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奶奶帶大的,一天幼兒園也沒上過。奶奶不識字,但頭腦清晰,有人生的大智慧。她的教育理念我無比認同:學習是一輩子的事,6歲以前的小孩子就讓她瘋玩好了,上學以后想玩都沒時間呢。于是一年級入學前,我一個字都不認得,也沒有集體生活的概念,每天就是玩玩玩。
開學第一天,我兜里不知為什么裝了很多糖,語文課上到一半,我突然站起來就往教室外走,老師都愣了,攔住我問我怎么了。我覺得老師好奇怪,難道看不出我憋得慌要上廁所嗎?老師很和氣地讓我去了,下課后跟我說,以后課間10分鐘才可以去衛(wèi)生間,上課萬一憋不住了,也要先舉手跟老師示意。從那一刻開始,我自由無羈的天性開始被慢慢馴化,而那些不動聲色有禮有節(jié)的管理,我開始接受了。
我適應能力很強,幼兒園的缺失并沒有影響我的小學生活,唯一讓我困惑的是,每次語文生字練習,我的田字格本上的成績永遠是大大的“差”。我納悶了整整一個學期,我一筆都沒有寫錯啊,為什么老師不給我一個“優(yōu)”,或者,哪怕是個“良”呢?
然后某一天我突然如夢初醒,原來生字練習不只要把字寫對,還要一筆一畫把字寫得很工整很好看才行。我傻乎乎地以為生字只要會寫就好,每次都龍飛鳳舞、亂七八糟地寫一大篇,老師判了一學期作業(yè)恐怕都瘋了。
話說我幡然悔悟的第二天,老師估計又瘋了,因為我的狂放天書一夜之間變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我又莫名其妙選了最細最淺的中華6H鉛筆,下筆之小心,仿佛怕驚擾了誰似的,于是那一頁作業(yè)若有若無,估計看得老師心驚肉跳,上氣不接下氣。
生字作業(yè)風格上革命性的轉變,標志著我從一個自然散養(yǎng)、沒有任何束縛的小孩成長為一個尊重紀律與規(guī)則,接受適度被管理的群體中的一分子。這是人生存的本能,成長的第一步就是用教養(yǎng)、紀律等各種約束讓自己融入群體。
守紀律很辛苦,而自律才是真正的考驗。小學二年級,我從上海轉學到北京,當時北京的課堂上要求小學生手背后坐端正聽講。如今想來這要求不科學、沒必要,但作為親歷者,我發(fā)現(xiàn)它也沒有對我造成任何不良影響,而且公平地說,它的確提升了我的專注度。
相比身材與生活習慣上的自律,對于情感和情緒的自我掌控才更難。比如如何不見異思遷、不喜新厭舊,如何做到從容淡定、寵辱不驚,如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恐怕才是人生的終極難題吧。我認識一個男人,因為三十年前對太太的一句承諾,從此謹言慎行,不給自己任何心猿意馬的可能性。因為變化太多,不變的人才顯得彌足珍貴。
自律很難,因為自律沒有標準。我想,自律就是我那個坐得筆直的一動不動的小學同窗;是楊麗萍幾十年如一日纖瘦無比、為舞蹈而生的身材;是諾維斯基、休叔曾經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更是我尊重的那位朋友對愛人的一諾千金。
自律的過程并不愉悅,甚至痛苦不堪,它不會使人更自由,也不一定使人更成功,但自律會讓人更體面,令人更接近心目中那個最好的自己。
(陳魯豫/著,節(jié)選自《還是要相信》,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