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死麕》：山村戀歌

劉毓慶

在《詩經(jīng)》三百篇中，最具有社會學價值的恐怕要數(shù)《召南·野有死麕》了，這也是最早進入現(xiàn)代史學家研究視野的一首詩，在20世紀30年代出版的《古史辨》第三冊中，就有一組文章專門對此詩進行了討論。這首詩的原文如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湥瑹o使尨也吠。

“懷春”指情思，古時男女聚會多在春季進行，所以稱男女相思為“懷春”?！凹俊本褪呛眯』铩ＵT，引誘，求愛。從“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兩句，不難看出這是一首戀歌。從“野”“死麕”“白茅”“林”“樸樕”“尨”等物象，不難看出這個愛情故事發(fā)生在山村。這里有以下幾個問題需要討論。

“死麕”“樸樕”與上古民俗

在這首戀歌中，出現(xiàn)了“死麕”與“樸樕”兩個物象。在現(xiàn)代人看來，這個“死”字實在扎眼，“麕”即獐子，是鹿的一種，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樸樕”即小槲木，俗稱大葉櫟，又名櫟橿子，實在沒有什么可入詩的資格。但在這首詩中，卻把這兩樣物品標舉出來，并與甜美的愛情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很值得我們深思了。其原因在于這里所反映的乃是先民真實的愛情生活。

在研讀《麟之趾》一篇時，筆者曾談到過以鹿作為婚姻聘禮的問題。上古漁獵時代，人類主要的食物是鳥獸蟲魚之類，人們相互間的饋贈物也以獵獲的禽獸為主。在飛鳥中，體大而肥美的是鵝雁雉鳧之類;在走獸中，體大而容易獵獲的是獐鹿之類。這些體形較大的禽獸，不僅會成為人們首先獵獲的對象，同時因為它們具有一定重量，也就逐漸成為人們之間表達情感的主要饋贈品。如《鄭風·女曰雞鳴》寫到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之約說：“將翱將翔，弋鳧與雁?！迸觿衲凶釉琰c出去獵取鳧雁以備彩禮;《野有死麕》講“吉士”為向女子求愛，把獵獲的鹿獻給了情人，這反映的都是原始時代的求婚風俗。到春秋時代，原始的漁獵生產(chǎn)方式已逐漸淡出了人們的生活，但作為一種習俗卻遺存了下來。不過也發(fā)生了變化，比如雁，這種飛禽飛得高而遠，在農(nóng)耕時代要想得到它就比較困難，人們便用家養(yǎng)的鵝代替，于是“鵝”也被稱作“雁”了。吳景旭《歷代詩話·贗本》說：“鵝酷似雁，而德不然，故凡以偽亂真者曰雁?！彼^“德不然”，是因為人們在生活交往中賦于了作為禮品的雁以文化意義。如鄭玄《儀禮·士昏禮》注說：“納采而用雁為摯者，取其順陰陽往來?！辟Z公彥疏云：“順陰陽往來者，雁木落南翔，冰泮北徂。夫為陽，婦為陰，今用雁者，亦取婦人從夫之義，是以昏禮用焉。”作為家養(yǎng)的鵝，就沒有“順陰陽往來”之德了，但也得偽稱“雁”名以充禮品。后來人們?yōu)榱藚^(qū)別真雁與偽雁，便于“雁”下加“貝”（表示是作為財物禮品用的）寫作了“贗”。鹿也是一樣，打死的鹿不易保存，不能等到納禮時再拿出來，所以后來就用鹿皮代替了。如《儀禮·士昏禮》云：“納征，玄纁、束帛、儷皮，如納吉禮。”注：“征，成也。使使者納幣以成昏禮?！瓋瑑梢?。執(zhí)束帛以致命，兩皮為庭實。皮，鹿皮?！薄侗碧脮n》卷八十四引崔骃《婚禮文》云：“載納嘉贄，內(nèi)結鞶褵。委禽奠雁，配以鹿皮?！薄抖Y記注疏·原目》引譙周云：“太昊制嫁娶，儷皮為禮。是儷皮起于太昊也。”顯然婚禮用鹿皮，只是一種象征，《野有死麕》中所反映的“白茅包之”的情景，才是獻鹿肉以結情的原始形態(tài)。

