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榕(彝族)
曼華是我的奶奶,我關(guān)于她的回憶,總在一個午后暈染開。當(dāng)時看著她墨里藏針的短發(fā),我說奶奶你白發(fā)這么多,我?guī)湍愣及蔚?。曼華穩(wěn)穩(wěn)地說,我還有這么多黑發(fā),好啊。聲音不大,每個字都路過溫潤的唇齒間,仿佛成熟果實落進(jìn)空氣里。
倏爾想起當(dāng)天的“功”還沒做,她就張開十指作為梳子,從前往后梳頭,額前細(xì)發(fā)被帶到頭頂,又逃往兩側(cè),再由手指抓回頭頂。我掀開釘在桌沿下的布簾,鉆進(jìn)桌肚里,翻玩奶奶的針線籮。
針線籮是一個聚寶盆。毛衣只織了一只袖子,橫貫在籮上,撥開袖子,看到幾片絨絨的或者滑滑的碎布,一些紐扣,幾團(tuán)暖色毛線,顏色不外是大紅,深紅或豬肝紫三色,一枚被磨得又圓又亮的頂針藏在籮的最里面,我狠狠下手,一掏就中,但沒有一個手指能夠戴穩(wěn)這枚頂針,每次它在我指肚上都像呼啦圈似的晃啊晃。眼見針線籮里再沒有什么秘密能夠逃離我的搜捕,我就抱起這一紅色巨物,上下顛出嘩啦啦的聲響,直到里面的小物東零西落掉在地上才罷休。
在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里,曼華掀開布簾子,挽住我的胳膊把我輕拉出來,說:“佳佳,里面有針,會戳通你的手指頭。”
我還是翻,也沒有真的見過極小極尖的針。直到有一天曼華在我鉆入布簾子前叫住我,得意地跟我說:“佳佳,你愛玩這個,我把籮里的針都放到別處了?!?/p>
但小時脾氣乖張,大人意指什么,我偏不做什么,不等曼華說完,我就翻上床去玩她的衣服。從數(shù)她所穿的衣服數(shù)量開始。她總是穿很多,也想讓我穿很多。我按住她的手背,從她手腕上一層一層逮出她的衣袖:最里的保暖內(nèi)衣在袖口處破了個洞,像咧嘴笑,黑底黃花的滌綸襯衫在保暖內(nèi)衣上開出半朵蟹爪菊,又被緊貼著的大紅毛衣奪了彩……終于數(shù)到外套,算一算,五件。曼華說,外套里面還有個毛線褂,說罷把手伸進(jìn)衣領(lǐng),揪出褂子的雞心領(lǐng)一角,我的嘴角癟下去。
小時候的我也因此對四五六這三個數(shù)字記得最牢,四是夏天,五是清晨和晚上,六是冬天,如果有七,那可能是曼華生病了。
第一次聽曼華親口說出她不舒服時,她在我頭上梳好的兩個羊角辮一前一后不安地晃著,生怕被我發(fā)現(xiàn),她說,我頭暈,等我吃一粒降血壓藥再出門,說罷又折回床上翻找藥。我見她枕頭下面全都是藥,葫蘆形的速效救心丸瓶子和大紅色的鐵皮萬金油占滿了我的視線,也就忘了頭上羊角辮的丑態(tài)。我想,要是晚上枕著藥睡,在夢里是不是百病不侵?
