕淚交加中

在命運(yùn)難言的秩序里

惶惶然，且閃爍不定……我是那個

懷揣著一瓶“燒刀子”的女孩

從廈河門的代銷店買了酒，輕快地

走在回來的路上;也是家中

那個忍受的，等待獨(dú)酌的母親

秋鴻篇

父親走的那個秋夜

我曾在下班后

驅(qū)車前往養(yǎng)老院，靜靜地

陪在他的護(hù)理床邊

正是晚餐時分，護(hù)工們都在食堂

父親獨(dú)自沉睡

嘴唇微啟，呼吸緩慢平和

有別于他多舛、沉重的命運(yùn)

空氣并不顫動，一切仿佛停止

床頭柜上，羅列著嬰兒濕巾、牛奶

一碗吃了小半的蛋羹

窗外，暮色漸沉

父親并不清楚他正在逝去

而我坐在床沿，握著他枯干的手

同樣感覺，那脈動將永不停歇。但時間

什么都知道——它不動聲色

亦毫無憐憫，在暗中

細(xì)細(xì)地磨著收割的鐮刀

形同此刻，它寒光凜凜，斜睨著我

和我寫下的這首詩歌

蛇蛻

它已然放棄……隨意地，懸搭在路沿邊

枯干、蒼白，但是鱗片依舊分明

那六角斑紋下，一截截?zé)o聲的蠕動呢

畢生的收縮后，可有，嶄新之豐腴？

哦，又一次，軀體擺脫了自己——

我曾試著相遇啊，但靈魂并未契合

你去了哪兒？大路寬敞，野地繁茂

一旦掙脫，所有的道路都將默默開啟

林間際遇

柴犬把我?guī)У揭淮鼗野椎幕▍睬?/p>

嗅了嗅，沒等我看清

就拉著我離開了。林子幽暗

地面濕黑，那是否

一朵新出土的蘑菇呢

第二次，另一個地方

又發(fā)現(xiàn)類似的物質(zhì)。俯身細(xì)看

腐殖之上，堆積著從灰黑

到純白的毛羽，最中間

綿柔的細(xì)絨，還在微微擺動

啊，這竟然是鳥兒，飛翔的盡頭

我一直以為，天空才是它們的歸宿

此刻，遠(yuǎn)離了人群

才明白萬物委地，我們生命里

有著太多的難以承受之輕

落葉窸窣。我和柴犬默默繞行

漫漶的青苔，爬上了樹干

迷霧中，多少墜物消融于泥淖

多少真菌、孢子

無窮裂變著，吐納，生之寂靜

騎手

你牽著一匹閃亮的棗紅馬，安靜地

在我跟前站定，并略帶羞澀地示意我

——可以放心一騎

翠色湯湯的玉樹草場，輝映著你雙頰上

那愈發(fā)明顯的高原紅……

羞怯，一定是大自然的某種秘密

在這片野性的高原上

本能在隆起，天地生生不息

而我，遠(yuǎn)道而來

我的膽識，并不比一株無名的草葉更高

我只遠(yuǎn)遠(yuǎn)地退后

退到大地隱秘的涌動和喘息中

看著你，飛身躍起，跨上馬背，雙腿間

夾起蕩漾的生命

藿香

你還這么小，毛茸茸的

一叢嫩綠，從農(nóng)舍門前的青石板縫隙里

頑強(qiáng)地拱出。嗯，這倔強(qiáng)

也曾出現(xiàn)在我早年的生命中

所以，跪在那，輕輕地吮吸

你農(nóng)家小女兒一樣，清白的，淡淡的芬芳

能否還原成另一個自己呢

感謝這偶然的鄉(xiāng)間——何如，初相遇

瓦

接住漏水的，是搪瓷盆、陶罐、腌菜缽

有時是我仰起的頭顱。當(dāng)雨大了，房間里漏得到處都是

瓦，我們在這世上，薄薄的庇佑

參差的縫隙，滲漏下月光、一閃而過的星辰

和冰涼的雨水。濺在臉上時，用手一抹，些許灰黑顆粒

“又要找人翻屋瓦了……”母親嘆著氣。暗處

猩紅的火苗微微閃爍，父親自制的紙煙卷，恢復(fù)出

一小段早年的光景

換下的瓦，備用的瓦，全都堆積在巷弄墻角

取出完整的一片，凹處朝下，兩邊搭在壘起的石塊上

我和伙伴們的鍋灶就砌好了

顫悠悠的，可以盛一小片水。點(diǎn)上柴火，鼓足腮幫

使勁地吹，吹。有人折來了夾竹桃，那美麗

而危險的花與葉——

瓦上的水滋滋響;夾竹桃，開始冒出熱氣

我們撲在地上，吹著火

熱情洋溢地，向每一個路過的人發(fā)出共食的邀請

東西巖

我愛的人去了東巖的峰頂。他喜歡

逐一探訪，未曾相遇的積雪和白云，嶄新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

之天地——這幾何學(xué)中，危險的虛構(gòu)

