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西甯(1926-1998),中國臺灣小說家,祖籍山東臨朐,1949年赴臺,曾任《新文藝》月刊主編。
天大約只有二更,村子早就沉進靜靜的黑夢。留下樹梢上冷絲絲的風嘯,和一兩聲閑散的狺狺犬吠。
村兒里,牛車路兩旁夾著高大的樹木,還不曾放芽,蒼黑的密枝,遮去了天上微弱的星光。
牛車路的盡頭,亮起搖搖曳曳的一盞紅燈籠,左擺著,右蕩著,看起來像是一只獨眼的甚么妖精,打樹行里向這邊聳聳蠕動。從那里飄來婦人凄凄涼涼夜號似的叫魂:
“小龍噯——快點回來罷!”那樣的困倦、顫索,也像那盞紅燈籠一樣地在黑里栗栗發(fā)抖。
“回——來——嘍!”另一個小姑娘家幽幽惚惚地應著。
“小龍噯——快跟娘回家罷!”
“回——來——嘍!”
……
這么樣一喚一應地重復著,沒有比這樣更惶惶的夜。
紅燈籠緩緩地游動,燈光里現出一雙腿腳,扭呀,扭呀,扎腿的棉褲筒兒扭出些暗紅的折縐。糊在燈籠上的紅油紙有幾處小小的破洞,褲筒上落印出一些斑點,自顧自地閃爍著,老跟棉褲上扭出的折縐合不攏,隔著一層甚么。這一雙腿的后面,一把竹掃帚拖在地上,上面平放一件紅色的小衣裳。
“小龍——快點回來罷!”
“回——來——啦!”
跟在竹掃帚后頭挑著燈籠的小閨女,帶著很濃的睡意應和著。燈籠頂端的圓口里,漏出一團黃黃的燭光,時不時照出這個女孩平平板板的一張臉,老被鼻子投射上去的陰影遮住的那雙眼睛,直定定瞅著竹掃帚上的小衣裳,好像不敢放過,要看清楚那個走失的小魂靈怎樣被喚回來,怎樣一下子跳到竹掃帚上,就像平時把他放在掃帚上拖著玩一樣地拖回家去。
小閨女似乎看到了甚么,眼睛突地發(fā)亮:對面路中央的老樹底下,黑糊糊站著一個人,又肥又大的影子。燈籠晃著眼睛,看不十分清楚,她把燈籠挑高一些,想從燈籠底下看暗處是個甚么人。
那個人老遠搭上話來:“又怎么啦,小龍這孩子?”
低著頭走在前面的婦人好似吃了一驚,“誰呀?”
“又作怪了不是,小龍這孩子?”
“我道誰呢,谷雨哥嗎?”
“午間到你家逗谷子去,還玩得挺好呢。”
婦人撩一撩包頭,嘆口氣:“誰說不是呢?又發(fā)大熱了,晚上飯也沒吃。還不又是老死鬼回來疼孫子,也不知帶往哪兒耍去了!”
“別信道婆那一套,規(guī)規(guī)矩矩還是請誰……請伏二先生家來瞧瞧,開服方子吃是正經?!?/p>
燈籠照出一個穿著臃腫的大漢,手里拄著一桿紅纓槍。這位谷雨哥是村上的更夫,大約是“谷雨”那天生的,起了這個名字。谷雨打更不帶大鑼,也不帶梆子,拖著一桿紅纓槍,不聲不響地躲在黑地里到處串,村兒上有他打更,敞著門睡覺都成。
“駱大嫂,正經的,你還是送給伏二先生看看?!惫扔暌?guī)勸說。拄著九尺來高,綴著紅麻纓子長槍,槍頭磨得亮閃閃。婦人嘆著氣,仿佛一點也拿不出主意。
“不該我說,駱大嫂,小龍生得不怎么潑實,跟他爹那個體質一樣,你就別太嬌養(yǎng);當條小狗喂著就行了。”
“唉!能像你跟前那幾個哥哥姐姐,倒省多少神!”
“我就是當作小叭兒狗一樣養(yǎng)?!边@個更夫掮起紅纓槍,緩緩走向那邊的橫路去,走上兩步又轉回頭。
“叫一會兒,還是早點回去罷!”谷雨又站住說,“小龍他爹不在家,門戶留神點總好。這兩天,你知不道嗎?南村兒一連幾家都挨偷了谷子?!?/p>
“說的是呀,這兩天風聲不大好?!边@婦人有個高挑身材,說話卻像小姑娘一樣嫩。
“有甚么事兒用得著我,盡管說。趕明兒清早,小龍要還不見利落,你就找大丫頭來跟我說,我給你備個牲口,去請伏二先生。”
“怎好勞累你,打更守夜,通宵不合眼!”
