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的永井荷風

梅贊

女兒出國前，從北京托運回一壁櫥的書，看得出是經(jīng)過她精挑細選的。這些書，除了她的專業(yè)書外，還有一部分的文學書籍。而這其中又以日本文學為多。我在眾多的文學作品中，抽出一本薄薄的《雪日》。作者永井荷風，我是知道的，因為周作人先生在《知堂書話》中推介過永井荷風的《東京散策記》，并說，“永井荷風最初以小說得名，但小說我是不大喜歡的，我讀荷風的作品大抵都是散文筆記，都是很好的文章?！爆F(xiàn)在有一冊永井荷風的散文《雪日》在手，當然不會錯過與他的相遇，便站在書櫥前翻這本僅僅只有176頁的小冊子。

永井荷風，1879年出生于東京，1901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他是以寫小說出道的，但也寫了大量的散文隨筆，“是日本新浪漫派的代表作家”。而《雪日》則是從他大量的散文隨筆中，擷取最能代表永井荷風創(chuàng)作風格的27篇散文而成。

我不是專業(yè)的評論家，也無意于對永井荷風的創(chuàng)作風格進行歸納總結。但我確實從荷風的文字中讀出了美。永井荷風散文的美，首推那種意境、氛圍的美?！疤炜贞幊脸恋模瑳]有一絲風，但卻比富士山上吹來寒風的日子還要冷，是那種透徹心扉的寒?！边@種渲染，是不是一下子把那種沒有風卻寒冷的冬天寫出來了？接著說“小雪就會在傍晚時分，無聲無息地降臨人間。每當這時，巷子里就會傳來女人們‘下雪啦，下雪啦’的呼喊聲，木屐踩在水溝棚上的腳步聲就會急促起來?！毕褚环?，徐徐展開。然后，再補一句“就連街上賣豆腐的叫賣聲也似乎因為這小雪而聽上去顯得悠遠、綿長了。”這是《雪日》開頭的一段，寥寥幾行，就抓住了讀者的心。而“拿著洋傘，踩著木屐，走在偶爾保留下來的、市區(qū)改造前的舊街道上，或是在寺廟眾多的山手地區(qū)里，仰望小巷里的樹叢，或是站在溝渠旁，看著不知名的小橋?！保ā肚缛漳惧臁罚?，這樣的場景，你一閉眼，就會浮現(xiàn)在你的腦海里，呈現(xiàn)出一種意境、氛圍之美。

比起意境之美，永井荷風才是文字美的大家。而且，他并不需要用那些華麗的、濃艷的、生僻的辭藻，但寫出來的就是讓人有一種華麗之感。所謂的文章高手，大概應該是屬于這一種吧?！拔?guī)缀趺刻於紩溽嘤卩l(xiāng)間小道，游走在遠離村莊的松林、荒野中，時而抬頭仰望蔚藍的天空與潔白的云朵，時而聆聽微風與小鳥的情話，在晝長夜短的初夏的日子里，常常流連忘返?！保ā镀璧馈罚?，像白描似的，但怎么看，都有一種賞心悅目?！拔绾蟮男∮昙毭芏d長，匯聚成滴的雨珠滾過嫩葉順勢滑落，無聲地滋養(yǎng)著大地。暮色已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透過細雨、嫩葉傳來的鐘聲，比以往更具柔情，更為深刻。像鈴木春信舊版畫上的著色和線條，散發(fā)著絲絲慵懶的氣息”（《鐘聲》），都是些尋常的字、詞，但在荷風的組合下，能讓人在心中鋪排出華麗的美感?！把律嫌兄爸?、芒草、刺薊、烏蘞草等等各種各樣的雜草，它們相互交纏，在那繁茂的枝葉間清泉涓然涌出，地下水時不時地發(fā)出河川般潺潺的聲響。崖上還有些許的樹木，傾斜的枝干、交錯的根莖，看似就要落入水中的樣子，構成一幅幅美麗的畫卷。倘若沒有這些樹木、雜草的映襯，夕陽映照下的東京市內的紅色峭壁，遠遠望去就宛如堡壘一般，透著些許悲壯?！保ā稇已隆罚?，這樣的畫面，唯不唯美？“深遠湛藍，澄澈如洗。時而可見一圈云層似乎占據(jù)了半壁天空，即便是無風的日子里，也會層層疊疊，四處飄蕩。碧空之下泛著金光的玉米地里，已然熟透的果實長髯飄飄，厚實寬大的玉米葉子隨風搖擺，體形修長的蜻蜓在其間翻飛”（《蟲之聲》），這一段讀下來，可謂美不勝收。而且，這樣的句子全書比比皆是，不勝枚舉。我在讀時，激賞的波浪線就像洶涌的海洋，幾乎把全書淹沒。

愛情之美，永井荷風的文字中怎么會少得了呢？否則，他就不會落個“耽于享樂”的名聲。《雪日》中有則歌詞：“藏錦衣，牽廣袖，今夜可停留/倚窗欞，憑欄望/漫天雪紛飛?！闭f的是一位女子借漫天飛雪，來挽留她的情郎的故事。他回憶起雪夜，和一位彈三弦琴的姑娘同行回家，木屐齒間就被雪塞滿了，在一酒肆，喝酒暖身后，又攙扶著前行。在這番雪天里，很自然地上演了一出風花雪月的故事。情人間的那種纏綿悱惻在字里行間氤氳開來。而太陽升起后，雪夜的一切，都隨之消融殆盡。鏡中花，水中月，夜半來，黎明走，寓意非常明顯。

永井荷風迷戀塞納河風情，因而特別喜歡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魏爾倫的唯美詩句，反復引用“淚流在我心里，/雨在城上淅瀝?！薄澳呛推降穆暲?，/自城市傳來……”“秋天的小提琴/那長長的嗚咽”等。永井荷風曾隨父親在上海等地小住過，自然對中國古典詩詞也不陌生。引用唐人竇庠的詩句“薄暮毀垣春雨里”，鮑容的詩句“壞宮芳草滿人家”，怕是現(xiàn)在國人也沒幾人知道。而蘇東坡也是永井荷風的最愛。他在《十九歲的秋天》里，先后兩次引用了東坡的《東欄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在另一篇《驟雨》中，他又提到了蘇東坡的《望湖樓醉書》，并說此詩在中國頌詠驟雨的詩歌中最為膾炙人口。他向往的是“望湖樓下水如天”“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