鹿為什么要用白茅包呢？白茅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生于山野中，高一二尺，葉細長而尖如矛，花穗上密生白色柔毛。茅根白軟如筋而有節(jié)，可以捆薪草。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十三說：“白茅短小，三四月開白花，成穗，結細實，其根甚長，白軟如筋而有節(jié)，味甘，俗呼絲茅，可以苫蓋及供祭祀苞苴之用?！痹诠湃苏J為，白是純潔之色，因此白茅也被視為純潔之物?！睹珎鳌氛f：“白茅，取潔清也。”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說：“茅之白者，古用包裹禮物以充祭祀，縮酒用。”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以為“白茅即祭祀所用之茅”，并引群經(jīng)及《尸子》“殷湯救旱，身嬰白茅，以身為牲”，以作“祭祀用白茅之證”。男子以全鹿為贄獻給女子，之所以用白茅包裹，猶如包裹祭物，是為了表示對女子的敬重。

至于詩中的“樸樕”，說白了就是柴薪，這與《詩經(jīng)》中頻繁出現(xiàn)的“薪”并沒有多大差別。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說：“以樸樕為禮，意其若致薪芻之饋之類。”這是很對的。在《詩經(jīng)》中我們看到的有“錯薪”“束薪”“析薪”等。在研讀《周南·漢廣》時我們曾言及，凡詩中言及薪者，大多與婚姻有關。胡承珙《毛詩后箋》解釋《野有死麕》篇云：“考詩言婚姻之事，往往及于薪木。如《漢廣》有刈薪之言，《南山》之析薪之句，《豳風》之《伐柯》與娶妻同喻，《小雅》之覯爾以析柞為辭，此雖似以析薪者離同為異，娶妻者聯(lián)異為同起興，然竊意古者于昏禮或本有薪芻之饋。蓋芻以秣馬，薪以供炬。”

薪柴為何能與婚姻聯(lián)系起來，胡氏猜測是用于婚禮上的“供炬”，即火把。筆者認為其說不盡然，根本原因在于薪柴對于人類物質生活的意義。在煤炭發(fā)現(xiàn)以前，薪柴是文明人燒火做飯的主要“能源”，它對于先民的意義不亞于現(xiàn)代城市人對于煤氣、天然氣的依賴。因此古人對薪柴非常重視，為政者要把這當作一項國策來考慮。《周禮·地官》中有委人一職，其主要工作是“掌斂野之賦，斂薪芻，凡疏材、木材，凡畜聚之物”。所謂“薪芻”，就是薪柴和牧草。有專人來管理，也就說明了它的重要性。《周禮》還說：“以式法共祭祀之薪蒸木材。賓客，共其芻薪;喪紀，共其薪蒸木材;軍旅，共其委積薪芻凡疏材。”鄭玄注說：“薪蒸給炊及燎，麤者曰薪，細者曰蒸。”這里頻繁出現(xiàn)“薪芻”“薪蒸”“芻薪”，其在多種場合下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蹲笳讯陚鳌吩疲骸八捴秸簦莺钍刂??！庇莺钍枪芾頋伤挼墓?，澤藪是產(chǎn)薪柴的地方，“守之”就是要保護好這資源。在生產(chǎn)工具落后的古代，采一擔柴薪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因此薪柴在人們的生活中就是很大的一筆開支。我們現(xiàn)在稱工資曰薪水、薪金、薪俸，就反映了“薪”對人們生活的重要性。因此薪就成了古人的饋贈品。《莊子·人間世》中有君贈病者粟與束薪的記載。在印度的《考史多啟奧義書》中也有贈送束薪的記載。在瑤族中，有“送嫁柴”的習俗。漢族地區(qū)的一些山村，在20世紀六七十年紀，還存在男子求婚，向女子家送柴火的習俗?！兑坝兴利帯分兴伕璧囊舱沁@種情況。男子把打下的獐子、砍下的柴薪，一并用茅草包裹好送給女子，其中的深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關于詩旨的歧說