“真是,你說這話!老大不是不在家嗎?”
婦人嘆口氣,拖著竹掃帚要走不走的,“你說,谷雨哥,他爹回得來嗎?”
更夫拄著紅纓槍走回來,責怪地瞪著這婦人,“大正月里,你怎么說出這種話!大軍糧仔拉夫子不是常事兒?送出縣境總要回頭的。”
這位駱大嫂讓谷雨瞪得手腳沒地方安放,耷拉著眼皮,回頭看了看閨女。
“怕就怕呀,他那個身子荏弱,天寒地凍的,身上就只頂著件小襖頭兒。”
“也沒甚么,好在車子上推的也不是甚么重東西。至遲三兩天,差不多也就到家了?!?/p>
黑里看不見人,谷雨走了幾步,在那邊橫路上嘆著氣:“早點回家罷!家里沒人。”
這母女倆望著暗處,愣了半晌,又照舊恢復那陰慘慘的叫魂:
“小龍噯——快點回來罷!”
“回——來——嘍!”
涼颼颼的黑風,正月里這天氣不算最冷。紅燈籠搖曳著,沉睡的村子里似乎只有這聲聲叫魂無告地顫抖著,尋找那樣容易走掉的魂靈,似已飄去更遠的遠方,慢慢在幽黑里沉落,隱沒。
在幽黑冷清的牛車路上,這位忠心的更夫袖著手,把紅纓槍夾在脅窩里,縮緊了身子,腳底下拖一雙羊毛窩。
夜愈深,寒氣愈重。在那些溫暖熟睡的家屋里,或有一兩聲老年人的咳嗽,嬰孩的啼哭,聽來不知有多氣悶,有多遙遠。除掉這些,就只有他輕輕的腳步聲,沙啦,沙啦……只有這個陪伴他,從長夜走到天明。
這個村子只有四十多戶人家,兩條交叉的牛車路把村子分作四大塊。村子中央的交叉口有棵古槐,樹底下有塊不知來歷的大紅石。更夫走乏了,便蹲到大紅石上歇歇腳。蹲在這上頭,守著一天遲一天升起的月亮,守著北斗星的尾巴從西旋到東,天河從東旋到西。在眾人沉睡的時辰,清醒的更夫該是人間最寂寞、最孤獨的人。
谷雨是個老更夫,盡管年歲只才三十出頭。
過去有兩年,谷雨出外吃糧當兵,一直都由黎三打更。那兩年里,村上沒有安靜過。去年收高粱的時節(jié),谷雨胳膊上掛了彩回來,村子上不由分說,又硬派了他出來打更。谷雨原不肯奪掉黎三這個飯碗。打更這個差事雖苦,一個冬天過來,逗得上兩三石谷子,合上三五畝薄田的收成。他跟黎三都是一畝薄田也沒有的貧戶,靠著種村子上首戶姜大麻子的田地過活??赊植贿^村上大伙兒的意思,算是把黎三給得罪了。
打更是重陽到二年清明這五個月的事。一年中最冷的天氣都在這五個月里。當了兩年兵的谷雨,似乎更耐得風霜雨雪、寂寞和孤獨了。
“有錢難買五月旱哪!六月連陰吃飽飯!”他跟自己重著這句老話。舊年恰正是五月里鬧澇。一交六月,又打月初旱到底,注定了歉收。挨門挨戶去逗更糧,就沒法子逗得齊全。該出五升的,只收了兩升,多半一粒谷子也出不起,允到收了麥子再出更糧。
這才只是正月底,春荒就開頭了,到處鬧著偷谷子,哪一天才偷到一個盡頭?
