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密州作品中的文學地理價值芻議

杜逸軒

《文學地理學研究》一書中曾大興教授指出：“文學地理學研究的目的是為了解決文學問題，我們所考察文學家所接受的地理環(huán)境方面的影響，是為了搞清楚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和地域差異，從而搞清楚文學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就蘇軾一生而言，密州時期是蘇詞的創(chuàng)立期，而密州為官期間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轉型期和輝煌期。密州這塊荒涼、貧瘠的土地觸發(fā)了蘇軾超然、豪放、憂民的創(chuàng)作意識，寫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返炔恍嗟拿?。密州古樸豪放的民風、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儼然成為蘇軾豪放、開闊藝術氣質的精神土壤。熟讀了纏綿悱惻、婉約含蓄的作品后，再品蘇軾密州詞，就如同看慣了涓涓細流，忽見大江大河之波瀾壯闊；好比聽久了行云流水之曲，忽聞蕩氣回腸之音，讓人久久難以忘懷。這些詞不僅詞風豪放、超然物外，更是挑戰(zhàn)了“詞別是一家”的傳統(tǒng)藩籬，擴大了詞的領域，開闊了詞的境界，提高了詞的地位，讓“詞自是一家”成為可能。不難發(fā)現(xiàn)，地域環(huán)境的差異會直接影響文人創(chuàng)作的選材與風格，而密州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對蘇軾詞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蘇軾關于密州的作品中也蘊含著特有的文學地理價值。

一、 源自眉州地理環(huán)境的潛移默化

《文心雕龍》開篇即云：“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蔽膶W既然是與天地并生的，那么它天然就與自然環(huán)境有著某種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蘇軾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出生于眉州眉山，成長在素以山水文化著稱的“岷峨之曲”。眉州位于四川盆地西南部，屬亞熱帶濕潤型季風氣候，氣候濕潤，四季分明，鐘靈毓秀。唐人李顥在《李翰林集序》言：“自盤古劃天地，天地之氣艮于西南。劍門上斷，橫江下絕，岷、峨之曲，別為錦川。蜀之人無聞則已，聞則杰出?！彼纬竦兀粌H經(jīng)濟繁榮，有“揚一益二”之美稱，文化底蘊同樣深厚，尤以眉州表現(xiàn)突出。當時的眉州是全國文化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人才輩出，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淀，出現(xiàn)了以“三蘇”為代表的蘇氏家族、以李燾為代表的李氏家族等?？梢哉f，家鄉(xiāng)的地理環(huán)境對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好似“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無形中賦予了蘇軾與生俱來的文學氣質與才華，為他之后詞風由婉約過渡到豪放埋下蛻變的種子。

二、 深受密州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

文學地理學認為自然環(huán)境包括地貌、水文、氣候、自然災害等要素。一個地域的地形地貌、氣候類型都會對文人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影響。李淦《燕翼篇·氣性》中談到了地理環(huán)境對于人性情的重要影響：“地氣風土異宜，人性亦因而迥異……北地多陸少水，人性質直，氣強壯，習于騎射，憚于乘舟，其俗儉樸而近于好義。”這里的“人性”實則就是“本性”“性情”，“地氣”指的則是地理環(huán)境。想要深刻感受蘇軾密州時期詞風的轉變，我們先看他的一首描寫西湖的名作《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首詩是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所作，風光旖旎的杭州、清麗秀絕的西湖山水讓蘇軾流連忘返。前兩句寫陽光照耀下的西湖水波光粼粼，如同水天相接；西湖的山若隱若現(xiàn)，奇特美妙。詩人在面對如此美景的時候頓感愉悅，將西湖的美景描寫得繪聲繪色。后兩句詩人巧設比喻，將西湖比作西施，別開生面，進一步將山與水的神韻描繪了出來。此時的蘇軾，詞風未脫離南唐晚期的婉約，還帶有“楊柳岸，曉風殘月”般的纏綿悱惻，如柔情似水般意猶未盡，呈現(xiàn)出婉麗、清新的風格。

密州較之杭州，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大相徑庭。就當時而言，密州少了杭州的富饒，多了貧瘠，民風也相對粗狂，可就是這樣一片土地卻給蘇軾帶來了豐富的營養(yǎng)，滋潤著他創(chuàng)作的心靈，同時充實著蘇軾的生活，帶來與眾不同的生活體驗與創(chuàng)作意識?！肚邎@春·孤館燈青》就是蘇軾由杭州到密州途中所作：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尊前。

