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兄弟情

陳超先

江湖上每時每刻都充滿陰謀和危機，這個事實沒有誰比蕭千虹更清楚。

蕭千虹闖蕩江湖四十余年，憑借著卓絕的武功和過人的心智創(chuàng)立了月桂城，并在各大門派中站穩(wěn)腳跟。

眼下，表面上風光無限的蕭千虹，實際上一點兒也不敢放松警惕。因為他的死對頭冰焰島一刻也不停歇地窺伺著月桂城，只要自己這邊稍有漏洞，就可能導致一場毀滅性的風暴。

這些年蕭千虹將月桂城打理得傲視群雄，可是他十分清楚，沒有誰能夠長生不老，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衰老死去。在他壯年時，就想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他的兩個兒子身上。

本來，出身武林大豪門下的兄弟兩個，應該互相愛護，一起撐起父親用畢生心血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很可惜，事與愿違。蕭千虹的大兒子蕭敖還好，他生性勤勉，十幾歲就開始一邊修煉武功，一邊幫父親打理城中的事務，到他二十五歲這一年，儼然成為月桂城的少城主。比蕭敖小三歲的弟弟蕭憶倩，走的卻是與哥哥截然不同的道路。

蕭憶倩從小就好吃懶做，到他十七歲那年，竟不可救藥地癡迷上兩大惡習：賭錢和逛窯子。任何人跟這兩個惡習掛上鉤，只會走向深淵，蕭憶倩也不會例外。

對此，蕭千虹用盡所有方法也沒能將小兒子拉回正軌。當蕭千虹對這個敗家子痛恨不已的時候，他的敵人冰焰島卻歡呼雀躍。他們等了十幾年，終于等到月桂城里出現這樣一個巨大的漏洞。島主權大雷認定，蕭憶倩一定會成為蕭千虹的軟肋，他費盡心血創(chuàng)立的月桂城，最終必將毀在蕭憶倩手中。

權大雷的猜度很快得到證實。在蕭憶倩浪跡賭場的第三個年頭，有一次他不眠不休地賭了三天三夜，最后輸掉一百萬兩銀票。當時他身上只有不到十萬兩銀票，其余的全都是借地下錢莊的錢。賭局結束后，這些債主拿著欠條向蕭千虹索要欠款的時候，蕭千虹氣得當場吐血。那天若不是蕭敖拼命攔著，蕭憶倩可能當時就被父親打成重傷且趕出家門了。

這一事件雖然平息，蕭千虹卻因此氣得病倒了，一個多月未能下床。月桂城發(fā)生的這一切都被冰焰島的探子及時回報給權大雷。權大雷思慮再三，他認為這是攻擊月桂城最好的時機。如果不是趁蕭千虹染病，蕭敖尚且年輕經驗不足時動手，恐怕以后再也不會有機會。

計謀已定，行動隨即開始。權大雷覺得要在攻城中取得決定性勝利，首先要在蕭憶倩身上入手。可是被父親教訓一通的蕭憶倩，再也沒有昔日的風光。賭場他是去不了了，因為他身上一文錢也沒有，往日那些妖冶放浪的鶯鶯燕燕，他也無錢消費。

正當蕭憶倩百無聊賴的時候，百花林的頭牌翠袖姑娘忽然派人來請他去百花林坐坐。往前一年多時間里，蕭憶倩在翠袖身上花了不下一萬兩銀票。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姑娘居然這么有情義，在自己落魄的時候，還惦念著自己。

蕭憶倩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能進入賭場和妓寨，得到這個消息，禁不住欣喜若狂。他偷偷溜出去，火速趕往百花林。果然，翠袖早已在她的房間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等候他的到來。

看到這溫馨的一幕，蕭憶倩差一點兒感動得掉下眼淚，倒是翠袖說：“蕭公子，別的女人奴家不知道怎樣，反正奴家是不能無情無義的。往常你那么照顧奴家的生意，現在你一時的……背運吧，奴家沒有多大能耐，請你喝杯酒還是可以的?！?/p>