但忘了羊角辮,還有紅背心。曼華幾乎活在紅色的海洋里,紅艷的海水也濺了我一身,她給我織了一件紅色毛背心。曼華本喜歡唱歌,“櫻桃好吃樹難栽”,或者“那不是天上的太陽”,這些歌聲浮在淘米水上,繞開花朵,澆灌養(yǎng)海棠的土壤,但如果是織毛衣,她就不唱歌,坐在不插電的按摩椅上,低頭組織棒針。毛背心織好了,主體是大紅色,雞心領(lǐng)上滾了一圈暗紅,到了腰間再換顏色,駝色與水紅相間。在外玩耍身子熱了我也總把外套裹嚴(yán)實,一旦察覺有人看我,就要低頭確認(rèn)就要低頭確認(rèn)這猩紅的內(nèi)里是不是毒蛇吐著的信子。
小學(xué)二年級,學(xué)校舉辦廣播體操比賽,要求穿上低領(lǐng)的運動校服,不許露出內(nèi)搭。中午離開家去學(xué)校之前,我脫了毛線背心放搭沙發(fā)上,想到再沒有毒蛇纏身,開心走了一路。離校門還有百米左右,我手臂被人往后提起,一看,爺爺左手拎著我的手臂,右手握住毛背心,說曼華午睡醒來看見沙發(fā)上的背心,心里一急打算出門給我送,想起自己走不快,推醒爺爺,高聲喝叫讓他前來追我。
我不從,和爺爺在校門口推搡一陣,很多同學(xué)圍起來看這一老一小鬧別扭,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我身上射擊。我亂喊著妥協(xié),答應(yīng)等廣播體操比賽完了就套上毛線褂,爺爺才松開我的胳膊,目送我進(jìn)校門,人群也散開。因為遲到,我一個人坐在教室,毛線褂被我塞進(jìn)桌空的最深處,用摞起的課本抵住,企圖悶死這丑東西。
回家果然感冒。躺在床上,曼華就接了熱水端過來,坐在床上給我講故事,說,我小時候也生病,生了病就請先生來看,先生要坐轎子,抽煙鍋,我們先把他煙鍋填滿,等他抽得差不多了,就會給我揉肚子,揉啊,揉啊……曼華聲音低下去,似乎整個人正蜷在先生大手里。我支撐著爬起,看她已經(jīng)打著哈欠解開最外層衣服的紐扣,喃喃著睡去。
這些故事被她的聲音磨得很舊很細(xì),布滿我的童年,所以剩下的情節(jié)理應(yīng)由我敘述:
先生抽飽了煙,就開始給生病的曼華揉肚子,用大得出奇的手上上下下地揉,直到曼華肚子里的硬塊被推“通”了,這才收手,起身去房間外吃早就備好的肥雞,走時再夾著兩只老母雞回家,就算醫(yī)完。
曼華再大一點,甩著兩條大辮子?xùn)|走西逛,去路邊攤上吃了豌豆粉,染上傷寒。她病得出現(xiàn)幻覺,門框上,床上和鼻尖上到處是著古衣的小人,曼華伸手去抓,一整個人都掉到床下。又請先生,先生聽了病況,不打算蹚這潭渾水。過了幾天,曼華還活著,發(fā)燒,說不出話,頭發(fā)一把一把掉。曼華的爸爸送上厚禮,終于請動了先生。先生來號了脈,又按壓她的肚子,決意在她家住下,一天只干兩件事,先抽煙鍋,再按時給曼華揉肚子,每日地揉,不知揉了多久,居然也給曼華醫(yī)好了。
如果在成年后才聽到這樣的故事,其中治病的原理不免讓人生疑,但七八歲的我躺在床上,一邊擤鼻涕,一邊和曼華達(dá)成共識,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人和回憶的相遇也要講求緣分,只有小時候聽到的故事才能被挽留。
后來曼華生的一場大病提醒我,一切故事在發(fā)生時都可能是事故。她洗完澡,從浴缸里跨出來不小心滑倒,磕斷一根肋骨,屆時快八十歲。
我去看望包扎好的曼華,站在床沿不出聲氣。側(cè)睡的她像一座矮山蘇醒,干巴巴舞動自己的肢干,我說奶奶我來了,她懵懂地問,是佳佳嗎?語氣如新生兒般稚弱,讓我疑惑眼前人到底是誰。
我答是我,她說,佳佳啊,我轉(zhuǎn)不過來。我繞到曼華身體的另一側(cè),讓她能不費力就看到我。
聊了幾句,詞語在老人嘴里蹣跚,這一個字送出來,下一個詞還在舌尖打滑。我輕輕摁住她的手說,我們不說話,就歇一會兒。周圍很快沒了聲音,雜響都離開,陽臺上的風(fēng)停止摩挲紗窗,海棠花葉也屏住呼吸。
距我只有一指遠(yuǎn)的曼華在抽泣。眼淚自眼角送出,疊在眼尾褶子里掉不下來,眼淚一滴推著一滴,終于流到下巴,去灌溉衣領(lǐng)上的蟹爪菊。
她問我,佳佳,我還能好嗎?