此時的蘇軾心情百般復雜，一方面想到自己與新法派有矛盾，卷入黨爭，無法在朝中立足；另一方面他一路上看到“孤館燈青”“晨霜耿耿”“云山摛錦”等景象，感受到密州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觸景傷情，思緒萬千。內(nèi)心縱有無數(shù)的苦悶與無奈，也只能“憑征鞍無語”，嘆“世路無窮，勞生有限”。

蘇軾雖不得志，心情抑郁，壯志未酬，但他到任密州后并未游手好閑，而是恪盡職守、勤于政務，深入民間，真正關心人民疾苦。蘇軾到密州的第一年，恰逢密州遭遇嚴重的蝗災，他在《論河北東京盜賊狀》中對當時的災情描述道：“臣伏見河北京東，比年以來，蝗旱相仍，盜賊漸熾。今又不雨，自秋至冬，方數(shù)千里，麥不入土。”面對如此嚴峻的蝗災，蘇東坡敏銳察覺到如果不及時治理，多少百姓將會顆粒無收、無以為生。作為地方官，他毫不猶豫，積極采取相關措施，親自組織百姓積極滅蝗，并寫下《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上書朝廷，匯報災情，請求中央政府減輕人民的征稅負擔?！逗挖w郎中捕蝗見寄次韻》中蘇軾詳細地記敘了參與滅蝗的過程，辛勞到了“我仆既胼胝，我馬亦款矻。飛騰漸云少，筋力亦已竭”的程度。此事過后，對“兼濟天下”的蘇軾而言無疑是一次深刻的體驗，不僅是對他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豐富，更是創(chuàng)作情感的升華，也激發(fā)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情。

在密州境內(nèi)，有瑯琊山、盧山、九仙山等風景秀麗、綿延不絕的山峰，也有濰水貫穿全境，蘇軾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自覺地受到了這些自然山水景觀的熏陶。蘇軾在《廬山五詠》（障日峰）中寫道：

長安自不遠，蜀客苦思歸。

莫教名障日，喚作小峨眉。

蘇軾看到了障日峰，想到了自己的仕途不順，引發(fā)無限感慨，又仿佛望見了自己家鄉(xiāng)的峨眉山，故將自己深切的思鄉(xiāng)之情全部濃縮在了“喚作小峨眉”中。此外，蘇軾還在密州常山上修建了云泉亭，作《云泉記》，并在官邸西園修葺舊臺遺址，名為超然臺，作《超然臺記》，留下了千古流傳之佳作。密州的自然山水名勝為蘇軾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使其陶醉其中并大加贊美，同時也引發(fā)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靈感，深刻地影響了他創(chuàng)作的風格。

三、 深受密州人文環(huán)境的熏陶

按照文學地理學的觀點，政治、軍事、經(jīng)濟、風俗和語言等要素都是人文環(huán)境所包括的。初到密州，恰逢元宵佳節(jié)，詞人上街賞燈、觀月，怎料曾經(jīng)在杭州過元宵時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密州冷清、蕭條的跡象和杭州熱鬧、明快的元宵夜景形成鮮明對比；密州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和杭州舒適、愜意的生活在他心中產(chǎn)生了巨大反差，由此，《蝶戀花·密州上元》應運而生：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味應無價。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乍入農(nóng)桑社?；鹄錈粝∷断?，昏昏雪意云垂野。

整首詞上闋寫杭州，下闋寫密州，從地理環(huán)境、氣候條件、人文風俗等方面勾勒出兩地元宵節(jié)的差異。由“燈火錢塘三五夜”到“寂寞山城人老也”，寒冷的氣候、荒涼的環(huán)境深深觸動著蘇軾的內(nèi)心，而與杭州相比的強烈反差，更是表現(xiàn)出作者初到密州的寂寞和對生命無常、世事無常的感慨。與杭州相比，密州之地貧窮、粗陋，再無江南的詩情。此詞再也不是“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的江南精致，而是“帳底吹笙香吐麝”的北國圖畫；再也不是“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的南國城市山水，而是喧溢著北國氣氛的鄉(xiāng)村民俗。這首密州時期的開篇之作，奠定了“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的風骨。這樣的環(huán)境極大地推動了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逐漸呈現(xiàn)出豪放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地理環(huán)境在影響和改造蘇軾的同時，作者也會不斷將自己新的領悟反饋給自身所在的那一片地域。