從南村傳來打更的梆子聲:“,……”三更天了。這跟串村子賣香油的梆子聲不怎么兩樣,深夜里聽來卻像給棺材敲釘子。誰家屋頂上貓叫窩子,貓那個嗓管兒里發(fā)出人聲,能叫得人汗毛豎起來。
谷雨又一回坐到紅石上歇腳,剛坐下來,一個黑影一晃,橫穿過正前面的牛車路。趕緊持起懷里的紅纓槍跟蹤追上去。
連連趕過幾家人家,差不多就是剛才那個黑影穿過的去處,谷雨蹲下來張望。人都喊他作夜貓子,怎么樣烏云斗暗的黑夜里,風吹草動總瞞不過谷雨。或許他也并不全靠一雙眼睛,或許像驢子一雙前腿彎子里長一對夜眼那樣,另外還生了一對眼睛。
那個黑影站在他家菜園墻外,手彎在腦袋上不知做甚么。過一陣兒,重又鬼祟地往東走去。
“你要挖窟子偷谷子,不能盡往東去呀!”這個更夫心里在說,“這盡往東去,就活該你沒轍兒了。”
東半個村兒全是窮戶,都是籬笆泥墻,掏挖不出窟窿。挖窟子小偷總得揀土墻或磚墻下手。
黑影停了下又匆匆地往東去。村子最東頭,只有駱大孤門獨戶那一家。
駱大家里人口少,只有兩間茅屋,外帶一小間灶房。駱大的女人跪在供桌前蒲墊上。小龍剛剛安靜下來,跟他姐姐睡在里間炕上。
供桌上,兩只墨青土窯小香爐里燒著香。油燈只燃一根燈芯草,短短的小火焰,照出墻壁中間供奉的一張水印觀世音菩薩。左首是張鐘馗捉鬼年畫,大紅大綠兩種犯沖的顏色,直直爽爽拼堆在一起。這兩張畫上下都用劈開的高粱秸壓得很平,牢牢釘在高凹不平的籬笆泥墻上。菩薩右邊供奉著祖宗牌位——長方一張喜紅紙,上端兩個角剪掉,上書“駱氏門中先遠三代之神位”,貼在墻上。那兩副木旋的蠟燭臺,淋淋漓漓的蠟油上蒙一層厚厚灰塵。供桌兩端一只又一只黑泥罐,里面裝著菜種和腌小蒜兒。
駱大家的跪在蒲墊上,垂著頭發(fā)怔,拿不定求誰才宜當——菩薩還是祖宗爺?再不就干脆求求鬼王老爺來吃鬼。婆婆在世時,疼的就是這個寶貝孫子,如今三天兩頭總是回來把小龍帶走。
“老死鬼呀!誰用你來疼?該去哪兒托生,你就快去投胎罷!”
駱大女人咒怨著,好像聽見籬笆門響。
“他爹回來了不成?有這么快呀!”女人從蒲墊上爬起,直著耳朵聽。
“小龍可好點兒沒有,駱大嫂?”
外邊這么喚著,她可一時聽不清是哪一個,望著墻上的紅燈籠。
“是我,給你送點兒藥丸子來?!?/p>
“誰呀?”駱大女人把房門拉開,隔著院子問。
“我呀,聽不出罷?”
真的聽不出是誰,心想也許是谷雨哥送藥來?;h笆門打開,靠著屋里飄出的那點兒燈光,這才認出是誰,心里卻疑猜,姜大麻子也是這種人?
“姜大爺,你這是……?”女人怯怯臊臊那個嫩腔兒,真是惹人憐。
姜大麻子走進屋子?!皠偮犇憬o小龍叫魂,我家里她說,還不是發(fā)燒!咱們現成的丸藥,送幾粒過去罷!”
說著放下個小紙包,去頭上卷起駝氈帽子。個子太高了,碰上了矮梁上掛的棒子種。
“咱們家那個小的,也正發(fā)燒鬧人,我家里抽不開身,要不她自個兒給你送過來了?!?/p>
口口聲聲的我家里、我家里,駱大女人口里千謝萬謝,心里可就更疑猜。分明這天清早,他女人包裹著小的,帶兩個大的,手里拿著根避邪的桃枝兒,坐在泥拖上走娘家去了。
“來罷!”姜大麻子重又拿起藥包,要教她怎么給孩子吃下去。駱大女人望著這位老板,心里很怵。高高胖胖的大個子,一臉黑麻子。她自己也不算矮,站到面前也好像一座山。“要沒有,就現燒一點罷!半碗水就行,見效得很?!?/p>
這女人沒辦法,總歸種的是他姜家的田,住的是他姜家的地,老板吩咐怎么樣,不能不聽從,又為的是自個兒孩子。
“姜大爺,你這邊坐坐罷,我去泥罀子撩點個水?!?/p>
“來,這兒有火!”