關于《野有死麕》的詩旨，分歧較大。最早出現(xiàn)的是“惡無禮”說?！睹娦颉吩疲骸啊兑坝兴利帯?，惡無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编嵭忉屨f：“無禮者，為不由媒妁，雁幣不至，劫脅以成昏，謂紂之世?！庇终f：“有貞女思仲春以禮與男會，吉士使媒人道成之。疾時無禮而言然?！薄柏懪恳远Y來，脫脫然舒也。”也就是說，這首詩所寫的是男女以禮交往的。之所以如此歌詠，是因為他們受了文王之化，討厭紂之世“劫脅以成昏”的無禮之行。漢時三家詩有不同觀點。《舊唐書·禮儀志》說：“平王東遷，周室寖微，諸侯侮法，男女失冠婚之節(jié)，野麕之刺興焉?！蓖跸戎t以為此是《韓詩》遺說，但述之者甚少。盡管宋后對《詩序》的“惡無禮”有不同解釋，但“惡無禮”說始終為《詩》說主流。如李櫄《詩解》說：“紂之時，強暴之男侵陵貞女，遂為淫亂之俗。至被文王之化，雖當時風化既衰，而人皆知無禮之為可惡也。”黃樗《毛詩詳解》說：“予以為前一章為責男子之辭，次一章為責女子之辭，末一章則惡無禮而欲遠之之辭?！狈短幜x《詩補傳》說：“《野有死麕》之惡無禮，亦與《行露》《江有汜》之意同。蓋始猶習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既被文王之化，則雖在商之末世，強暴之人已知無禮之可惡，以見難化者有悛心矣?！眳巫嬷t說：“此詩三章皆言貞女惡無禮而拒之，其辭初猶緩，而后益切?！必S坊偽《詩傳》云：“野人求婚，而不能其禮，女氏拒之，賦《野有死麕》?！崩钤蹲x書囈語》說：“此時人見誘女之無禮者而惡之，故戲之曰：‘若姑徐徐，一警尨吠，則眾人知之矣，汝事其可行乎？’”《御纂詩義折中》說：“同田之人，惡吉士之無禮而止之也。”姜炳璋《詩序補義》說：“南國被文王之化，淫風一變，人見女子之無禮者，則深惡痛絕之也。死者，自死之物，腐穢不堪，不比田獵所獲，猶可充君之庖也。故為廉恥不存，穢跡著聞之喻;樸樕，不材之木，故為狹邪惡少之喻?！比毡境嗨珊搿对娊?jīng)述》說：“此篇極言士女奸淫之狀者，詩人惡其無禮，而風刺之也?！贝硕际菫閷⒕汀对娦颉贰皭簾o禮”而立說的。

到宋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異說蜂起。最要者主要有三說：

一、村落男女相戀說。王質《詩總聞》說：“媒妁之來，尚欲使舒徐無諠動，貞女可知。當是在野而又貧者，無羔雁幣帛以將意。取獸于野，包物以茅，護門有犬，皆鄉(xiāng)落氣象也。”又說：“尋詩，時亦正，禮亦正，男女俱無可議者?！闭J為這是農(nóng)村男女青年的正常戀愛生活。這可以說是一種最平實的認識。朱謀《詩故》亦云：“誘之云者，麗皮導其來聘之禮也。稱尨吠，知為山谷野鄙之氓也。士以茅束麗皮而來，女則施衿結縭而往，略繁禮，尚真淳，宛然羲皇上世之風矣?！币﹄H恒《詩經(jīng)通論》也說：“愚意，此篇是山野之民相與及時為婚姻之詩。昏禮，贄用雁，不以死;皮帛必以制。皮帛，儷皮，束帛也。今死麕、死鹿乃其山中射獵所有，故曰‘野有’，以當儷皮。白茅，潔白之物，以當束帛。所謂吉士者，其‘赳赳武夫’者流耶？‘林有樸樕’，亦‘中林’景象也。總而論之，女懷士誘，言及時也;吉士玉女，言相當也。定情之夕，女屬其舒徐而無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諱也歟？”

二、美貞女說。此說當是朱熹首倡。他說：“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其事而美之。”因《朱傳》后來成了科舉考試的必讀書，因此此說從之者甚多。如梁寅《詩演義》說：“貞女不為強暴所污，故詩美之?！奔颈尽对娬f解頤正釋》也說：“女子有為吉士所誘者，而不忍絕以峻辭，諭使徐徐過從，故詩人樂道之也?！崩罟獾亍对娝吩疲骸懊镭懪疅o沾穢也?！?/p>

三、淫詩說。此說倡自宋人王柏《詩疑》，許謙《詩集傳名物鈔》遵之，說：“此淫奔之詩也。錯簡在此，氣象與《二南》諸詩不同?！^之‘懷春’，固非貞靜之人，而又曰‘誘之’，非淫辭而何哉？”姚舜牧《重訂詩經(jīng)疑問》引陶其情云：“愚按此詩不可得其解。若解為正風，豈有貞女而吉士可誘者？讀首二章，有《野有蔓草》之意焉。若卒章，則墮落淫褻暗約之蹊竇矣。”陳廷敬亦云：“《野有死麕》詩，言以茅包麕而誘懷春之女，又述此女之辭：姑徐徐其來，無感我?guī)?，無使厖吠。有幽婉之情，無嚴峻之意，安見其惡無禮也？”（《午亭文編》卷二十八）日本岡井鼐《詩疑》說：“余謂此詩為淫詩亦通，不必為寃也。但以其編在《二南》，故諸儒難言之耳?！?/p>

