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點人生的道具 （組詩）

□葉延濱

老寓言

一個人在路上邊走邊撒謊

他用的每個詞都很正確

出名門， 名家論， 名言典

貼有包修包換的證書

每句話都焊接得天衣無縫

像鋼軌一樣鋪向天際

順著撒謊者的舌頭出發(fā)

汽笛長鳴車輪鏗鏘， 走啊——

滿嘴跑火車就是這么跑的

只是， 坐上車的人都沒回來

雖說人生是一次單程旅行

請當心倒賣假單程票的黃牛……

老槍晾在一角太久了

回眸凝神， 嘆一聲

你把自己這把老槍

晾在一角太久了

把自己奉送給工作

把屁股交給辦公椅

把手指分配給鍵盤

把腦子清空裝滿公文表冊

在宏大的題目下哄自己

為很小氣的上司賣苦力

回眸凝神， 搖著頭

你把自己這把老槍

忘在一角太久了

用最華美的總結送上司升職

同樣也可一字不差裝進悼詞

沒指示， 沒應酬， 時間停止了

你發(fā)現(xiàn)你把自己晾得太久了

你抱著自己雙肩， 對不起

淚水把時間的鏡子擦亮

回眸凝神， 笑一次

該把自己這把老槍

拆散了擦銹上油……

總是風發(fā)動了騷亂

在萬籟俱靜的夜晚

閃爍的星子們各守其位

月彎或月圓總按時辰出現(xiàn)

只有風， 不知從何而來

又不知因何而起

亂云翻飛， 星子失色

淚飛頓作傾盆雨

霹靂欲催天崩裂

唯有大山安然不動

老樣兒臥著， 也不翻個身

只是搖動幾枝樹葉

表示一下： 知道了……

是有心人無情？

是有情人無心？

嗨， 相互廝守就好！

遺忘之珠

每一次留影都是道別

無論是一群人整齊排列

還是兩三好友惺惺相惜

快門閃過， 那一刻變成記憶

記憶會退出這個世界

隱入灰黃的無盡霧霾

在竹簡的灰燼堆里

遺忘之珠是本殘破 《史記》

在奏章的塵埃之下

遺忘之珠是個名字叫韓愈

金子從不想證明自己是金子

瓦缽和仿品布滿煌煌大廳

一顆流星劃過， 劃過了

一個訃告讀完了， 默哀畢

一個電話無人接聽， 無人接聽

——在時間的蚌殼里

遺忘之珠是一顆舍利子

比時間更堅硬！

選擇

一些人選擇了宏大的詞

關于宇宙、 新世界、 人類

以及必須用正楷印刷體

才會說話， 這些人是未來

是未來穿正裝的機器人

不， 是穿正裝的現(xiàn)在……

一些人選擇了窄狹的詞

關于祖?zhèn)鳌?老偏方、 秘籍

在線裝書里呆得太久了

張口說話， 滿天飄飛塵埃

他們是從過去復活的人

對， 是剛轉世的圣賢……

我站在這些詞匯的外面

無語而驚愕地呆立——

我上半身正被信息格式化

下半身長出根須伸進泥土

眼里一滴淚水被陽光晃落

落在花瓣上， 花兒開了！

人生最好的道具

重要道具不是有個保險箱

也不是保險箱里有幾件

傳世的字畫和古玉

比保險箱更好的是冰箱

冰箱里有吃了半根的腸

喝了半瓶的牛奶

還有半盒雞蛋

說明你昨天一切正常

今天可能還繼續(xù)

陽臺上晾著剛洗過的襯衫

放在門墊上沾著泥的鞋

掛在衣帽架上的傘

你出過門你回了家

事辦成了還是沒辦成

都忽略不計為好

又添一個平常日子

這日子多了就叫太平

最好的道具是又一輪落日

坐在沙發(fā)上， 很快忘掉

心頭掛著的瑣碎麻煩

而你， 人生最好的劇情

是疲憊臉上一片安寧

閑看今晚電視懸疑細節(jié)——

重要道具是有個保險箱

保險箱里鎖藏著幾件

傳世的字畫和古玉……

幻

隔著一面屏風

人們從酒杯和火鍋里

撈出來一個活人

一張開口

竟然報出我的姓名

我一口酒也沒沾

卻被這家伙醉暈了

我離火鍋相隔一面屏

渾身冒汗

牙齒咬痛了小手指

壯起膽子沖了過去

一張大桌卻空無一人

進來服務員： 請簽單！

哎， 剛才那人

說我是叫啥名字呢？

故居

那個名字曾是一個人

在這個宅子里走動

名字還活著， 越活越顯赫

只是走動著變成了我們

我們不屬于這宅子

剪貼的說明， 放大的照片

像老城門的告示和門衛(wèi)

