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的詩

雙河溶洞

太久了！七億年

“水滴石穿”不是時間的修辭

不是面壁者不可參破的奧義

而是熔巖之火，和一個詩人語言內(nèi)部的癲狂

地表的頌詞來自繁衍

穿越地心的陰性之美

脫離了肉身所能承受的孕育

它用匕首的鋒利，在自己的身上雕刻

——光線沿著鈣化的模子

幽暗中，一只蛹還來不及羽化

暗河封印了鳥的振翅

和巖羊咀嚼蕨類植物的沙沙聲

太久了，絕壁之上的開鑿

注定也要鏨出一句詩的刻痕：

那荒野的眼睛、雄性的蠻力

匍匐于寒武紀(jì)、白堊紀(jì)的脈動

要跋涉多久

才能在沉積的體溫中豎起一壁石幔？

要浸泡多久

才能在母體的淚泉中結(jié)晶成花？

當(dāng)幽簾蟲、蝙蝠和人，這些有限的肉身從

中穿過

黑暗便有了新的名字

洞窟也不再僅僅屬于雙河的漲落

在它的穹頂，星斗在旋轉(zhuǎn)

——世人將它視為浩瀚奇景

詩人則將它稱為時間之詩

蝴 蝶

雙翅間，藍色的光脈涌動

翠蛺蝶、嘉翠蛺蝶、蛇神黛眼蝶……

博物學(xué)家的凝視讓它們擁有石化的瞬間

那楔狀的鱗翅目，猶如鐘乳石垂懸

這天黃昏，詩人李元勝的鏡頭捕捉著溪中蝶

它們歡快地振翅，抖動著雙河洞口的風(fēng)

沈葦想起懷中還有一只西域之蝶

它的斑紋是沙麗纖維，曾在哈薩克人的宴

飲中現(xiàn)身

“碧溪潮生兩岸”

陳先發(fā)的蝶，是否也在此地找到了前身？

好在詩人們只是美的采集者

捕掠蝶翅的納博科夫仿佛從石階上趕超了

他們

“暮色中眼狀花紋的蝴蝶翅膀從四面盯著

他看”

——那“欲念之火”便是蝶的軟喙

那“生命之光”，白令海峽失事的船只

標(biāo)本柜中再也無法訴說的故事

當(dāng)我彎腰，入侵者的氣息讓蝴蝶驚起

但不遠飛

鴿 子

特拉法加廣場的鴿子和我父親養(yǎng)的一樣

毛翼灰白、雙爪纖細

眼珠骨碌碌轉(zhuǎn)動，映出褐色的屋頂

廣場的鴿子，繞著歷史書中的建筑飛

羽毛干凈、見過世面的鴿子

踱著方步，啄食人們手中的面包屑

有時歪著頭，打量著黃皮膚的來客

廣場上永遠不會有父親的鴿子

它們膽怯、卑微而警覺

即使被賣給遙遠城市的客人

三個月后也會飛回自己家中

來自小地方的鴿子

一定不習(xí)慣在游客手中進食

它們能飛過山峰，卻留戀著自己小小的鴿籠

寬敞的廣場上，鴿子簇?fù)碇?/p>

我與它們一樣，羽翼清晰、爪子輕靈

而我，懷揣著一顆饑餓的胃

想起了小小的鴿籠

姆比拉

姆比拉，來自非洲的拇指琴

用指頭叩出礦石的裂痕

尼羅河，也曾流淌過沙質(zhì)的圣歌

——摻雜著麋鹿的膻氣

雌獅咀嚼骨頭的聲音

姆比拉，金屬從杯子中飲酒

羚羊群躍過巖洞

裸著上身的人，邀請赤道舞蹈

姆比拉，坦桑石在融化

風(fēng)暴和烈日在沙漠中炫耀

白晝堆滿異國的緞子和蠟燭

姆比拉，一棵可可樹折斷自己的樹冠

夜晚白白等待著陌生人的身體

他用手抹去灼燙的水汽

在他干旱已久的眼睛里

貧瘠的姆比拉，正下起大雨

愛 墻

蒙馬特高地半山腰的一個小公園里

一面藍色墻上

用311種語言書寫著“我愛你”

——人類是多么渴望愛啊

從城市、部落到偏僻的海灣

混雜著大多數(shù)人終生不會精通的語言

從生澀的語法中得到愛

比起砌一面愛墻，更加艱辛

每個人尋找自己熟悉的語言

他們默讀著自己的心

——但我知道這不是愛

太過秘密的事物，不再需要愛的軀殼

我寄望讀出陌生語言中的“我”

那是看不見的陰影旅行中的濃霧

是我感到悲傷時“你”的音節(jié)

是建造者未完成的遺愿

我坐在一個無人說話的公園里

我替你感到悲傷

——我知道，這也不是愛！

【馮娜，1985年出生于云南麗江，白族。畢業(yè)并任職于中山大學(xu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特聘導(dǎo)師。著有《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尋鶴》等詩文集、譯著十余部。作品被翻譯成英語、俄語、日語、韓語等多國文字譯介到海外。曾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駿馬獎、華文青年詩人獎、美國The Pushcart Prize提名獎等獎項。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九屆青春詩會。首都師范大學(xué)第十二屆駐校詩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