蕭憶倩坐下來，眼中看到的是翠袖真摯的目光，耳中聽到的是她暖心的話語，還沒開始喝酒，他的心已經醉了三分。

本就有三分醉意的蕭憶倩，加上翠袖最擅長的軟語勸酒，在不到半個時辰里，他就感到自己的頭比來時大了三倍有余，舉止也恢復到昔日的花花公子狀態(tài)。

酒意十足后，翠袖從身上掏出幾張銀票，將銀票塞到滿臉驚訝的蕭憶倩手里說：“蕭公子，這是奴家平日里積攢的一點兒銀票，你先拿去瀟灑吧。贏了錢回來還給奴家就行，就算輸了，日后等你老父親氣消了，他自會給你錢還給我的，奴家相信你?！?/p>

短短幾句話，加上貨真價實的銀票握在手里，蕭憶倩再次感動得差點兒給翠袖跪下來磕頭謝恩。雖然這一萬兩銀票在他手里并不是大數目，可是當你有難的時候，能有幾個人會這么慷慨地借錢給你？

蕭憶倩滿懷感激地接過銀票，他當即對翠袖發(fā)誓：“翠袖姐姐，你的恩義和錢，我都會加倍奉還。我說話算數，從來都不會食言，這點你最清楚。”

翠袖掩口而笑，她推了蕭憶倩的肩頭一把，說：“奴家若信不過你，怎會把家底都借給你？趁著酒勁兒，快去爽幾把吧。”

蕭憶倩再三感謝翠袖，然后就火速離開百花林，一會兒工夫，他就趕到了賭場。

一進賭場大門，蕭憶倩就揚著手里的銀票，這讓賭場里所有人都大為驚訝。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差一點兒把父親氣死的蕭憶倩，竟然這么快就又來賭錢了。

賭場老板龍四邦立刻迎上來，賠著笑臉把蕭憶倩迎到賭桌前坐下來。蕭憶倩把銀票換成籌碼，即刻參與這一局的賭博。

也不知道蕭憶倩今天的運氣差一點兒，還是酒喝得多一些，一會兒工夫，翠袖借給他的那一萬兩銀票竟然輸得精光。蕭憶倩懊惱至極，他扭頭看著龍四邦，想要再借一些賭資。

龍四邦咧著嘴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蕭憶倩大為惱火，正要發(fā)作，這時候從龍四邦身后走出來一個衣飾華貴的青年，他對蕭憶倩說：“蕭公子莫非手頭有些緊，小弟這里恰好有點兒閑錢，看在龍老板的面子上，不妨就暫借給蕭公子周轉一下?！?/p>

蕭憶倩并不認識這個青年，只是覺得他氣勢不凡，像是一個大人物，只是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一股陰冷的神色，令人有種如觸冰雪的森森寒意。蕭憶倩現在手癢難耐，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于是說：“多謝兄弟。你放心，我給你打個借條。龍老板可以作證，我不會差你一分錢。”

龍四邦當即點頭說：“蕭公子，這位是田青田公子，他繼承父業(yè)，是個大富商，為人最是慷慨仗義?！?/p>

蕭憶倩說：“那就多謝田大哥了?！?/p>

田青從身上掏出一沓銀票給蕭憶倩：“蕭公子，這是十萬兩銀票，夠你翻本了。”

蕭憶倩的眼睛里馬上放射出光芒。他接過銀票，又從龍四邦那兒換來籌碼，同時給田青打了欠條，然后接著賭起來。

好吧，我們的蕭二公子在小半個時辰里，就把這剛借來的銀票全部輸掉了。不過沒關系，有龍四邦擔保，那位田大善人繼續(xù)借錢給蕭憶倩。在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蕭憶倩一共在田青那里借了三百萬兩銀票。在他輸掉最后一個籌碼，還要繼續(xù)借錢的時候，田青變臉了。他對蕭憶倩說：“蕭公子，這是我能夠借給你最大數目的錢了?，F在，我們應該談談還錢的事情了吧?！?/p>

蕭憶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正要說話，田青對龍四邦說：“龍老板，能否借間屋子，我要跟蕭公子單獨談談。”

龍四邦點頭答應。于是田青和蕭憶倩離開賭桌，進入一間小屋相對坐下來。這時候，蕭憶倩酒意盡去，他好像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蕭公子，實話告訴你，我并不叫田青，我姓權，單名一個戰(zhàn)字?！?/p>

