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冠生
“好也罷,壞也罷,有文化的君子的日子是一去不復(fù)返了。”這是羅素說的,印在《西方哲學(xué)史》第二十一章。
1945年,北平城內(nèi),沈繼光出生。冥冥中,他的生命主題已確定。
無力兼濟天下,卻可獨善其身。文化昌明數(shù)千年,一點碎片,已足夠個人澡雪精神,養(yǎng)平正氣,成真君子。如果有機會走進繼光兄家,那間當(dāng)代陋室,摸摸他細讀精研的如林群書,看看他多年積累的繪畫、攝影、石印和文字著述,尤其是數(shù)百萬字的讀書札記,整整齊齊列于斗室,岸然肅立,默然如雷。打開看看,再和主人聊聊,就會感知,他這些年的日子,是罕見的、典型的、“有文化的君子的日子”。
這本書稿也是個證明。碎片式的內(nèi)容,通體的洗禮感,溫潤如玉的內(nèi)在。
感謝劉瑞琳女士當(dāng)年引見。初識繼光兄,覺其誠樸、厚重。深交,輒感自己浮泛、俗氣。他讀書,深入透徹,得精髓。我看書,浮光掠影。也為此,總在字里行間看見他的影子。
讀博爾赫斯,博翁認定“在人類使用的各種工具中,最令人驚嘆的無疑是書籍”。繼光兄借這工具的攀登高度,我望塵莫及。
讀蕭伯納,蕭翁覺得“圖書館就是人類的記憶庫”,繼光兄游歷庫中存儲的歷史人文風(fēng)景,流連忘返,迄今不思歸。
讀馬爾克斯,馬翁吩咐,“民眾的智慧一路前行,我們千萬別在家門口坐等,要去大街上盛迎”。繼光兄為記錄文化殘片奔走大街小巷,四野八荒,已歷四十余年。
讀本雅明,知本翁太傳統(tǒng),“像是被從十九世紀直接扔進了二十世紀”“驚愕地站在一堆碎片面前”,這不是繼光兄的異國兄弟嗎?
讀卡夫卡,見他“一只手擋住籠罩他命運的絕望”“另一只手草草記錄下在廢墟上看到的一切”,這不就是繼光兄的勞作現(xiàn)場?
讀阿倫特,思索“平庸之惡”的廣泛,又想起繼光兄,他不正是一個把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現(xiàn)平庸之惡的所有縫隙都堵塞干凈的平常之人嗎?
說這些話,無意抬高繼光兄,是讓這些神明回歸日常,助我等看到更多世相。高不可攀,不是他們的真實和本意。偶像化,無意中遮蔽了他們的尋常來處。
海德格爾說過,“哲學(xué)思索可不是隱士對塵世的逃遁,它屬于類似農(nóng)夫勞作的自然過程。當(dāng)農(nóng)家少年將沉重的雪橇拖上山坡,扶穩(wěn)橇把,堆上高高的山毛櫸,沿危險的斜坡運回坡下的家里;當(dāng)牧人恍無所思,漫步緩行趕著他的牛群上山;當(dāng)農(nóng)夫在自己的棚屋里將數(shù)不清的蓋屋頂用的木板整理就緒;這類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樣的”。
這是實話,道不遠人。人人可為圣賢,道理很簡單,圣賢原在常人中,無非是修為所致。沈從文怎么成的沈從文,康德怎么成的康德,這本札記中,繼光兄記錄得清楚,他自己也留下軌跡。從我們身邊起步,走了那么遠,寫出百多冊讀書札記,我們覺得遙不可及,非不能,是不為。如果一起走,可望同步,比他年輕的,應(yīng)能走得更遠。
1984年至今,三十八年,三百一十二萬字,平均每天不足二百三十字,寫出來,就成了。寫讀書札記,是繼光兄日常勞作一端。
《鄉(xiāng)愁北京:尋回昨日的世界》《物語三千:復(fù)活平民的歷史》兩書合計逾千頁,2013年在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初版。不事炒作,不脛而走。有讀者寄書求簽名。2021年5月31日,繼光兄在讀書札記中寫道:“在簽名蓋印中發(fā)現(xiàn),二書在2013、2014、2016年加印了三次。說明什么?”愚以為,說明“但問耕耘,莫問前程”合天道,說明“野有遺賢”,為數(shù)不少,說明“有文化的君子的日子”有感召力,說明繼光兄現(xiàn)有著述為其讀書札記出版預(yù)約了會心讀者。相信這本讀書札記會感染更多、更年輕的閱讀者和書寫者,他們愿貼近文化,愿成就君子品格,是帶給繼光兄應(yīng)得心靈溫暖的人。我愿祈禱,多多益善。
人心總是向善的。善是能感染和傳遞的。這樣的札記,若能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而萬,有文化的君子的日子就從一個人的日子成了一群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