此外還有“戒士無禮”說（如范家相《詩瀋》說：“《野有死麕》，此戒士之無禮以求女也?！坝兴利帯?，物之自斃者堪憎，人胡不知所擇，猥以純潔之白茅包而取之？‘有女懷春’，女之感時者非正，士胡不知自愛，乃無端身往誘之乎？此非必真有其事也，設言如有懷春之女，吉士斷不可往誘之耳?！保ⅰ懊牢耐酢闭f（如胡文英《詩經(jīng)逢原》說：“殷之天祿已終，文王貞于事，殷詩人美之?！薄凹空T之，歸周之諸侯，知文王懷救民之心，愿文王勿事殷也?！薄叭缬?，喻文王之貞潔自愛也?！薄盁o使尨也吠，喻旁之小人，不得借口而行譖也?！保⑺]賢說（見管世銘《韞山堂文集》卷一《野有死麕說》）、“拒招隱”說（如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說：“愚意此必高人逸士，抱璞懷貞，不可出而用世，故托言以謝當世求才之賢也?！保?、“貞女詞”說（牟庭說）、“夫婦相愛之辭”說（左寶森《說經(jīng)囈語·野有死麕說》）、喻君臣說（如朝鮮李瀵《詩經(jīng)疾書》說：“一說此以男女喻君臣之際也?！保?、男女贈答之歌說（如日本伊藤善韶《詩解》：“此詩男女相贈答之詞。凡人之求妻，贈物通情，女亦非不從，唯欲有禮耳。人情之所有不忘禮義也?！保┑?，但影響不大，不多贅述。

20世紀初，隨著西方個性解放思潮的涌入，《野有死麕》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在顧頡剛主編的《古史辨》第三冊，收錄了三篇關于此詩的文章信函，一個基本的共識：這是一首愛情詩，甚至是寫偷情的詩。如顧頡剛說：“這明明是一個女子為要得到性滿足，對于異性說出的懇摯的叮囑?！边@個解釋最符合性愛自由、個性解放的時代需求，因而也得到了大多學者的認同?，F(xiàn)在學者大多還是沿著這條思路來研究的，雖也有些小分歧，但大方向沒有多大改變。如藍菊蓀說：“這完全是一首愛情詩。男的用了鹿皮等禮物以引誘他所愛的那位姑娘，一天，他們終于在女的屋側邊會和了?！保ā对娊?jīng)國風今譯》）袁梅說：“年輕英俊的獵人，在深山密林中打獵，獵獲了獐鹿，砍伐了柴薪，又巧遇心心相印、一往情深的美麗純潔的姑娘。末章是那姑娘對愛人的私語，叮囑他不要魯莽，不要被人察覺。她已心許，但又有少女的羞怯與莊重矜持，若即若離，似嗔似喜?！保ā对娊?jīng)譯注》）

歧說癥結之所在

從《詩序》、毛、鄭的“惡無禮”說，到現(xiàn)代學者的所謂“性滿足”說，這種巨大的分歧，以及古今學者的種種異說，主要來自于對詩之末章的不同理解。陳子展先生即云：“此詩之末章義指殊不明確。尤為自《鄭箋》《孔疏》以來諸說爭論之焦點。此為貞女拒暴之詞？（鄭、孔）或為‘定情之夕，女屬其（男）舒徐，而無使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諱也與？’（姚際恒）又，或設言‘媒妁之來，尚欲使舒徐，無喧動？’（王質）或‘設為女家謂男子之詞？’（范處義）又‘蓋旁觀者見貞女，刻意摹寫之詞？’（朱公遷、汪梧風）亦即‘詩人代為拒男子言？’（王先謙）抑或詩言我，我字尚有別解？‘即以為詩人我吉士，或吉士自我。謂當以禮舒遲而來，不可奔走失節(jié)而自動其佩巾，致令犬吠？義皆通。《內(nèi)則》，男子亦左佩紛帨。故謂動女子之帨，不如謂男子自動其帨也?！ê戌睿┮?，末章得其本義，則全詩之本意明矣?！保ā对娊?jīng)直解》）此說至確。考末章的解釋，古多理解為“女子拒之之辭”，或“懷春之女戒其淫亂之男”之辭，今人多理解為女子初次偷情“半推半就，又驚又怕”之辭。如顧頡剛就把這一章翻譯為：“你慢慢地來，不要搖動我的身上掛的東西（以致發(fā)出聲音），不要使狗叫（因它聽見了聲音）?！边@純是偷情心理。