青石道上，他那任性沖動的攀爬

看起來，既像是對巔峰的致敬

也像是在急于擺脫，地球上的自己

比起征服，我更樂于是峽谷中

蔥蘢的光影和濃稠的樹蔭

是隨處的溪澗、青苔、小獸，或者

野藤蔓、有毒的木荷。我踞在一截

潮濕的樹樁上，在密集的年輪中

深深呼吸，置換，并等待——

恰如剛才，他從西巖的峰頂下來

哼著歌，月牙色上衣，明亮輕快

音符一般，跳動在碧綠的叢林間

恰如，人生短促，而青年永恒——

我在心中喚他出場——時光斑斕、流轉(zhuǎn)

一線蛛絲，垂落至我的鼻尖

房間里的大象

龐大之物，向來只可窺一斑

耽于細(xì)節(jié)的人，一再忽視，房間里

也有大象

無形如傳說

其實(shí)早已逼近——它的

一個鼻息、一次扇耳、一只腳趾

微微的騰挪

都會掀起一場風(fēng)暴

為何不吶喊？

你喉頭滾動著的，是驚雷

還是恐懼？出于本能

每一次，你都踉蹌著后退

每一次，緊緊抵住，生活的死角

并在脊背的徹骨寒涼中，感覺這墻

雖然冰冷

畢竟，也是一種堅(jiān)實(shí)的倚靠

秋來自斟酌

夕光中，一排銀杏樹在熠熠閃爍

金碧輝煌的窗景

讓我想起野性而純真的蘭波

他，會哭：“面對黃金

我竟不能一飲?！?/p>

廚房餐桌上，是一個人寂寥的晚餐

清炒山藥、白灼蝦、蒜泥和醋

——且給自己斟個滿懷

我草本的一生，起起伏伏，眼看著

快要走到秋的盡頭

干杯！為詞語難以抵達(dá)的地方

干杯！為羞恥也難以挽回的謬誤

這世上有難以言喻的力量

我有被碾碎后對于失落之物長久的找尋

山■秋杪

拉上窗簾后的幽暗，恰能承擔(dān)

世事之淪喪。我還是

不敢看你的雙眼

像是避開

一束太強(qiáng)的光線——誰敢冒險

去觸碰靈魂的張望？

山風(fēng)起。折斷的樹梢

砰砰地落在屋頂

兩個交頸摩挲的魂啊，喘著粗氣

我暗暗尋覓著你的唇

尋覓著雪梨，皇菊與蜂蜜

秋天轉(zhuǎn)身，猛地?fù)溥M(jìn)

一枚漿果的多汁

或一具肉體的疑問

夜?jié)O

夜深人靜——槐湖邊，哥哥打著手電

我不出聲地跟隨

父親找準(zhǔn)位置，將特制的加長魚抄子

慢慢地探進(jìn)湖底

待攪渾的水面歸復(fù)平靜

父親和哥哥合力，將魚抄子迅捷地撤回

有時，網(wǎng)兜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也有時，伴隨著潮濕的泥腥味

一些螺螄、蝦蟹、草魚和黝黑的河蚌

在星空下幽幽地閃爍

螺螄和魚蝦類，都細(xì)心地分揀好;

唯獨(dú)河蚌

沉重而價廉，鮮有人食

父親隨手就扔回湖里，或者擱置一旁

當(dāng)我們離開，岸邊的河蚌已聚集成堆

夜正深，歲月正濃——

漫長的黑暗中，棄物沉默不語：緊閉著

粗糙的石頭身體

和可能的珠貝之心

鎖清秋

又見菖蒲和艾草——樓梯拐角處

那翠綠的夏日，枯干著，斜插在門板上

……細(xì)節(jié)凌亂，總在潰敗中

每一次，總是傾其所有，然后反身離開

——我是否

應(yīng)該抵抗我的平靜呢？

“你的心，決定你看見的。”

而身體，有著它自己的回味……

赴生，也赴死——

吊扇在旋轉(zhuǎn)，汗水滾燙。當(dāng)那熱流

順著發(fā)梢涌入眼角

生活啊，你的滋味，讓我用力地叫出聲來

快客行

每一次的加速度都甩出了我們自己

——高鐵車廂內(nèi)，一種集體的

分裂后的輕盈？

窗外，紛繁的時代景物正忽閃而過

難以辨識，難以把握

越來越清晰的，是此刻

坐在你的斜前方，交疊著雙手

抿嘴不語的人

那堅(jiān)硬的側(cè)臉，堆積著

往昔的巖層——你認(rèn)真地打量她E508C514-A097-4C6D-B7C4-C97F48A850B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