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春
蘇州司業(yè)詩名老,
樂府皆言妙入神。
看似尋常最奇崛,
成如容易卻艱辛。
——王安石《題張司業(yè)詩》
唐憲宗元和年間,唐代終于從安史之亂的打擊中緩過氣來了。
經(jīng)歷了盛唐時的醉生夢死和安祿山叛亂的當頭一棒,此后數(shù)十年間的戰(zhàn)亂和亂后的艱難重建,詩人們從李白式的浪漫狂想和劉長卿式的悲觀厭世中清醒過來,開始相對冷靜地面對他們所處的時代。
比起他們盛唐時的先輩,元和詩壇的詩人們要少一點天馬行空,多一點腳踏實地。唐詩已經(jīng)走過了英姿勃發(fā)的青春時代,像個見慣了人生起落的中年人,開始把注意力從夢想轉向現(xiàn)實。
唐詩在元和年間掀起的第二次高潮,盡管不像開元年間那么群星璀璨,也堪稱人才濟濟。重新出現(xiàn)的穩(wěn)定與繁榮讓讀書人重新燃起了入世的希望,韓孟詩派在用他們奇崛的想象點綴“不平則鳴”的孤憤,元白詩派在用平易近人的新樂府諷喻時事、美刺朝政。即使是已在貞元年間被貶的劉禹錫、柳宗元,也在用筆墨抒發(fā)他們業(yè)已遭受致命打擊的政治熱情。
在這些名字的光芒之下,張籍就顯得不那么惹人注意。
洛陽城里見秋風,
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恐匆匆說不盡,
行人臨發(fā)又開封。
——張籍《秋思》
他并非高門士族,沒有年少成名,只是中唐那些渴望通過科舉謀個出身的寒門士子的其中一員。但是對于既無背景又無門路的張籍,想在進士考試中一舉登第又談何容易。
他大概在各地漫游過很久,也曾懷詩文前往長安干謁,然而“長安陌上相識稀”,最后還是失望而歸。
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強烈的悲憤,只有幾聲低沉的嘆息。也許是因為對自己的前途,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他明白自己沒有足夠的資本,能讓上位者對他另加青眼。帶著多少有所準備的失意,他回了家。
不久之后,曾經(jīng)和他同樣失意的孟郊及第了。
孟郊和張籍此前是否相識,史無明載。但在多年湮沒之后,一朝春風得意的孟郊在及第東歸后特意去拜訪張籍。
這一趟不是為了在這個和他當年一樣落魄的讀書人身上尋找優(yōu)越感,在張籍身上看見了自己影子的孟郊,把這個新朋友介紹給了老朋友韓愈。
貞元十三年冬,張籍至汴州拜訪韓愈。
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嘗。
舍酒去相語,共分一日光。
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
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
我名屬相府,欲往不得行。
思之不可見,百端在中腸。
維時月魄死,冬日朝在房。
驅(qū)馳公事退,聞子適及城。
命車載之至,引坐于中堂。
開懷聽其說,往往副所望。
——韓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
張籍很高興得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個朋友對他的前程有多么重要的影響。
次年秋,汴州舉進士,韓愈為考官,舉薦張籍入長安應試。數(shù)月后,張籍一舉登第,成了那些他曾羨慕過的科舉成功者的其中一員。
以唐朝科舉注重士人名望的潛規(guī)則,張籍的及第顯然跟韓愈的大力揄揚不無關系。
他得到了一個品級不高的小官,俸祿雖然微薄,但能夠養(yǎng)家糊口。他偶爾也會感嘆生活的清貧和升遷的渺茫,但是比起年輕時的漂泊無依,現(xiàn)在的他至少不必再為生存而奔波。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對于大部分人到中年的低級官吏而言,只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然而好景不長,疾病找上了他。
天寒眼痛少心情,
隔霧看人夜里行。
年少往來常不住,
墻西凍地馬蹄聲。
——王建《眼病寄同官》
他患了嚴重的眼疾,幾乎失明,以至孟郊調(diào)侃他是“窮瞎張?zhí)!?。因為長期無法正常工作,他被迫罷官,失去了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然而在貧病交加的生活當中,他的生活里仍有一抹友誼的亮色。
他結交了一個新朋友,名叫白居易。
在派系分明的中唐詩壇,張籍跟韓孟詩派的私交顯然更好,后人多半也會給他一個“韓愈入室弟子”的位置。但就詩風而言,張籍那些平易自然而關注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樂府詩,卻和元白詩派更為接近。
自掌天書見客稀,
縱因休沐鎖雙扉。
幾回扶病欲相訪,
知向禁中歸未歸。
——張籍《寄白學士》
也許正是出于文學理念的契合,白居易和張籍始終保持著友誼。即使眼病嚴重,風沙漫天,張籍也時常前去拜訪白居易,對談詩文。白居易對他“十年不改舊官銜”的打抱不平,時時來信問候病情的關心,有空就請他前去做客甚至留宿得熱誠,對于病中的張籍,自然有著雪中送炭的意義。
所幸,他的眼病漸漸好轉了。
他重新開始工作,累遷水部員外郎,在官場和詩壇上都漸漸有了些影響力。也有些初入仕途的年輕人來拜訪他,向他求教,就像年輕時的他一樣,滿懷著對未來以及對友誼的渴望。其中有個叫朱慶余的,才華特別出眾,準備應進士試時,特意獻給他一首詩:
洞房昨夜停紅燭,
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
畫眉深淺入時無?
——朱慶余《近試上張水部》
張籍自然明白詩意所在,答詩一首:
越女新妝出鏡心,
自知明艷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
一曲菱歌敵萬金。
——張籍《酬朱慶余》
他一生得到了許多朋友的幫助,現(xiàn)在也該是幫助朋友的時候了。
這一年朱慶余果然雁塔題名,而他們的兩首詩,就此成為賞拔人才的絕佳范本。
張籍一生有很多朋友,他珍重每一份友誼,也因這些朋友而受益。盡管史載他“性狷直”“詭激”,但一個人緣這么好的人,應當是善于社交的。
在受到許多朋友的幫助之后,他自然很明白,有一個位高權重的朋友,對自己的幫助不可估量。
但當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對他示好時,他卻拒絕了。
自安史之亂之后,藩鎮(zhèn)割據(jù)一直是唐代所有有識之士的心病。李師道是藩鎮(zhèn)中勢力極大的一派,公開違背朝廷詔令,甚至派人刺殺宰相。他對張籍的文名有所耳聞,希望他到自己幕府中來。唐代封疆大吏的幕府往往待遇極為優(yōu)厚,不時也有幕主推薦自己幕中的文人到朝中為官。對一生拮據(jù)的張籍而言,這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但,張籍沒有去。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張籍《節(jié)婦吟》
他一生未得到朝廷的重用,但他是大唐的官員,大唐的詩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的朋友只能是忠臣名士,就像他自己一樣。
張籍在國子司業(yè)任上去世,史書連他的卒年都沒有記載。他身后自然不會有朝廷的旌表,葬禮恐怕也沒什么排場。不過,他一定不是在孤寂中與世長辭的。
畢竟,他有那么多朋友。
青山歷歷水悠悠,
今日相逢明日秋。
系馬城邊楊柳樹,
為君沽酒暫淹留。
——張籍《別客》
(源自“菊齋”)
責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