我心里一驚,感到病痛的深淵在吮吸這具布滿褶皺的身體,而它的主人在用靈魂呼救。
我說,能,我反反復(fù)復(fù)說,你肯定能。希望我沒有誤解她的眼淚。
至此,世界上多了一個我和曼華共同見證的故事,她后來偶爾會以“我之前骨折……”作為話頭,然后和我相視一笑。
下一個生病的是曼華的大兒子。我有所耳聞,父母說他是皮肉傷,曼華也還是忙里忙外,踩著寬大的拖鞋從廚房里端出家常菜,用蒸帶魚,素炒胡蘿卜,西紅柿雞蛋湯和豆腐圓子招待她的孫女和老伴。飯后我在沙發(fā)上擺弄一個新來的駱駝玩具,爺爺看乒乓球比賽,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曼華在沙發(fā)的另一邊泡腳。我揪住駱駝尾巴往下拽,發(fā)現(xiàn)駱駝屁股里夾了一個小紙條,上面寫著新疆某玩具廠,這才想起她的大兒子之前去新疆除了葡萄干還帶回這個玩具,“嘿,這是大舅帶回來的?!边@句話被我不經(jīng)意說出口,隨即淹沒在比賽的加油聲中,但似乎被什么東西扣住了,我左右轉(zhuǎn)頭,見曼華的手撫在腳背上,背脊彎成一張弓,良久不動,直到爺爺在那邊喊,老同志水涼嘍,她才猛一抬頭,臉上掛滿冷淚。
爺爺嘆了口氣,過來給曼華擦干腳趾,套上毛線襪,把洗腳水端起,倒掉,后來我才知道,曼華的大兒子在省外出差時所乘大巴車翻下山崖,他幸存而重傷,全身多處骨折。
大概曼華在想起年逾五十的大兒子時,眼前還是那個十多歲就出門工作的小孩。而這個小孩正躺在大城市的醫(yī)院里想念母親,正如母親翻山越嶺地想念他。
于是我隱隱意識到一些情感上的差異,曼華只是路過了我的童年,但卻親手編織了自己四個兒女的童年。
那段時期的童年都大同小異,吃不飽就想辦法吃飽。糧票能買到的食物都給小孩吃,其次是丈夫,最后考慮自己。白天,曼華坐在院子里餓著肚子洗衣服,聽見街上有動靜,鄰居說是食堂來了能用錢買的麥餅,她就沖出院門去買餅。曼華吃下兩個粗加工的麥餅,消化不了,“隔”在胃里,兩天都沒吃下東西。自己的四個孩子在吃方面也沒讓自己少省心,二兒子偷吃東西,其中一次偷吃的對象是豬油,曼華來得太遲,眼見老二把一勺豬油填進(jìn)嘴里,還用上嘴唇嗦干凈勺子。直至今日,她在講述時總說,那一勺油,滿滿的,汪汪的,我想著完了完了,但老二吃下去居然沒有拉肚子,也難怪,那時實在是太寡了,胃里什么都沒有。老二吃得最多卻長得最瘦,有時在白天睡著,錯過飯點,醒來四處找了一圈沒有飯菜,曼華逗他說,我們家里沒有飯給你吃了,他哭成淚人,于是曼華去學(xué)校食堂打來二兩米飯,小孩這才不哭,接過飯盒,米飯的熱氣漫過雙眼。我聽到這一處,往往嗔怪她戲弄小孩,但要是家里真的沒飯吃,曼華是不忍說出口的。
如果再年輕一點,在當(dāng)媽之前,曼華是靈活得可以上樹的。十幾歲的曼華和姐妹出游,看見馬桑果紫紅紫紅吊在枝頭,她直接抬腿爬樹,才不顧自己大家閨秀的身份,吃夠就摘了往下拋,回到家發(fā)現(xiàn)滿嘴滿臉都是黑色,從此以后也得了一個猴子的綽號。再往時間之河的上游慢溯,可以看到幾歲的曼華和狗搏斗。曼華去親戚家做客,大人特意提醒小孩們,說院里狼狗兇狠,不要靠近,曼華不信,趁大人離開后擼擼袖子沖上去單挑狼狗,被對方撞倒在地,大咬一口。每次講到這里,她的聲音都會放大,用兩手比一個圓,說,碗口大的疤,佳佳啊,碗口大一個!我不信,讓她給我看看,她卷起自己的兩條絨褲,一條外褲,手指膝蓋讓我看清楚。確實是一個拳頭大的疤痕,摸上去軟塌塌的,但沒有凹陷,已經(jīng)長得和原來的皮膚一樣,只是缺失了紋理,像一個光滑的年輪。