火柴硬塞到女人手里,兩只手碰了一下。
駱大家的來到灶房里,人有點發(fā)傻,抓起泥茶罀,找不到水瓢。點著了油燈,還在找油燈在哪兒。搓弄著手,剛才被碰著的那一塊,好像挨燙到了,老覺著有些火辣辣的。
姜大麻子跟進灶房里來,嘴上吊著一支沒點火的煙卷,蹲在她當面。
“這天氣一時怕還暖不起來呢!快驚蟄了不是?”沒話找話說,東一句,西一句地扯淡。
女人垂下眼皮,瞧著自己照在火亮里的一雙褪色繡花鞋。泥爐子口里伸縮跳躍的火舌,把她那張白胖富泰的臉子染得一紅一紅的。
姜大麻子說:“小孩子生病,那是常事兒,別發(fā)愁。沒錢打藥,你找你家大妞去跟我說,小意思?!币槐菊浀爻蛑媲斑@個俏娘兒們。油燈照著半面臉,麻臉上的小坑窩兒,一顆一顆數得清,地上盡是干樹枝兒,偏去駱大女人手里抽一枝來點煙,又著意地碰了一下。
“噯,我說了,你家老大乍乍離開家,想是不想呀?”濃濃的一口煙,噴到駱大女人臉上。
泥罀里裝的水不多,不知怎么還這個慢法兒,好像燒有半年也不止,罀還沒有半點動靜。氣得駱大家的扯上大把豆稈兒,結結實實塞進泥灶里。那座泥灶肚子小,口也小,反而悶熄了,急得低下頭去吹火。
姜大麻子一下子貼過臉來,幫忙吹火,嚇得她趕緊躲開。火又重新旺起來,小小灶房里全是熏眼的濃煙,辣辣的,爨爨的。
“說的也是??!乍乍的炕上少了那個人,抱一下空空的,蹬一蹬松松的,真不是滋味?!?/p>
說呀說的,姜大麻子就不老實了。女人只等著水快點開。又一口濃煙噴到臉上。“你家老大身子可不怎么壯實,你也是夠苦命的?!?/p>
女人著急得不知怎么處。
泥罀子總算有了響聲,那只手卻又伸過來捏捏女人的腳,“真可惜了你這對兒俊腳,裹得多秀氣!”
“姜大爺,你穩(wěn)重點兒!”駱大女人趕緊蜷起腿,往后挪挪。手觸到埋在碎草里冰涼冰涼的剔火叉。
總算挨到水開了,用火叉去把火按熄,一股子黃煙辣住眼睛,揉著搓著張不開。姜大麻子乘這個當口把駱大女人抱住,按在灶門前的柴火上,就動手輕薄。
女人想喊沒有喊,被壓在底下咬著牙猛掙,左右躲閃著那張噴著酒糟氣味的嘴巴親過來?!敖鬆?!”女人央求著,“別讓我喊出去,都不好見人!”
“聽話,大爺不會虧待你,完了給你好處……”男的喘著,涼涼的一只手探進駱大家的棉襖底下。
灶房的風門喀喳喳一聲從外面拉開,紅纓槍那锃亮兒槍頭伸進來,抵在姜大麻子正在扭動的脊梁上。
門外墨黑墨黑的,看不見人,只有這桿長槍伸進來,姜大麻子翻一個身,一把掯住槍頭,眼睛直直地望著門外?!肮扔?,你可好大的膽子!”一時他還不便站起,衣著很凌亂。
外面的人不聲響,也不收回長槍。灶臺上飄飄搖搖的油燈,只照出那一雙羊毛窩、一溜老藍大布打著補丁的袍襟。姜大麻子這才松開手,勾著腦袋約略整整衣裳。
“走開,這兒用不著你管!”
“話不能這么說,姜大爺!”外邊那個仍只露出下半個身子,“姜大爺,誰都是有家有道,有妻有女的。誰能守住妻女一輩子不出門?駱大是你姜大爺派的夫子……”
“你他媽的滾不滾開!”
這位老板惱恨地卷著皮襖袖子跳起來,回頭看一眼縮在墻角兒里蒙著臉的駱大女人,沖著外邊說道:“大爺花的是大洋錢,有買就有賣的,要你外四路的吃哪一門子飛醋!”
“姜大爺,咱們可不能玷了人家媳婦兒清白?!?/p>
“你說你想怎么樣?”姜大麻子撩起皮袍子,伸手到腰兜里摸錢,就便也把褲腰緊了緊,“要別的沒有,哪,大洋兩塊,拿去花!”
