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野：戲長久，不言別

黃先懿

藍天野

6月12日晚，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下文簡稱北京人藝）70周年紀念演出特別設置了致敬藍天野的環(huán)節(jié)——4天前，他在北京病逝。一道追光燈投在空蕩蕩的舞臺上，一句句經(jīng)典臺詞響起，是《北京人》里的曾文清、《茶館》里的秦仲義、《王昭君》里的呼韓邪單于、《蔡文姬》里的董祀……熟悉的聲音瞬間將一個個角色拉回眼前。

藍天野在中國話劇的舞臺上走過了70余個春秋，難以統(tǒng)計他一共飾演過多少個角色，但無論戲份多少，哪怕是臨時被拉去頂替?zhèn)€沒有名字的龍?zhí)祝家屑毧紤]年齡、性格、著裝，甚至在心里作一個人物小傳。

2011年重回話劇舞臺后，藍天野不愿因自己是“高齡演員”而受到特殊照顧。他每天都早早來到排練廳，在排練現(xiàn)場一絲不茍，還認真指導青年演員的動作和臺詞，連人物摔倒的動作都丟開拐杖親自示范。排練《家》時，由于裝臺問題他不慎摔倒，小拇指骨折，起身后反而向大家致歉：“對不起，讓大家受驚了?！钡诙煺张f按時到場排練。排練《甲子園》時，有一天導演唐燁發(fā)現(xiàn)藍天野說話有些鼻音，問他：“您是感冒了嗎？”藍天野一笑：“我前兩天發(fā)燒了，但是沒敢說，怕你們著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好了?！?/p>

北京人藝排練廳墻上掛著的“戲比天大”四個字，藍天野用自己的話劇人生作出了具體的示范。

1942年，藍天野在北平三中的小禮堂看一撥學生演曹禺的《北京人》，比他高一級的學生、后來的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蘇民在戲里演曾霆。這是藍天野第一次看話劇，那些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們在舞臺上化身為另一個人物，離奇又含蓄的故事，強烈地吸引了他。因為在學校辦壁報，藍天野和蘇民相熟，經(jīng)常湊在一起聊話劇、看話劇。1944年，二人同時考入國立北平藝專，年底，藍天野第一次出演話劇——《日出》里的小職員黃省三。

雖然對話劇興趣漸濃，但那時的藍天野滿心興致都在畫畫上，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專業(yè)演員。直到1945年，三姐石梅帶著發(fā)展地下黨力量的任務從解放區(qū)回來。

藍天野家成了地下黨聯(lián)絡點，他也在三姐的影響和帶領(lǐng)下開始參加革命工作。每晚固定時間，他們組裝好短波收音機，收聽解放區(qū)的廣播，記錄下來，刻到蠟版上，再油印分發(fā)。除了進行抗日宣傳工作，藍天野還成為北平地下黨的交通員，靠著一輛自行車運送物資和文件。

這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同年9月，18歲的藍天野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北平依然水深火熱，民不聊生。與此同時，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學生民主運動也逐漸展開。在黨組織的安排下，藍天野一邊參加劇團演出，配合學生運動，一邊從事革命工作，秘密發(fā)展黨員。

這期間，藍天野參演了兩部對他的戲劇表演觀念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話劇。

一部是李健吾編劇的《青春》。藍天野在這部戲里飾演一個綽號“紅鼻子”的老更夫。以往的演出都將這個角色演成一個插科打諢的逗笑角色，但導演石嵐提醒藍天野：“這是一個老農(nóng)民，是生活當中很具體的一個人物?！弊杂组L在城市里的藍天野，跑到京郊的一個村口，坐在井臺上和老鄉(xiāng)們閑聊，觀察體會老農(nóng)的言談舉止?！半m然這種體驗生活是膚淺稚嫩的，但《青春》的‘紅鼻子’讓我找到了一座演劇正確方法的路標?！彼{天野說。