聽到權戰(zhàn)這個名字，蕭憶倩的額頭上登時冒出冷汗，在這瞬間，他已經明白今天輸掉的不僅僅是銀票，可能是月桂城的全部家業(yè)以及父親一生的心血。

權戰(zhàn)是誰？他是冰焰島主權大雷的獨生愛子！權戰(zhàn)說：“蕭公子，從你走進翠袖房間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現在的結局。現在，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第一，立刻還錢;第二，答應我的要求。如果你選擇第二條路，我不但撕了欠條，另外再奉送給你三百萬兩銀票。你選擇哪條？”

錢是還不上的，可是要答應他的條件，那可比還錢更加嚴重幾百倍，這一點蕭憶倩還是明白的。他唯唯諾諾地說：“你想從我這里追問出月桂城的密道位置，你……未免太妄想了吧？”

權戰(zhàn)好像勝券在握，他笑吟吟地說：“蕭公子不愧是世家公子，居然猜到了我的意圖。蕭公子你不妨想想，你父親不待見你，你哥哥也以有你這樣的弟弟為恥，你一輩子都注定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下，何不拿著這三百萬兩銀票遠走高飛。只要你戒賭，這些錢夠你舒舒服服過上一輩子的?！?/p>

蕭憶倩痛苦地搖搖頭說：“你的條件很誘人，但我決不會出賣我父親和哥哥，那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你早已是千古罪人了?！睓鄳?zhàn)收起笑意，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還是個好人嗎？在你父親眼里，你就是一個廢物。好吧，既然你不肯答應我的要求，我就把你押回冰焰島，讓你父親去我的地盤還錢，這個結果怎樣？”

蕭憶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被權戰(zhàn)完全控制。但是要說出月桂城的機關密道，那可是背叛父兄的彌天大罪，他擔當不起的。如果不答應權戰(zhàn)的要求，權戰(zhàn)必將自己押到冰焰島。屆時，月桂城仍然要吃大虧的，這可怎么辦？

“蕭公子，你想好了沒有，我的耐性可不大?！?/p>

面對權戰(zhàn)的步步緊逼，蕭憶倩垂頭想了好久，終于他抬起頭說：“好吧！我告訴你密道的方位，但你要向我保證，必須保證我父兄的性命無礙，不然我死也不會說的?！?/p>

權戰(zhàn)的臉上重現笑容，仿佛他早已料到現在的結果。他說：“混戰(zhàn)在一起，受傷是難免的，但我保證不殺他們?！?/p>

蕭憶倩點點頭，咬咬牙，就要說出密道的方位。權戰(zhàn)忽然說：“蕭公子，茲事體大，我不能稍有差錯。如果你騙我，那么在我攻城失敗之日，就是你慘遭屠戮之時。我也不會殺了你，但是我要割下你的舌頭，斬斷你的雙手雙足，再讓人好好養(yǎng)著你，直到你老死的那一天，你聽清楚我的話了嗎？”

聽權戰(zhàn)說得這么惡毒，蕭憶倩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相信權戰(zhàn)這絕不是嚇唬他。頓了一下，蕭憶倩如實說出了密道的準確方位。

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訊息，權戰(zhàn)的眉頭終于舒展，他站起身推開門向外招了招手，從外邊走過來兩個黑衣武士。權戰(zhàn)對蕭憶倩說：“這兩個是我冰焰島最勇猛的武士。雖然我知道你的武功水平不高，但我也不敢掉以輕心。蕭公子，你就在這里等候我的好消息吧。如果順利的話，今天午夜，你就會得到我冰焰島滅掉月桂城的喜訊?！?/p>

權戰(zhàn)哈哈大笑，在他走出這間屋子前，又給了蕭憶倩一大把銀票。蕭憶倩哆嗦著手接過來，淚水涔涔而下。忽然蕭憶倩站起身，那兩個武士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暴起傷人，誰知他只是說了一句：“我要出去再賭一把！”

兩個武士對視一眼，臉上盡是嘲笑之意。這小子不僅僅是個十足的賭徒和廢物，現在還成了出賣父兄的千古罪人，真不知道世間竟有如此無恥之徒。

兩人跟著蕭憶倩回到賭桌上。蕭憶倩坐下來開始賭錢之前，對龍四邦說：“龍老板，我月桂城待你一向不薄，你竟然幫冰焰島來算計我，真有你的?！?/p>

龍四邦笑著說：“蕭公子，我是個生意人，向來都是以賺錢為第一位的，公子莫怪。”