密州時期的蘇軾，文風產(chǎn)生了極大的變化，逐步褪去了清新婉約的外衣，豪放的風格愈加成熟，《江城子·密州出獵》就是最好的代表。蘇軾在密州時期的諸多成就，離不開自己極高的文化素養(yǎng)，更離不開密州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的陶冶。密州本就有悠久的圍獵傳統(tǒng)，同時密州在北宋屬防御州，特殊的地理定位使得當?shù)氐膰C習俗更加興盛。密州野闊風長的地理環(huán)境、悠久的狩獵傳統(tǒng)以及蘇軾處于人生不惑的年齡階段、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多方面原因交互作用，促使蘇軾創(chuàng)作出大量與狩獵相關的作品。而當?shù)靥赜械尼鳙C活動加快推動了蘇軾豪放詞風的形成，《江城子·密州出獵》就是最好的體現(xiàn)：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獵》作于熙寧八年冬，因密州天氣干旱，蘇軾便帶領人馬到常山祈雨，返程途中蘇軾突發(fā)奇想，希望也能享受一下打獵的樂趣，便寫出了這一首千古名篇。此詞開篇即“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一個“狂”字奠定了全詞的情感基調，后面緊接著四句描寫圍獵時雄壯的場面，以氣吞山河之勢縱橫獵場。此時的宋朝飽受外敵侵擾，西邊的西夏屢屢侵擾，北方有遼國的覬覦，蘇軾想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攜筆從戎，堅守邊疆，抗擊強敵，就像漢文帝曾經(jīng)任命魏尚為云中太守。待到情感完全迸發(fā)之時，便吼出“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壯志，給人以氣勢豪邁之感。在這種傲氣中，他表達了寶刀未老、志在千里的英風與豪氣，顯示出渴望報效朝廷的決心，一改過去的粉妝黛瓦，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字里行間流露出大男子的豪邁之氣，令人耳目一新。蘇軾在詞中塑造的豪氣直沖云霄的飽滿太守形象，千騎圍獵的宏闊場面、邊塞立功的宏大理想在題材和意境方面都具有開拓性的意義，使豪放詞派最終形成，開創(chuàng)一代詞風，讓人不得不感嘆在密州盛行的狩獵習俗深深影響著當?shù)睾缐衙耧L的形成，更影響著文人創(chuàng)作的風格。

密州的冬天荒涼而又蕭索，蘇軾面對的是枯枝落葉，外界一片寂靜，總覺得缺少些什么。熙寧八年的冬天，他內(nèi)心深處的思念化作夢境，看見了自己的愛妻王弗正對鏡梳妝，兩人默默不語，只有熱淚灑下……醒后，蘇軾含淚揮毫，字字血淚，完成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19歲時便與王弗成親，二人相濡以沫。王弗生前蘇軾平步青云、意氣風發(fā)；王弗去世后，蘇軾命運多舛、仕途失意。此詞情意綿綿，上闋記實，描寫曾經(jīng)相敬如賓的夫妻現(xiàn)如今卻陰陽相隔，想忘掉過去的一切，卻始終無法釋懷，根本無法訴說這些年來的悲痛凄涼。下闋記夢，詞人夢見自己與愛人重逢，心中道不盡的喜悅，“相顧無言”就好比“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情感表達，隨后又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中來，虛實結合，襯托出詩人對亡妻綿綿不盡的哀傷和思念，意猶未盡，回味無窮。密州冬天的凄涼的人文環(huán)境和凄清的自然環(huán)境勾起了蘇軾無限的回憶，他用自己豐富細膩的情感、豪放的天性、對感情的執(zhí)著開創(chuàng)了“悼亡詞”的先河，更將詞擴大為一門獨立的藝術，來表達自己的生活情趣和感受。

四、結語

地理與文學的關系好比文、史、哲不可分家，文學地理學作為本土新興熱門學科，為我們研究文學開拓了新的領域。密州的地理環(huán)境在影響蘇軾創(chuàng)作的同時，蘇軾作品中的豁達思想和政治豪情也為密州帶來了截然不同的文化涌流。偏僻貧瘠的密州洗去了杭州的都市繁華和脂粉氣，古樸淳厚與彪勇強悍的地域特點帶給詞人的是不同的人生思考和文學觀念，超然物外的達觀讓詞人安然于僻陋淳樸的環(huán)境之中。蘇軾活躍的思想促進了當?shù)匚幕涣黧w系的建立，大批名士的思想碰撞產(chǎn)生火花，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以儒家文化為主的山東文化活躍性的相對不足，對推動構建多元化的山東文化起到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