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卓瑪

撰文＝張江舟

上篇短文中寫了藏區(qū)孩子小扎西，老友張原在微信留言中問，何時寫卓瑪？

卓瑪很美，是那種每每提起都會令我心痛的美，是那種在城里姑娘身上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美。一次次提筆又放下，我知道，僅憑我拙笨的文字能力，完全無力描述卓瑪?shù)拿馈?/p>

還是1998 年那個春天，還是我獨自一人浪跡西部草原深處的途中。記得是在甘南碌曲縣一處偏僻而靜謐的小山村，山村四周群山環(huán)抱，草木蔥郁，村中有漫坡肆無忌憚野蠻生長的沙棘林，還有風中搖曳的格?；?，一條小溪從村中蜿蜒穿過，猶如草原上飄落的潔白哈達。居住在此的藏族村民，自足而安逸。

山村的清晨在雞鳴犬吠聲中醒來。推窗遠望，山嵐浮動，煙云繚繞。

清晨，我沿村中小溪逆流而上，逆光中水面波光粼粼，閃爍而迷離。出村不遠處，溪水旁有一座碩大的水車，和著暖暖的春日陽光，水車有節(jié)奏地轉(zhuǎn)動并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這景致好眼熟，它分明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源仙境。

我快步來到水車旁，水車下磨房的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門，室內(nèi)光線昏暗一時無法凝視，只有石磨發(fā)出的聲響和撲鼻的清香，提示著主人的存在。

對頁上圖：甘南碌曲縣山村1998 年

下圖：卓瑪 1998 年

本頁與卓瑪合影 1998 年

“誰呀？”房內(nèi)傳出詢問聲，尋聲看去，石磨旁高臺處有藏女俯仰的身影。

隨著對昏暗光線的逐漸適應，眼前的圖像清晰了些，只見一藏女上身著貼身單衣，腰間裹著粗厚而龐大的藏袍，左手拿銅勺，右手持掃把，隨著石磨的轉(zhuǎn)動，藏女忽而俯身添青稞，忽而起身收拾散落在磨盤邊的青稞米粒。俯仰間姿體舒展而流暢，似舞蹈，更像一尊活的雕像，好美。

“我問你是誰？”

愣怔中醒來的我，急忙說明我的來意。

“哦，你是畫家?！辈嘏穆曇羰婢徚嗽S多。

“能給我畫張像嗎？”

“當然，當然，我就是來畫畫的?！辈嘏乃齑蠓搅钗乙馔庥煮@喜。

我隨即放下行囊，準備畫具。這時的藏女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跳下高臺，走出磨房。

??！陽光下的藏女分明是個孩子呀！寬大粗厚的藏袍裹著嬌小的體格，紅撲撲的臉上滿是汗珠，濃密的黑發(fā)有些凌亂，額頭、臉頰處還貼著幾縷汗水浸濕的發(fā)梢，漆黑的大眼睛，透著清純，但又掛著一絲倔強的波紋，嘴唇和臉頰處有幾分干裂，微笑間，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

在我凝視的目光中，藏女似乎有了幾分羞澀，目光躲閃著，迅即整了整衣領，攏了攏額前的散發(fā)，兩手不停地在藏袍上揉搓著。

她就是卓瑪，那會兒她只有18 歲，磨房就是她的家。磨房不大，卻也有三開間，進門中間是堂庭，左側(cè)一間跨在水面上是磨房，右側(cè)一間是臥室。卓瑪與母親一起過日子，磨房既是她們的家，又是維持生計的營生，日子雖不富裕但也過得殷實。

左圖：卓瑪 攝于1998 年

右圖：張江舟《甘南速寫》紙本水彩 28×20.5cm1998 年

說話間我已準備好畫具。

“等一會兒”，卓瑪轉(zhuǎn)身進入屋內(nèi)，拿出一個印花的搪瓷盆，在溪中盛出半盆溪水，她要洗漱打扮一番。姑娘愛美。

只見卓瑪撩著盆中的半盆水，先洗手，后洗臉，水到之處即刻白凈了許多，一會兒功夫，整張臉似乎去掉了一層皮殼，整個人似乎換了容顏。盆中的水卻也成泥湯了。

不常洗臉是高原藏人的生活常態(tài)，因為面部油脂是天然的護膚品，能夠保護皮膚，免遭高原紫外線灼傷。聽青藏線兵站的軍官講，每當接受長途運輸任務，途中一律不準洗臉，這是出車前一再強調(diào)的紀律之一，為的就是保護皮膚。今天軍人待遇提高了，有了各種護膚品，這條紀律也許可以取消了。

