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寺：不僅是“國寶”

笨石頭

宛如佛光?大殿外的石經(jīng)幢?佛光寺一角

總有些瞬間，當它躺在中國建筑史的書頁上，無論何時都能被手指下意識地翻到;總有些瞬間，明明注定要在遼闊大地上留下一兩個腳印，卻總偶然得叫人誤以為這是命運誤打誤撞的施予?？傆行┧查g，讓那些為建筑文化窮盡一生的人，一想到就忍不住淚流滿面。

這里，一段特殊劇情的起點與終點

我立在佛光寺巨人般層層交疊的宏偉斗拱下，看著西風呼嘯著吞噬梁上的沙礫，夕陽在曲折的云層里跳躍隱現(xiàn)。遠處崎嶇的山路上，現(xiàn)出幾個80年前的人影……

那時候，中國大地上無唐構(gòu)的影子。日本學界甚至作出斷言，“唐建筑在日本，不在中國?！蹦愫茈y撥開千年，去追索一塊陳年傷口上滴落的血漬。但總有人對此心有戚戚，并做好了為之窮盡一生的準備。梁思成讀過《清涼山志》，也在《敦煌石窟圖錄》中見過大佛光寺。那樣宏大的斗拱張牙舞爪地趴在書頁上，占據(jù)著歷史巨大的版面。

一個想法竄了出來，有人決定去碰碰運氣。

1937年的一天，他們已經(jīng)在毛驢背上崎嶇緩行了兩天。終于在一個傍午，遙遠瞥見一座隱藏在綿延山巒下的古寺。破敗與荒蕪充斥著視線。從來沒有來訪者如此醉心于這份破敗，誰都清楚它意味著什么。一行人日夜不斷地鉆入建筑頂部，尋找那關(guān)鍵線索。直到三天后，遠視眼的林徽因突然對著大梁底部的小字發(fā)出驚呼。他們挪來梯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這只言片語?！按笾惺荒晔?，女弟子佛殿主寧工遇”。那是公元857年，與殿外經(jīng)幢上的記載字字對照！那行字，在斷裂的時空中敲出一聲脆響，一錘定音，震落了層疊的云泥，露出本屬于它的華美輪廓，也擊碎了日本人代表盛唐建筑的幻夢。

如今，當我們極目遠眺，在遼闊大地上搜索一個古老文明的痕跡——唐構(gòu)三座半，唯佛光寺最雄奇完整;唐塑六十一，佛光寺獨占三十四;大殿旁的祖師塔，是中國第二古老的塔;唐代壁畫與明確記載供養(yǎng)人的石經(jīng)幢，舉世罕見……在佛光寺東大殿面前，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它被梁思成和后世學者稱為“中國第一國寶”。

這天，也成為了梁思成與林徽因故事中兩段特殊劇情的終點與起點。

這里，泥土中開出嬌艷之花

劇情撥回到故事的開篇。24歲那年，留美的梁思成收到父親梁啟超寄來的《營造法式》。那是本“天書”，成于千年前的宋朝。但建筑學生敏銳的直覺讓他意識到，這或許是破解中國建筑密碼的鑰匙。

回國后，梁思成虛心地向故宮的老匠師請教，并參照實物一一進行辨認。一方面，故宮的建成年代較晚，建筑風格與唐宋已云泥之別;另一方面，梁思成深覺研究不能僅限于紙面，“非作遺物之實地調(diào)查測繪不可”。于是梁林這對伉儷，開始了近十年的考察之旅。

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野外調(diào)查是極為艱辛的。他們沒有住處，便隨地搭帳篷，“投宿到虱子成群的古廟常有發(fā)生”，更別提還有攔路的匪盜、神出鬼沒的軍隊。更為不巧的是，梁思成還曾因車禍傷了脊椎，跛了足，這讓他吃盡苦頭。

佛光寺唐塑

但苦中亦有甜，所愛之人的陪伴與所愛之事的鞭策，讓梁思成樂在其中。他或許沒有想到，和平年代的驚鴻一瞥，對那一代人更是極奢侈的幸福。

盧溝橋事變后，文化機構(gòu)紛紛南遷躲避戰(zhàn)火。梁林一行人搬去了四川李莊的破舊村落。在這里，他們住在低矮陰暗的土房子里，與蛇鼠為鄰。沒有水電，只能節(jié)約使用煤燈，夜間靠一兩盞菜油燈照明。四川潮濕的天氣，導致林徽因肺病復發(fā)，臥床不起。這樣的清苦里，梁思成卻堅信“便下襄陽向洛陽”的日子即將到來。他從不顯露愁容，總是一邊哼歌，一邊畫建筑圖紙。在昏暗的菜油燈下，他完成了兩部扛鼎之作：翻譯完了那部“天書”《營造法式》，并撰寫了《中國建筑史》。

然而命運并未就此放過梁思成。不久后，一同歷經(jīng)無數(shù)風雨的林徽因肺病加重，離他而去。那天是四月的第一天，有過留學經(jīng)歷的梁思成知道這是西方的愚人節(jié)。對于洋節(jié)，梁思成向來不甚上心，唯獨這天的他或許曾盼念，這不過是命運開的一次有些過分的玩笑。

瀟瀟暮雨沒了彩虹，便只剩下一蓑煙雨。驚濤之上少一支槳，船便不得靠岸。再后來，梁思成的身體愈發(fā)衰朽，直到一場小小的感冒把他送進了北京醫(yī)院，再未出來。有人說，梁思成是“一世建筑，半世情緣”。半生顛簸，寄思于窮鄉(xiāng)僻壤，卻在泥土中開出劃時代的嬌艷之花。

發(fā)現(xiàn)佛光寺僅僅數(shù)天之后，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了。彌散的硝煙與戰(zhàn)火，給這份對峙蒙上了一層更為曲折長久的暗喻。中日間學界的角力、政治的暗涌與民族情緒的流淌，在佛光寺由涓滴匯成江海，讓這座恢弘大殿承托了太多歷史的重量。

我輕撫石經(jīng)幢上落滿的塵灰，石頭上露出千年前蒼老而精致的面容。一座大殿，幾簇斗拱，被書寫成一個影影綽綽的符號，安放在敦煌壁畫的浮光掠影里，在昏睡千年后的黃昏里被一雙炯炯的目光發(fā)現(xiàn)，記錄進紙張書頁，成為另一個符號。歷史在這里被重寫了，不，準確來說，是被接上了斷面。

有一天，曾在報紙上讀到過梁思成日記中關(guān)于佛光寺的只言片語：“當時夕陽西下，映得整個庭院都放出光芒。遠看山景美極了，這是我從事古建筑調(diào)查以來最快樂的一天！”

寥寥幾句，看起來平淡無奇。沒有自媒體橫流的信息，沒有短視頻煽情的啜泣。

編輯：夏春暉? 386753207@qq.com74BAA5E0-5C50-4D54-AFF0-9DC1DC04BED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