兩枚銀元摔到那一雙羊毛蒲鞋跟前:一枚平落地上,一枚貪玩地滾上一個轉轉兒才倒下。
“你別發(fā)火,姜大爺!”谷雨收回槍,踏過地上的兩枚銀元走進來,“咱們是哪兒見到哪兒完,擔保一個字兒不說出去就截了??墒墙鬆?,往后也該……也該疼惜點兒身子?!苯舐樽颖亲永餂_出一聲冷笑,“好,你倒教訓起大爺來了。嫌少,哪,再加你一塊,你給我走開!”
“姜大爺,人吃的是米,講的是理,錢不能把理兒買了去?!惫扔觊]上眼睛,嘆口氣,“咱們窮苦人家,一輩子沒落得一身,也沒落得一肚子,當真連兩口子炕頭上,也不讓咱們干凈點兒?”一雙眼睛懇求地盯著這位大老板,擤了一把鼻子。燈里油不多,就快要涸干,燈焰越來越小,谷雨陰沉沉一張臉圍在棉套頭里,人往后退著,拿著他的紅纓槍。
“人家男人也是替地方上出夫子,早晚咱們總得多招呼點兒個……”
“谷雨兒哥,你就少說一句罷!”駱大家的頂著一頭扯散的亂發(fā),受不住寒似的抱著兩肩求著他。
“你讓他說嘛,他不怕,就讓他說!”姜大麻子整完了衣裳,走過去拾起地上銀元,臨走跺一跺腳,“谷雨,我對你不錯,今兒你跟大爺來這么一手,你留神著點兒!”
胖大的身軀從灶屋小門底下塞出去,隔著墻,聽得見咚咚咚的一陣腳步聲。
灶屋里這兩個不聲響地對著,靜靜聽著遠處犬吠,屋頂上的風聲。
駱大家的默默擦著眼淚,“谷雨兒哥,你說,前生前世咱們是作的甚么孽?要受這么個折騰法兒!”
“別怨命!只怨人心!”
女人蹉著腳,抱著臉埋在膝頭上哭泣起來:“叫我怎么見人!叫我怎么有臉見人!我沒受過這個!”
“這是干嗎啦!難道咱們被欺負了,還是咱們過錯?”
駱大女人甩把濞子,眼巴巴望著面前這個更夫,“我死到姜家去!我到姜家去死給他看!反正我活著也沒臉見人了!”谷雨似乎發(fā)了脾氣,“干嗎?咱們該甚么罪?咱們該死嗎?再說,我谷雨也是生著一張嘴亂說亂道的那種人?我說過了,哪兒見到哪兒完,刀口壓著脖子,也不能說給別人家知道唄!”
燈光一直地往下暗,兩個人都要對看不清了。
女人抽噎著:“還有你,該怎么辦?你這不要吃他大麻子苦頭么?”
“大不了跟以前的孫疤眼兒一樣——地不準我種,更不讓我打,房子不讓我?。 ?/p>
谷雨頓頓手里的紅纓槍,轉身朝著門外。
“活不下去,我領著一家大小去逃荒。飛禽走獸,老天爺還養(yǎng)活著,好歹我有的是力氣,能挑能擔的,難道老天爺不給一份兒糧!”
這個更夫當門站著,女人淚眼望著他微微有些佝僂的背影,越看越模糊。燈焰陡然一陣兒亮,就熄滅了。
那雙羊毛蒲鞋輕輕擦著地,輕輕走開,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天大亮的時節(jié),村兒上出了事兒,姜大麻子家的谷倉叫人挖出一個大洞,谷子不知道給偷走了多少。
姜家支使伙計黎三,領著一幫人往谷雨家去,一路上氣勢洶洶地叫呼著,早晨的霧氣還不曾退凈。
農戶捧著熱粥,等在場邊攔著黎三探問。
“是啊,這得問谷雨兒去。昨兒白天才逗的更糧,夜里他就不管事兒啦!吃更糧,不守夜,這像話嗎?找他娘的算賬去!”
黎三真有點兒八面威風的氣勢,手里拖著一根小扁擔,外一只手插在袍襟底下,不斷地撒落一些棒子米落在路心兒。后面跟著一幫伙計。趕著看熱鬧的孩子愈來愈多,幾十只腿腳,從路心兒谷粒上踏過去。
谷雨住在村子東首第三家,這幫人直沖進他家里去,然后就有其中的伙計,打后頭喊著跑出來,從姜家谷倉,經過院落,一直到打麥場上,一路上撒著黃澄澄的谷粒兒。再往前數,不就通到村中央的牛車路上嗎?