1946年的藍天野（后右一）和家人。

另一部是《夜店》。首次在焦菊隱指導下演戲的藍天野，對戲劇美學有了新的體會——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求濃郁的生活氣息，摒棄常見的舞臺表演痕跡，盡量做到真實和鮮明的人物刻畫，呈現(xiàn)“活生生的生活”。

1948年，解放戰(zhàn)爭發(fā)展迅猛，國民黨開始懷疑藍天野所在的劇團，并加緊監(jiān)視。劇團按上級指示撤離北平，這時藍天野用的還是原名“王潤森”，抵達解放區(qū)后，為了安全，組織要求改名，來不及細想，“藍天野”三字脫口而出。自此，這個名字開始在中國話劇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印記。

1952年6月12日，在史家胡同56號的小院里，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正式建立，年僅25歲的藍天野成為建院第一批演員，這也成為他全新藝術(shù)人生的開始。

20世紀50年代，老舍、田漢、郭沫若、曹禺等一大批著名作家熱情迸發(fā)，創(chuàng)作出《龍須溝》《茶館》《關(guān)漢卿》《蔡文姬》《膽劍篇》等中國話劇藝術(shù)經(jīng)典之作。其中，老舍創(chuàng)作的《茶館》將新中國話劇藝術(shù)推向了高峰。

1956年12月2日，北京人藝《茶館》劇組建立，藍天野被分配飾演秦仲義。建組以后，導演焦菊隱并沒有馬上組織排練，而是請老舍和研究老北京的專家金受申講老北京的掌故和風土人情，安排演員去體驗生活。體驗分兩個階段，先是泡茶館、逛地攤兒、訪問老評書人，在生活中尋覓、了解各種有關(guān)老北京的人和事，再集中到與自己角色有關(guān)的人物上。藍天野在一位企業(yè)家身上找到了秦仲義的特點：一位把開拓事業(yè)當成唯一樂趣，從封建世家沖出來的新興資本家。

正式排練前，演員們根據(jù)體驗生活所得，排演角色生活小品。戲中秦仲文與龐太監(jiān)見面時，有一段矛盾尖銳的對話。為了把兩個人物之間這種矛盾的歷史背景挖掘出來，藍天野構(gòu)思了一個名為《鵪鶉斗》的人物小品，情節(jié)是兩個人曾經(jīng)為了爭買一只價值連城的鵪鶉，發(fā)生了極大的不愉快。他找扮演龐太監(jiān)的董超一起演，對進入角色產(chǎn)生了很大幫助。

后來回顧《茶館》的首次排練，藍天野說，花在體驗生活上的時間和精力，比用在排練過程中的還要多。對一個角色從不熟悉“磨”到熟悉的過程，讓他受用一生。

1980年，北京人藝《茶館》演出團先后赴德國、法國和瑞士進行演出，這是中國話劇第一次走出國門。9月30日，《茶館》赴歐洲的首場演出，在德國曼海姆民族劇院拉開帷幕。觀眾的熱烈情緒從第一幕開始，3個小時內(nèi)絲毫未減。當全劇結(jié)束帷幕徐徐落下時，劇場里暴風雨般的掌聲持續(xù)數(shù)分鐘之久。演出結(jié)束，演員們用了將近20分鐘一遍遍謝幕，但是觀眾仍然遲遲不肯離去，拋撒的鮮花落滿了舞臺。

隨后，《茶館》相繼在德國的11個城市以及法國、瑞士巡回演出，歷時1個多月，每到一處都引發(fā)轟動。歐洲媒體紛紛報道演出盛況，德國戲劇評論家把《茶館》稱為“東方舞臺上的奇跡”。

藍天野演了幾十年、近400場的《茶館》，隨著時代變化、年齡增長，他對秦仲義的理解處理也在不斷調(diào)整。1992年最后一次演《茶館》時，藍天野已年過花甲，接近秦仲義最后一幕的年齡。為了將第一幕秦仲義的年輕氣盛、風華正茂體現(xiàn)出來，他設計了一個打馬而來的亮相動作，以此展現(xiàn)人物的瀟灑不羈。這年，第一批《茶館》老演員“告別演出”謝幕時，幾個小伙子沖上臺，拉開一個很大的自制橫幅，上面寫著“戲魂國粹”四個大字，現(xiàn)在這條橫幅還保留在北京人藝戲劇博物館里。