我想這里最關鍵的是對“帨”的理解。顧頡剛以為帨是佩在身上的巾，古人身上佩帶的東西很多，搖動容易發(fā)出聲音。胡適認為帨是一種門簾。說是門簾，是認為“那女子接受了那男子的愛情，約他來相會”，男子到了女子家里來偷情;說是女子的佩巾，是認為男子對女子動了手。但意思都是要男子動作輕一些，不要發(fā)出聲音，驚動了狗。這里的問題是，無論是門簾，還是身上的佩巾，都不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音。而且身上的佩物走動時本來就是要發(fā)出聲音的，狗守門是在院子里，也不干門簾的事。其實古人早已對“帨”有了明確的解釋，只是被詩學家忽略了而已。

《禮記·內(nèi)則》云：女子出生時，主人要“設帨于門右?！编嵭⒄f：“帨者，事人之佩巾也?！薄稏|山》篇言女子出嫁，“親結其縭”，《毛傳》說：“縭，婦人之褘也。母戒女，施衿結帨?！笨梢钥闯觯瑤準桥拥乃轿?，有象征女子的意義，自然不可輕動。待女子結婚時，母親親手為“結帨”，以表示讓她勤事公婆所用。《爾雅·釋器》說：“婦人之褘謂之縭。縭，緌也。”孫炎注曰：“褘，帨巾也?！薄斗窖浴吩疲骸氨?，江淮、南楚之間謂之褘，或謂之袚。魏宋南楚之間謂之大巾，自關東西謂之蔽??！边@是同一物在不同地方的名稱。但名又有廣義狹義之分。蔽?則是一個廣義的名稱，凡用來遮蔽?身前及者，都可以名之。因它像一塊大方巾，所以又有了大巾、巨巾之名。郝懿行《爾雅義疏》說：“《方言》以蔽膝為大巾。《釋名》亦云：‘婦人蔽膝，齊人謂之巨巾，田家婦女出至田野，以覆其頭，故因以為名也。’然則婦人之褘既以蔽膝，又以覆首?！标悐J《東山》傳疏說：“《則內(nèi)》婦事舅姑，‘左佩紛帨’注：‘紛帨，拭物之巾也，今齊人有言紛者?！夺屛摹贰杭娀蜃鲙尅！墩f文》‘：楚謂大巾曰?！屚?。又《內(nèi)則》‘女子設帨于門右’，注：‘帨，事人之佩巾也。’帨為女子初生時所設，及嫁則結之，為事舅姑拭物所需。”王得臣《麈史》曰：“婦人服飾獨言帨，何也？曰：‘按《內(nèi)則》注云，帨蓋婦人拭物之巾也，故居則設于門右，佩則分之于左，常以自潔之用也。古者女子嫁，則母結帨而戒之?；矢χk《女怨詩》曰‘婚禮臨成，施衽結帨，三命丁寧’是也?！睋?jù)諸家所言，大略可知，這帨就是北方農(nóng)村女子下地時腰所圍的護裙，又叫圍裙。在田間勞作時，可以用來兜物，可以拭物。這種東西有所講究，姑娘未嫁人時，只在家做飯時才帶，出門決不能佩帶。只有已婚后，才能隨意佩帶。

簡言之，帨是已婚婦女的用品，女孩子出門是不能佩帶的。因此說是女子與男子野外相遇，而戒男子勿動自己身上佩巾的解釋，是說不通的。如胡適把帨解釋為門簾，則是沒有任何根據(jù)的。結合前兩章的內(nèi)容看，這男子向女子求愛的地方，不應當在野外，而是在女子家門前。因為柴與鹿這一擔重物，女子是無法拿回家的，只有男子送上門才合適。這可以從五十年前的一些山村婚俗得到證明。在山區(qū)，男女青年在青春期，一般不直接接觸。正常情況下，小伙子要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就要幫哪家挑水、打柴，向對方的父母獻殷勤。如果對方接受了這種殷勤，就表示同意這門婚事，于是男方就可以差媒人說合。當然也有另外的情況，如男子藏匿女子私有之物，像手巾、所晾內(nèi)衣之類，以勾引女子;或者越墻爬窗，與女子私會。但這種情況被視為非禮，會遭到非議的。