黎三把不曾清醒的谷雨拖到門前打麥場上,要他立時到姜大爺那兒去回話。
門前的伙計卻喊嚷著:“地上一路撒著谷粒兒,這不是有鬼啦!”
“跟著地上撒的谷粒兒走,看看通到哪兒去!總不是昨天逗更糧撒掉的罷?”
霜還不曾化盡,霜地上撒著谷粒,斷續(xù)地從谷雨家通出來,從麥場上,到村兒中央的牛車路,一路上深深的沙土,凈是剛才這一伙兒人留下的腳印,沙土和腳印掩埋不住一顆顆亮亮的棒子米和小米。
大家都看在眼里,沿路上好事兒的數著路心的谷粒,人多嘴雜地叫喚著。
“這兩天風聲不大好,他谷雨怎么又疏忽了?”家家門前,人一頭喝熱粥,一頭議論著。
“這是從哪兒說起呀!不該有的事兒?!?/p>
“說的是啊,谷雨打更,向來萬無一失!”
結果分外出人意料,路上這些撒落的谷粒,零零落落地直通到姜家谷倉墻外,通到那個窟洞口。一時之間,村兒上到處哄鬧著,把偷谷賊和谷雨連上了一起。大家總覺著這就好像太陽跟月亮一道兒打東天升起一樣出奇。
這可是怎樣也抵賴不掉的,谷雨被架持到姜家大門前,身上早已挨上了幾扁擔。
姜家門口高石臺上,姜大麻子叉腰站在那里,太陽穴上一邊貼著一張紅膏藥,面帶病容。
“不用嚕蘇,先給我綁到馬樁上,揍他個半死再說!”
姜家三四個伙計撕撕扯扯之下,谷雨沖那個方向掙著身子,臉孔氣得煞白,“姜大爺,你不能跟我來這一手!”
“甚么大爺大奶奶的!”姜大麻子把卷起的皮袍袖子一抹,“給我狠狠揍個半死,打出人命有我頂了!”說著說著眼睛笑笑,就轉身進去了。
“姓姜的!你不能昧良心硬栽贓!”
谷雨吼叫著,被拖開,拉到那一排馬樁的頭一根前面,早有個伙計張起井繩等著,不由分說,把谷雨反剪著手,那么大的個頭兒,從上到下結結實實綁到馬樁上。
那一旁,黎三理著一根長長的車纜,一圈一圈折疊起來,挽到手里。
村子上,人從四處聚攏來,一層層圍上。冬季里橘紅色初露的陽光,照著那些攢動的困惑的臉子。人叢里傳出抽打的響聲,谷雨他女人孩子號啕著,大伙兒爭吵成一片。
樹上,草垛上,也都爬滿了人,大新年里看會那樣擠,一張張橘紅色的面孔上卻沒有看熱鬧的喜氣,一律透著氣不忿兒,氣他谷雨做了偷谷賊,也有氣他谷雨給冤枉地誣害了。門口那邊的高石臺上,姜大麻子又出來了,駝氈帽壓住眉毛上,叼一支煙卷,皺著眼睛,老去按按太陽穴上的紅膏藥。駱大女人抱著小龍,也匆匆趕了來,密密的人叢擠不進去,四處張望著,一眼瞧見那一張滿是疤麻的大臉子,女人止不住一陣子驚慌,躲到人背后。昨夜里和這時節(jié),同是這張臉,曾經挨得那樣近,口涎滴到她領口。呼呼的熱氣夾雜著酒糟和蒜臭,還有煙酸,沖著她臉上喘,死尸一樣重的身子,留長的指甲掐得她痛到心窩兒里。這張臉在燈亮兒底下是一個樣子,在老陽里又是另一副神氣了,怎么這會是一個人?駱大女人心里恨著,不由得指甲深深掐進懷里小龍的小腿上,小龍叫起來,她掐得更深,仿佛不曾聽見甚么。
又一陣重重的拷打聲,駱大家的臉色跟著煞白起來,咬緊了嘴唇,披散的發(fā)髻顫抖著。女人偷偷抹把眼角兒上眼淚,閉著眼靠到背后棗樹上,好似要昏過去。
“你說出來呀!你怎么不說,谷雨!”這女人心里哀哭著,“你說罷!你說出姜大麻子怎么丑,怎么欺侮我!我拼著這張臉不要,也要跟他對質!”