1987年夏天，年滿60歲的藍天野從北京人藝正式離休。告別了耕耘40多年的話劇舞臺，他又邁進了表演藝術(shù)的另一方天地。

1988年，電視連續(xù)劇《末代皇帝》在中央電視臺播出，這部由溥儀自傳《我的前半生》改編而成的電視劇，講述了中國封建王朝最后一位皇帝跌宕起伏的一生。劇中溥儀生父載灃的扮演者正是藍天野，雖然他戲稱這是“被綁架去演的王爺”，但他將清朝最后一位攝政王演繹得入木三分，得到了溥儀后人和清史專家的認可。

隨著《末代皇帝》的熱播，藍天野收到了更多的劇組邀請，成功塑造了許多家喻戶曉的影視人物形象。特別是《封神榜》中仙風道骨的姜子牙，讓觀眾至今難忘。

1988年，這部由內(nèi)地與香港合拍的電視劇籌備拍攝，藍天野接到劇組的邀請后，照例提出要先看劇本。藍天野從小就癡迷于古典神話故事，對這一題材頗有興趣，但是看過劇本之后卻猶豫了，他覺得這種過度商業(yè)化的寫法藝術(shù)格調(diào)不高。片方再三承諾會修改劇本，又有《封神演義》的故事打底，藍天野才答應下來。

盡管這部電視劇娛樂色彩偏重，但藍天野依然秉持著嚴謹認真的表演態(tài)度。姜子牙是神話人物，也是史實上真實存在的人，為了更好詮釋角色精髓，他仔細閱讀相關(guān)的道教書籍，還專門到北京的白云觀向道長請教道教法術(shù)的規(guī)矩和手法。

拿到修改過的劇本后，藍天野發(fā)現(xiàn)仍有不妥。比如西伯侯訪賢一段，劇本寫成姬昌在渭水河邊找到姜子牙后，姜子牙感念姬昌的知遇之恩，匍匐在地，感激涕零。而藍天野認為，姜子牙下山垂釣于渭水河畔，就是為了等姬昌，他釣魚用的是直鉤，“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于是，他與導演商量后，動手重寫了這場戲——二人相見后，姬昌恭敬心誠地跟姜子牙搭話，姜子牙接了一句：“姜尚在此等候多時了！”

姜子牙在戲里的武打動作，藍天野堅持自己做，不用替身。“如果連這點兒動作都不能做，我就不接這個戲了！這場戲不光是打，主要還是演人物。用替身，只能拍個背影，一看就是假的！”

1990年，《封神榜》播出后引起了巨大反響，藍天野飾演的姜子牙更是成為一代人心中的經(jīng)典。

同年，藍天野參演的另一部電視劇《渴望》也大獲成功，播出時萬人空巷，創(chuàng)下那個時代的收視巔峰，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真善美的全民大討論。藍天野飾演的王滬生的父親王子濤，既是溫文爾雅的學者，又是可敬的父親、慈愛的爺爺，受到許多觀眾的喜愛。

除了參演影視劇，藍天野離休后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繪畫創(chuàng)作中。自1996年起，他先后3次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個人畫展，他的老師、著名國畫家許麟廬為他的畫展題字“勤于筆墨，獨辟蹊徑”。

自1992年演完最后一場《茶館》，藍天野遠離了話劇舞臺，不導戲、不演戲，倏忽間已近二十載。就在藍天野以為自己徹底告別了話劇藝術(shù)的時候，沒想到一個電話又讓他重新回到了北京人藝的舞臺。

2011年初春，時任北京人藝院長張和平邀請藍天野、狄辛和朱旭、宋雪如到劇院食堂吃飯。席間，他提出打算重排經(jīng)典劇目《家》，請藍天野、朱旭在戲里演個角色。