關于末章的“舒而脫脫”句，《毛傳》：“舒，徐也，脫脫，舒遲也?！敝祆湔f：“言姑徐徐而來?！标悐J以為而、如、然一聲之轉，“舒而”猶“舒然”，言舒遲;“脫脫”正字當作“娧娧”，訓好貌。王先謙繼陳氏說云：“舒遲則容儀安好，故‘娧’訓為好，重言之則曰‘娧’?！贝司涫茄阅信e止舒緩從容，無輕薄之態(tài)?！皩础敝概蛹业墓?。男子獻束薪、獵物于女子之門，其動作從容輕緩。因是以禮而來，故主人迎門，狗不為驚。故說“無使尨也吠”。

詩與經(jīng)的雙重解讀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這首詩。詩中織進了一個故事：野外山腳下，一位英俊的小伙子，獵獲了一只獐子，他把獐子用清潔的白茅葉子包裹起來;他又在樹林里砍下了一堆小槲枝，他把槲枝用茅草根捆扎起來。他要把這只獐子和這捆薪柴獻給一位姑娘。這姑娘情竇初開，也在期待著他呢。在他的心中，這姑娘如玉般的美麗可愛。他把獐子與薪柴挑到了姑娘家門上，姑娘家人出來接待，接受了他的饋贈。他從容舒緩，大方有禮，憨厚而無輕薄之舉，這給姑娘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本詩以高度集中的筆墨，完整地記述了這個愛情故事。這個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獵鹿于野，采柴于林，包鹿有茅葉，捆柴有茅根，家門有守犬，門口有懸?guī)湥鹑簧揭按迓錃庀?，小家碧玉門戶。第一章寫出了隱藏在這野外山村中的一對男女之心，一個有“懷”，一個思“誘”，美好的故事便在這“懷”與“誘”間醞釀而成。而包麕以茅，正奔此“懷”字來，正為此“誘”字來。第二章從男子眼中寫女子，“樸樕”“死鹿”“純束”皆奔此“如玉”來。第三章從女子眼中寫男子?！笆婷撁摗薄盁o感帨”“無尨吠”，皆邀上“吉士”來。女如玉，士稱吉，一種甜美的情味從中徐徐而出，對男女青年美好姻緣的稱美、謳歌自在其中。有景、有情、有物、有人、有活動、有發(fā)展，在三百篇中，別具一格。

從詩樂的表演角度而言，第一章當是男女合唱，第二章是男辭，第三章是女辭。

從經(jīng)的角度言，這篇詩風格溫柔敦厚，男女之愛在溫情脈脈中進行。范處義《詩補傳》體會此詩之義說：“于林野得自死之麕鹿，及以樸樕之小木為薪芻，其物可謂微矣，取潔白之茅以包束之，猶可以為禮?！信畱汛骸?，謂女子年及而當嫁，因春則興懷，凡我吉士，茍能以禮誘道之，則可以成室家之道矣。‘有女如玉’者，謂子之德如玉之潔白，不可犯以非禮。再言‘白茅純束’，亦以比德，與‘生芻一束，其人如玉’之意同也?！薄皵形⑽锟梢孕卸Y，室家之好，指日而成?！边@個理解基本是對的。這里突出的就是一個“禮”字。《禮記·坊記》說：“夫禮，坊民所淫，章民之別，使民無嫌，以為民紀者也。故男女無媒不交，無幣不相見，恐男女之無別也。”前人“惡無禮”之說，雖有過濃的教化意味，然此詩所反映的，確是男女婚戀過程中以禮相接的敦風厚俗，體現(xiàn)著“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倫理觀念。這在接受了西方所謂性解放、性自由的人群看來，確實有點“封建”、保守，但它卻是一種文明的行為，所展現(xiàn)的是人性知善惡、明廉恥的一面，它給社會、家庭帶來的是安寧、喜悅與祥和。至于說20世紀把此詩解釋為野合之作，不能說與西方價值觀的沖擊無關。20世紀接受西學的知識群體，追求個性自由、人性解放。但他們所理解的“人性”，不是人所具有而動物沒有的那一部分，而是人和動物共有的那一部分，因此他們所釋放出來的一部分便是獸性，這種追求，使民族喪失了禮義廉恥之心，反以有廉恥為虛偽，以動物本能為人性本真，并從經(jīng)典中為其理論尋找根據(jù)。想來這是《詩經(jīng)》研究史上的一次不幸，也是民族文化精神史上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