可人叢里面只有谷雨嫂在那兒哭罵,孩子喊著爹,谷雨不曾哼一聲。人叢里鉆出個小伙子,高聲叫著:
“昏過去了,打昏過去了,要鬧人命了!”遂又引起了一陣子哄亂。
小龍從懷里滑落到地上,駱大女人天旋地轉地昏眩了一陣,覺著背后靠著的棗樹大大地晃蕩,要把她摔到地上?!霸醪豢险f呀!你冤枉了!”女人跺著腳。
身旁一個老婦人衣襟把眼睛擦紅了,不住念著:“造孽呀!造孽呀!”拍手打掌望著四處叫喚,老頭子過來趕她回家去。
這邊兩個老人議論,怎么沒有人去南村兒請伏二先生來調停。
“難道想把谷雨活生生打死!”駱大女人冒冒失失沖著這兩老人叫嚷,像是其中有一個就是姜大麻子。
“造孽呀!這個世道人心!”老婦人摔著鼻涕,衣襟不住地擦那一對昏花老眼,非要擦得更紅才甘心。惹得她老伴像趕雞子似的喝著:“嚷嚷,嚷嚷,誰不知道造孽?凈聽你窮嚷嚷!趕緊給我回家去!”
“真是造孽!一點不假。”另一個干巴巴的老頭喝光了粥,端一只空碗舔著。
“誰知道怎么把大麻子給惹啦?”這老人舔著黃胡子說,“門前我掃得干干凈凈,哪兒見到他娘的一粒谷粒兒?黎三兒他那伙兒走過去一趟,就出了毛??!”
“聽聽,造孽呀!谷雨甚么樣的人呀?賴他!”
駱大家的止不住嚷著:“大爺,你就該當去給谷雨申冤哪!光在這兒說有啥用?”女人帶著哭腔。
“申冤!”這老人臉一扭,“瞧瞧,那邊,還空著一排馬樁。咱們不想種姜家地啦?”
“瞧著罷!話先說在這兒,又是一個孫疤眼兒!”
大伙兒紛紛攘攘的當兒,誰把那位伏二先生請來了。一個飄著灰白胡子的小老人,拉著一支高過頭頂的長手杖,黃楊木做的,上面雕著老龍頭。
這位看病的伏二先生,又老又矮小,卻是健步如飛,聲音出奇地洪亮,眾人迎上去,爭著告訴他這個那個。
“不行!這不行!”
老人察看了一下綁在馬樁上昏迷過去的谷雨,急忙從人叢里走出來,大步大步往姜大麻子那邊沖去。
“不行!你這樣!”老人咳一口痰用勁地呸掉,“那么些眼睛看著你,凡事要服人!搜出谷子沒有?”
姜大麻子冷冷臉,終又把笑堆到臉上,“這也用得著勞動你老人家,快家里坐!”
“我不要進去。到底怎么個長短?你快跟我說說。”
人比方才更騷亂,吵嚷著,好像忽然有了甚么希望。這樣一片嘈雜聲里,只見姜大麻子滔滔地說著,指這指那地揮著冒火的手勢,不知說些個甚么。
灰白胡子的伏二先生聽著搖著頭,打手勢制止說下去,卻插不上嘴。
高石臺真像座戲臺,人像看廟會那樣,遠遠地看著聽不清的小戲??偝S羞@樣的戲文,土地公公替包老爺辦案子,臺下聽不清不要緊,總有老懂戲的給你解說。
這兩個戲子唱完了一出,走下臺去。聽說要去看看谷倉墻上的窟窿??磻虻娜吮娨捕几窟^去。
前幾天給拉差去的夫子回來了。
駱大的女人立刻清醒過來,四處張望著,一眼就看見她男人夾在圍上去的人眾中間,脖子上掛條土車辮子。
這幾個夫子擠進人叢里,看見谷雨血慘慘的腦袋歪在肩膀上,昏昏迷迷哼唧著,老婆孩子哭作一窩兒。
“怎打成這個樣?黎三兒,你也是人哪?”
“你伙兒知道個屁!”黎三瞪著眼,兩下里爭吵起來。那個駱老大伸長脖子,直起眼睛打量這個綁在馬樁上被打成這樣的老鄰居。
“我不在家,我家的谷子也不知道少了沒有?”駱大自言自語地,轉過去望望四周,指望誰能告訴他。
“要臉不要?”背后有人譏誚,“有幾把谷子呀也有人偷?偷去喂小雞?”
駱大給擠著轉不動身子,掉過腦袋來瞪著背后,連帶地嘴巴也歪到一邊了。“操你的!處上賊鄰居,誰能保得穩(wěn)?他連姜大爺家谷子都偷,哼!”