防我們潛入老宅故事

就像一個詩人說的

我們輕輕地來悄悄地走

莫驚了名字的長夢

不帶走老宅的影子

“天下的大觀園都姓假

真賈府在 《紅樓夢》 書里”

誰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

一回頭， 老宅失蹤了……

懸疑

看官， 好詩句是導演提示

悄然打開舞臺上一場風波

“鳥兒在煙囪上筑巢”

這是我游訪捷克寫的詩句

懸疑就是開幕

原因一： 夏日涼爽透風

冬日煙氣送暖， 詩意棲居地

原因二： 煙囪是個擺設

聰明鳥兒識破， 招納天才地

“蜘蛛在鑰匙孔里織網(wǎng)”

據(jù)說這是達·芬奇的一句詩

懸疑就是情節(jié)

原因一： 此宅無人問津

荒草蜘網(wǎng)密布， 鬼神出沒地

原因二： 此蟲身處險境

愚者不知進退， 刀光劍影地

看官， 讀詩就是請君入戲

且莫小看一行詩深藏懸疑

無題

那些活在大詞里的人

都真叫人可憐而孤獨——

天天說宇宙的教授先生

在人流中也是一個小行者

事事講朝代的學問大師

穿越時空隧道沒有人伴行

處處講金融的投行老總

講全球講全國就不講自己

還有， 還有你知道的……

歡喜熱鬧的大場面上

大聲說大話用大詞的主持

其實就是個常規(guī)擺設

眾生喧嘩杯盞交錯的時候

那些耳旁悄聲耳語的人

小聲小氣透出小親熱

低聲低語放出低音炮……

小事情也能拼湊出幸福

小心眼、 小性子、 小誤會

小麻煩、 小舍得、 小計較

串起來是小百姓

過不完的小日子

小日子雖小

好了叫小康……

屈子祠行禮

那個朝代不在了

那些君王不上朝了

無國無君的屈子還在

在新修葺過的祠堂金漆正堂

那個坐著的泥塑

據(jù)說是屈大夫

鐘鼓琴瑟按規(guī)矩禮拜祭文

屈原算官方詩人還是民間？

屈原是頭一位著名的詩人？

他是學院派還是先鋒草根？

屈原長什么模樣誰說這樣？

同行者悄聲低語傳入耳中——

所有的問題就拜托這炷香

一炷香在神龕前靜靜地燃

那些天問式的話變成縷縷煙

飄飄然從現(xiàn)實隱入虛無九天

也許屈子之答是燃香之灰

無法翻譯之答把香爐堆滿！

千百年有千萬個屈原受禮拜

我拜哪個？ 忠君的， 失意的

愛花的， 酷愛華服高冠的？

走出祠堂， 風中送來一句

“這屈原真的還是假的喲？”

一絲凄涼， 揪心疼， 是真的！

臺風

傾聽面前這個重要人物

認真地聽他正式的假話

就像一棵椰子樹面對

一場突襲而來的臺風

樹干一定要筆直站立

樹枝要隨風搖動

撼動地搖， 隨意地搖

要緊是枝葉絕不能不搖

樹干千萬不晃不動

筆直而少枝岔的溜光樹干

就是為臺風而生

任樹冠的葉片風中亂顫

樹干要抓緊腳下的土地

用不動聲色的根系

堅守陣地， 休管亂顫的葉子

像揮動的白旗

像誰？ 就像這位挺直腰板

面對老板頻頻點頭的下屬

在海南， 是臺風塑造了椰樹

還是椰樹才招來臺風撒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