蕭憶倩冷然一笑，他扭過頭又開始賭錢。這次，他的賭運好像并沒有改變多少，一個時辰下來，三百萬兩銀票的賭資已經輸了一半，再過半個時辰，他手里只剩下一百萬兩銀票的賭資。龍四邦看在眼里，心里又是高興又是替蕭千虹惋惜。他那么大的英豪，居然生出這樣一個不忠不孝的逆子，這也算是命運使然吧！

可是賭桌上接下來的局勢，讓賭場里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蕭憶倩好像突然賭運大轉，在一盞茶時間里，他就贏回剛剛輸掉的兩百萬兩銀票，再過半個時辰，他又贏回來之前在這里輸掉的三百萬兩銀票。

當蕭憶倩拿著籌碼向龍四邦換回銀票的時候，龍四邦的臉像極一張春日里的芭蕉葉。雖然此刻蕭憶倩尚在冰焰島的那兩名武士掌控中，龍四邦在未得到月桂城徹底失敗的消息時，他不得不如數將銀票兌換給蕭憶倩。

蕭憶倩收好銀票，轉身對那兩個武士說：“怎么樣？本公子的賭技還行吧？”

這兩個家伙心里忽然感到一陣恐慌，他倆不由得退開一步。因為他倆從蕭憶倩眼里看到一抹兇狠殘忍的神色。這種目光，是只有身處血腥的斗場里的斗士才可能擁有的，眼前這個敗家子……莫非……

此刻的情勢已經容不得兩人多想，蕭憶倩陡然間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他閃電般出手，僅用手指就劃開了這兩個武士的喉嚨。當大片的鮮血噴濺出來的時候，蕭憶倩笑了，他看著兩人倒地身亡，說：“你們真以為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敗家子？錯了，你們都錯了。”

在眾人錯愕的目光里，蕭憶倩沖出賭場。賭場外早已有兩個月桂城的武士等候著。他倆一看見蕭憶倩出來，立刻拉過一匹駿馬。其中一個武士說：“二公子，少城主那邊已經傳來好消息，他把所有入侵月桂城的冰焰島武士全部殲滅了，包括權大雷的兒子權戰(zhàn)。”

蕭憶倩說：“那樣，權大雷可要絕后啦。”他飛身上馬，同這兩個武士一起返回月桂城。月桂城距離這里不過三十余里路程，一會兒工夫，蕭憶倩已經趕到城下。

戰(zhàn)火已經熄滅，地上留下冰焰島百余名武士的尸體。當然，權戰(zhàn)也未能幸免，他被蕭敖一刀斷喉，使用的手法跟蕭憶倩一般無異。

遠遠地，蕭憶倩就看到蕭敖負手而立。兄弟倆相見，立刻擁抱到一起。權大雷做夢也想不到，早在二十年前，蕭千虹就預見了今晚的戰(zhàn)局。他故意讓蕭憶倩裝扮成一個既賭又嫖的敗家子形象，就是為了迷惑冰焰島的耳目，讓他們有一個錯覺，以為可以在蕭憶倩身上找到可乘之機。由于蕭憶倩裝得太逼真，以至于權大雷最終中了蕭千虹的計謀。

等到權戰(zhàn)真的向蕭憶倩下手時，坐鎮(zhèn)月桂城的蕭千虹展露笑容，這么多年的苦心孤詣，現在得到預料中的結果，他怎么能不高興？

蕭敖兄弟倆擁抱過后，四只手緊緊握在一起，這才是兄弟間情意的真正體現。

這時候，蕭千虹邁步走出來。當然，那一天他被蕭憶倩氣得吐血也是假的，他是很蒼老，昔年的雄風卻沒有稍減半分。當他看見自己兩個兒子相對站在一起，猶如一對龍兄虎弟，這位亂世梟雄的眼角也不禁濕潤起來。

兩個兒子都已經長大成人，并且不負眾望，成為人杰，作為老父親，他怎么能不欣慰！

選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