好像有一肚子怨氣要出出才行,便從脖頸上拿下土車辮子,橫折一個雙。很用不上勁兒,從人們腦袋頂上夠著抽了谷雨一下?!安倌銈€賊種!”隨后紅著臉擠出來。這個老實人只有被人欺侮的份兒,差不多這算是生平第一次揍了人,得意地臊紅了臉。找到他女人,開口就炫他這一手。
“真是啊,想不到的!”老實人著意地比畫著,揚起手里土車辮子,“氣得我狠狠抽了他兩下子!”
“大面瓜!真有你兩下兒?。 ?/p>
蹲在地上的瘦老頭,對他點頭笑笑。他可發(fā)現到他女人沉著臉?!岸嗄芨?!就該給人欺壓一輩子!”抱著孩子一轉身走開。弄得駱大臉黃黃的,看看周圍,沒有一張好臉色對待他。
這一場風波讓伏二先生調停平息了。谷雨由老人領回來家里包傷。姜大麻子立刻差派了伙計過來,逼著谷雨搬出姜家的地。
“你這幫子狗仗人勢!也要等人家拆蹬拆蹬!別他娘的墻歪眾人推,破鼓齊伙兒擂!”
伏二先生揮起龍頭手杖,把這一伙兒家伙罵回去?!跋鹊轿夷洗鍍郝鋺袅T!慢慢給你找?guī)桩€田種種。”谷雨腦袋上裹著布,收拾種田的家伙往土車上堆放。“謝了,你老人家。天生天養(yǎng),哪兒不是過活?”
“別由著性子,又不是真的偷了搶了,沒臉見人!”老人虎下臉來,“到哪兒去?到哪兒去不得從頭來?住近點兒,等著還有笑話看!”
“就是那么個直性子!”后來老人硬把谷雨的小毛驢先騎著走了,“我先回去,給你騰出間車屋,隨手你就給我搬過來!”
前村后村隔不五六里遠,破家值萬貫,一搬就搬上大半一個整天還沒完兒。
夜里,村兒上黎三敲著梆子打更,老在谷雨家前屋后轉,存心苦惱這一家人似的。天剛蒙蒙亮,谷雨家里的懷里揣著頂小的,領著一窩兒沒睡醒的大大小小。谷雨用他那桿紅纓槍挑一副擔子,一頭柳條筐子里塞著棉絮被窩,上面坐著才學走路的孩子。另一頭,凈是些盆盆罐罐,上面蓋著一只黑鍋。
這個小小家族,就這么樣一聲不吭地走了。村頭上站著些送行的,也都不言語地愣愣望著。
天空堆著烏云,慢慢地燒起早霞,云塊一片片燒紅了。夜來落過頭場春雨,濕淋淋的光樹枝給唱唱兒的山喳子蹬下幾滴水珠,打落在濕地上,嗒嗒有聲。
含雨的初春之晨,總是這樣清涼里含著溫和,打更守夜的人久沒有這樣一段兒時辰。今天有了,卻又走了。谷雨沒有回頭,臉對著云層里的朝陽。
站在村頭上的駱大沒有留意許多人都紅了眼圈,只看到他女人含著眼淚倚在門旁籬笆上,癡癡地目送漸漸遠去的那一家人,嘴里咬著小龍風帽上紅飄帶。
駱大心里不能不難受,多年的老鄰居??神槾笠尚牧艘徽埂3鐾庵贿@三五天工夫,他女人陡然對他變了,思來想去,總不見得是為了他抽了谷雨那一下土車辮子。
“人走遠了,還舍不得?”老實人,心里冒著火星。昨夜里,女人不讓他挨近一點,試著伸過手去,讓她甩開了。難道這個偷谷賊也偷了他家這朵花?駱大疑心地跟自己發(fā)誓:“今夜你要再不……你瞧我的罷!”
可他自知并沒章程降住他女人,心里越發(fā)又惱又氣恨。望望遠去的那一家,望望他女人,心中隱隱作痛。
那一家人愈遠了,大路彎向左首去,密密的白楊樹行里,偶爾現出那一綹紅纓子,閃了一下,又隱沒了。
早霞愈燒愈烈,人臉給燒得通紅,好似這都是那一綹飄打的紅纓子照的。
濕淋淋的光樹枝上,還不時滴落一兩點清淚,山喳子唱著凄清的唱兒。
(選自《朱西甯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