左圖：電視劇《渴望》中的王子濤。右圖：電視劇《封神榜》中的姜子牙。

藍天野在畫室作畫。

藍天野對此很是意外。且不提自己離開話劇舞臺多年，如今已過耄耋之年，記憶力也已衰退，演得動嗎？記得住詞嗎？藍天野沒有立即回復，但是在猶豫不決的日子里，他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開始琢磨這個戲了。最終，幾乎沒有演過反派的藍天野打破常規(guī)，出演了馮樂山。

話劇開排，原先擔心的生疏感并沒有出現(xiàn)。“我從進到排練場的第一步，就覺得好像我從來沒離開過?！彼{天野認為，演員創(chuàng)造角色，不是在接到劇本和角色時開始，而是從決心當演員的那一天起。雖然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演馮樂山，但從剛演戲起，他就不斷在心中儲存種種人物創(chuàng)作的“積蓄”，這些年的經(jīng)歷也讓他的“積蓄”更豐富了。他從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提煉、取舍，又不斷尋找新的資料，最后凝聚成他心中那個用儒雅偽裝本質(zhì)之惡的馮樂山。

馮樂山的造型也是按藍天野的構(gòu)想設計的：長髯飄胸，須發(fā)相連，身穿呢料長袍，頭戴橢圓黑絲絨帽，手持竹手杖。就連第一幕馮樂山出場時手里拿的紙，上面有幾首以高老太爺身份作的詩，也是藍天野題寫上去的。

藍天野出演《家》之后的第二年，恰逢北京人藝建院60周年，劇院決定排演劇作家何冀平的《甲子園》，紀念這段長達一個甲子的不凡歷程。院領(lǐng)導再次找到藍天野，請他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并出演男主角黃仿吾。

排練時，藍天野幾乎事無巨細地操心，從人物角色的豐滿，到服裝的顏色、紐扣的款式，再到舞臺的臺階是20厘米還是25厘米，都考慮得細致周全。“我們老說人藝像一個家，很多時候只要他在，我們就覺得這個家是有主心骨的。”唐燁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黃仿吾的臺詞量極大，一人就占了全劇臺詞的1/6。演員呂中回憶，演《甲子園》的時候，她擔心藍天野忘詞，就把他的臺詞也練習了，想著萬一他忘了好接得上。剛開始排練時，藍天野有時候確實會忘詞，但等到了臺上，一句都沒錯過，“他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簡直神了。”

在出演了《家》《甲子園》兩部戲后，藍天野表演創(chuàng)作的欲望更加強烈。后來見著張和平，藍天野對他說：“現(xiàn)在我感激你的‘鴻門宴’，我的生活還是應該在舞臺上。”

此后幾年，藍天野一直活躍在話劇舞臺上。2014年，他作為導演復排了《吳王金戈越王劍》;2015年，他與李立群在《冬之旅》同臺飆戲，105分鐘從頭到尾不下場;2017年，他與青年導演韓清聯(lián)合執(zhí)導歷史劇《大訟師》;2020年北京人藝68周年院慶，93歲的藍天野再演馮樂山和董祀;2021年初，再次復排《吳王金戈越王劍》……

去年，他生病住院，但仍記掛著話劇。夏天，唐燁執(zhí)導的新版《雷雨》上演，剛剛從醫(yī)院治療回來的藍天野，坐著輪椅到劇場觀看了演出，當晚就與飾演周樸園的濮存昕暢談了一番，從人物解讀到臺詞語速，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自從年少時與話劇結(jié)緣，藍天野就未曾真正放下過表演藝術(shù)，始終執(zhí)著地追求自由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境界。正如張和平所說：“在他的身上，我們能夠看到一個藝術(shù)家的風骨和一個革命者的胸懷。”

藍天野：1927年生于河北饒陽，原名王潤森，表演藝術(shù)家。曾參演話劇《北京人》《茶館》，電視劇《封神榜》《渴望》等，獲中國戲劇獎終身成就獎，2021年獲頒“七一勛章”。2022年6月8日在北京病逝，享年9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