有的故事講幾次都不夠,但有的故事講一遍勝過一萬遍,比如她和爺爺?shù)膼矍椤?/p>
大多從曼華進(jìn)農(nóng)校作為開頭。她成分不好,初進(jìn)農(nóng)校就努力做活學(xué)技術(shù),爭來更多權(quán)利,不再受人指責(zé),她話不多,只是消瘦。過上幾年,她慢慢出頭,腰桿挺直了,臉上長回些肉,兩條長及大腿的辮子也更有光澤,被更多同性和異性看見,屆時已從學(xué)生升為一個小學(xué)校的技術(shù)員。有的異性靠過來,看能不能占個便宜,曼華害怕,不敢當(dāng)面拒絕,再次遇見就故意走岔路躲開對方。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是追上來,說她同時和幾個男同志交往,主任找曼華談話,勸她怕是正經(jīng)找一個為好,這樣也不留人口舌,她渾身一冷,第二天還是一樣在田地里教學(xué)。曼華仔細(xì)推演過自己和每一位示好者處對象的可能,最終沉寂下去,閉口不提,決意盡己所能下功夫干活,打磨所有事情的細(xì)枝末節(jié),把自己活成一座流言飛不進(jìn)的高塔。
曼華在1955年認(rèn)識了她的對象,她在第二年11月16日的日記里寫:“我和對象在55年的4月份認(rèn)識的,我想和他建立起真摯的感情,今后一定會很幸福的,從這個時候起,我就堅定了自己的決心,從心眼里愛上了他,但由于當(dāng)時的相處環(huán)境較困難(因此地的女同志少),雖然他寫了好幾封信交給我,但我并沒有立即就給他答復(fù),而是抱著再考驗他一段時間的態(tài)度,我到8月份就決定了自己的事。
“我們在一起,從思想認(rèn)識談到工作,生活,什么都談,即使深更半夜,從未感到厭倦,多么愉快?。〉艺劦酶嗟?,還是小時的各種幼稚,而有趣味的事情,的確,我很想聽他過去的一切,永遠(yuǎn)也不會厭倦?!?/p>
還有比愛更重要的東西。曼華在描繪這段感情時會提,她在決意和對象交往當(dāng)天,直視著他的雙眼說,我們家庭背景不一樣,但人格上是平等的,我想和你處對象。
我無幸目睹曼華的青春與中年,但尊嚴(yán)與愛始終貫穿她的一生,那些愛無能的日子里,就以尊嚴(yán)作為自己的城墻,如果一個人真的想進(jìn)入她的靈魂,那他總會找到高墻下名為愛的窄門,但人首先是她自己,才成為別人的愛人。就像她在近日的電話里提到自己的婚姻,會大聲說,爺爺找到了這樣的媳婦是他的福氣。
曼華把自己守得很牢,隨著年歲的增長,心里逐漸過濾掉別人的事情,我打來電話,她總會問一串相同的問題,再忘掉答案,又在下一輪通話中把問題如數(shù)返還給我,就像單調(diào)的接球游戲。于是我改變策略,返回過去,她說,我聽。聽她在電話里細(xì)數(shù)自己的一輩子時,我眼前還是牙齒紫黑的小猴子,雙手捧滿馬桑果,笑道,你吃嘛,不夠我去上樹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