洗漱完畢，卓瑪執(zhí)意換上了盛裝。據(jù)說這是長輩為女兒出嫁準備的嫁妝，有大量寶石和銀飾的裝點，漂亮極了。盛裝的卓瑪少了許多煙塵，多了些清純與柔美。

實際上，我們畫寫生更喜歡模特兒保持生活中的自然狀態(tài)。但我真不忍心阻止卓瑪?shù)氖釆y，她要把自己最美的形象留在我畫中。由此，這次寫生也多有了些儀式感，不僅為美，還透出些許圣潔的意味。

那天，我在卓瑪家待了一整天。放下了磨房的活計，卓瑪仍舊忙碌著，忽而為牦牛擠奶，忽而收拾門前晾曬的牛肉干，忽而東忽而西，不曾一會兒停歇。中午母親烙了餅，餅里摻了牦牛奶，軟軟的、糯糯的，奶香四溢。我們吃著餅，就著酥油茶，藏區(qū)午餐的味道好極了。

那天我畫了好多寫生，還拍了好多的照片。更多的時間是和卓瑪聊天。

卓瑪非常健談，她說她是家中老小，大哥家有一輛大卡車，以跑運輸為生，大姐嫁到了外村，二哥二姐都在成都打工，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父親早年已去世，她跟著母親過，磨房的營生支撐她與母親的日常用度。家里還養(yǎng)了幾頭牦牛，只為擠奶自己食用。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打理磨房，養(yǎng)牛擠奶都由她一人承擔，大哥的家就在小溪對面的不遠處，有時哥哥嫂子會來幫忙。

卓瑪告訴我，她已有了男朋友，是同村考出去的大學生，現(xiàn)在拉卜楞寺佛學院讀書，已經(jīng)大三了，明年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后他們就結(jié)婚，之后要到成都去工作和生活。

碌曲臨界四川，去成都是這里許多年輕人的首選之地。

卓瑪說，“男朋友可帥了，對我可好了，學校一放假，他就會趕回來看我，還會幫我家里做事。他說他會一輩子對我好。”

卓瑪不識字，那時電話不普及，更沒有手機，書信是他們唯一的通訊方式。與男朋友的書信往來全靠同齡的閨蜜幫忙。說到此，卓瑪臉上透著些許嬌嗔之氣，“我最討厭她了，她說好了為我保密，可是我們村的許多年輕人都知道了我和男朋友信中的內(nèi)容?！?/p>

卓瑪說話猶如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個中透著幸福，透著對未來生活的祈望。一個不曾進過校門的山村姑娘，怎就生得如此的伶俐？也許只能是源自天性的自由萌發(fā)和鄉(xiāng)野民風的滋養(yǎng)?？粗楷斂鞓返臉幼?，我卻徒生隱痛之情，十八歲的花季，春花吐蕊，自由無忌，卓瑪?shù)幕緟s還承擔了太多的辛勞和責任。

左圖：卓瑪 攝于1998 年

右圖：張江舟《甘南速寫》紙本水彩 28×20.5cm1998 年

對頁組圖：張江舟《甘南速寫》紙本水彩 28×20.5cm1998 年

本頁上圖：（組圖）卓瑪放牧攝于1998 年

卓瑪太可愛了，卓瑪?shù)膯渭兣c率真令我感動。對一個初識的陌生人，沒有質(zhì)疑，沒有遮掩，有的只是滿滿的信任和率性表白。作為久居都市聽多了謊言的人，我甚至不能理解這種信任來自何種理由的支撐。

下圖：張江舟《甘南速寫》紙本水彩 28×20.5cm1998 年

也許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本來該有的樣子。以誠相待，本該是善良人們的樸素情感，而對于今天的都市人，卻是一種生活的奢望。當邪惡、欺詐、偽善、冷酷、虛假、謊言無處不在時，當孤獨與蒼涼已成為當代人的普遍精神宿命時，卓瑪?shù)拇嬖?，起碼讓我們還能感受到絲絲暖意。

臨別時，卓瑪說，“你回去后能給我寄一套你拍的照片嗎？”

我爽快地答應了。

卓瑪又說，“過去你們北京也來過游客，也給我拍過照，也答應回去會給我寄照片，但最后都沒有收到他們的照片。”

我一再地說，“我一定會寄的……”

回京途經(jīng)蘭州，剛剛下榻酒店，我第一時間趕去洗印店，以最快的速度洗印出全部照片，第一時間寄給了卓瑪，唯恐稍稍遲滯，褻瀆了卓瑪美好的期待。

這之后的許多年，每逢過年，我都會收到一份寄自草原的禮包，包裝很粗糙，打開來是一條雪白的哈達裹著一包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