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

我和小白是多年的朋友了。十多年前他來此地打工，就租住在我家樓下。那一年，他二十出頭。

事實上，之前他還在讀大學(xué)，本該按部就班地畢業(yè)、工作，但是母親突然患了尿毒癥。他的父母是在廠里打工的，供他上學(xué)還能應(yīng)付，治病所需的高昂費用根本無力承擔(dān)。后來，母親主動放棄治療，娘兒倆摟著哭成了淚人。不久后，母親撒手人寰。十幾年后，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還掩不住悲色，這樣的傷痛要如何讓一顆還沒被社會打磨過的柔弱的心承受呢？

他輟學(xué)了。

“我實在是沒有心情和能力繼續(xù)讀下去了，我還有兩三年才能畢業(yè)，可家里已經(jīng)沒有錢了。”他一路遠行?！按蚬赍X，掙大錢?！边@是他當(dāng)時唯一的渴望——如果家里有錢，母親也不會早早就離開了。

他先是找了個廠子打工存錢，幾年后，盤下了街角的茶館，這里群眾基礎(chǔ)好，顧客黏性高，很多老人得空就來坐坐，老面孔多，生意穩(wěn)定。

小白的血脈里有一份茶香。母親在世時，逢年過節(jié)，桌上便會有三只小茶杯，襯著一個茶壺。母親對茶藝很是講究，煮水、納茶、洗茶、沖茶、刮沫、淋蓋、滾杯，以及關(guān)公巡城和韓信點兵，每一個細節(jié)都毫不含糊?！霸诓柘阒校\的苦難是會褪色的。”母親在泡茶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但當(dāng)時他并不懂，左耳進右耳就出去了。

后來，他在異鄉(xiāng)，模仿著母親的茶藝為自己泡了一杯茶后，卻突然想起了那句話。他記得，母親去世后，父親時常抱著母親的遺像，低著頭喝茶，一杯，又一杯，有時能喝到夜深，似有酩酊大醉的樣子。“在茶香中，命運的苦難是會褪色的?！彼麧u漸懂了父親的醉意。當(dāng)茶的苦澀迅速占領(lǐng)味覺時，他無動于衷，但在茶的清香緩緩飄出來后，他的眼角難以抑制地開始酸澀。他想到了失去的青春，想到了不完整的人生，想到了這一路打工的辛酸，心情如茶葉般在水中紛飛、旋轉(zhuǎn)，許久后才歸于平靜。

小白的茶館有一種“心遠地自偏”的格調(diào)與境界，很多人為了欣賞他的茶藝表演專程前來。他告訴我，茶藝雖然煩瑣，但能一點點地把煩惱推出大腦。以前他覺得那些輕舒慢展的姿勢是故弄玄虛，但當(dāng)他的心徹底平靜下來后，動作會下意識地變得輕柔緩慢，也有了那般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如云霧在山中逸散，如月光寸寸漫過窗臺。

我閑暇時常去小白的茶館。他泡的茶很濃，剛?cè)肟跁r一股苦澀潑濕了整條舌頭，讓人手足無措，只能被動接受，努力去體味。直到絲絲縷縷的清香鉆出來迅速扭轉(zhuǎn)大局，把苦打散，重新組裝成了甜潤，舒爽感才在四肢百骸里氤氳，并纏綿不絕。這便是品茶的樂趣吧。

突然想到，小白的一生不正是一杯工夫茶嗎？看著斜照在他臉上的午后陽光，看著茶館里的人來人往，我也開始相信，在茶香中，命運的苦難是會褪色的。

仇士鵬：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