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蘭(彝族)
那天,我早早就睡醒了。
天還沒有亮,村莊和往常一樣,不時傳來幾聲雞鳴狗吠后,再次悄然無聲。即便,這是一個新年的清晨。
父親早早就起床了,院子里,他的腳步聲沉重而緩慢,伴隨而來的,還有他陣陣輕微的咳嗽聲。我慢慢起身坐下來,透過油紙般濃重的玻璃窗戶,看到了他模糊的身影,在微涼的晨露中,單薄而蹣跚,并慢慢地,消失在廚房的門框里。
他沒有開燈,因為廚房對著我的小閣樓,而多年限于睡眠困境的我,怕光。
我認(rèn)為,我和父親并不親近。
記憶中的他,個子高瘦,談吐文雅,嚴(yán)慈并重,身兼數(shù)職。
作為族長時的他,是全村最威嚴(yán)的人。那時,他總是坐在火塘邊,手握著旱煙袋,在升騰起的煙圈里沉思著,而他周圍,圍著各家各戶的叔叔伯伯,靜靜地,等待著他發(fā)話。他的話,是全村人進(jìn)行各項事務(wù)活動的依據(jù),大到喪葬嫁娶、建房蓋屋,小到忙種忙收、口角紛爭,都由他帶領(lǐng)著村民,一一處理。
作為木匠時的他,是全村最嚴(yán)謹(jǐn)?shù)娜?。那時,他手里持著一個黑得發(fā)亮的墨斗,在形狀各異的木材上勾畫著,然后用工具進(jìn)行加工改良,一顆顆粗糙厚重的木頭,在他的巧手下變成了承載風(fēng)雨的棟梁。最后,帶領(lǐng)著村里的青壯年,一棟棟簡易牢固的木屋拔地而起,為村民們遮風(fēng)擋雨。
作為醫(yī)生時的他,則成了全村最為慈祥的人。那時,他手腳麻利地打開藥箱,戴上珍藏在箱底的金色邊框眼鏡,然后取出裝有注射器的長方形鋁制盒子,打開盒蓋,注入山泉水,把它放在火炭上加熱,給注射器消毒(那時村里條件不好,全村人都重復(fù)使用一個注射器),并迅速找出相應(yīng)的針?biāo)退幤?,為生病的村民解除疼痛?/p>
作為識字者的他,是村里最莊重的人。那時,他端坐在爺爺傳下來的八仙桌前,握著他那只黃得發(fā)亮的毛筆,幫助村民們寫對聯(lián),邊寫邊念給他們聽,都是一些祝福和吉利的話語。而我,總是被他安排在旁邊,幫他拉紅紙。他寫得很慢,很認(rèn)真,筆鋒強(qiáng)健有力。
作為畢摩時的他,是全村最神秘的人。那時,他會穿著一件用羊毛織成的黃色氈衣,對著北方念念有詞,同時癲狂地?fù)u動著他手中的法鈴,眼睛炯炯有神,像兩簇燃燒的火苗。而那些陌生人和他的親人,就在他的護(hù)送下,安詳離去。
作為一家之主的他,卻每天都起早貪黑,忙著別人家的事情,讓家里的大小重?fù)?dān),全部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
我小時候,他像一尊神明,我只能仰視他。在和小伙伴爭吵時,錯的永遠(yuǎn)是我,只要父親出現(xiàn),緊接著我的臉上立刻會出現(xiàn)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
隔閡由此產(chǎn)生。
長大了,我卻一直在他多年父權(quán)權(quán)威的陰影下,無法和他毫無顧忌地,敞開心扉。因為,即便我可以不理睬他,但在內(nèi)心深處,做不到不怕他。
終于,到了21 歲那年,我和他的關(guān)系降到冰點。
那年夏天,母親因病離開了我,在臨終前,她拉著我的手說,這些年含辛茹苦地供我們姐妹上學(xué),是因為想讓我們識幾個字,少受些苦,不要像她。
那一刻,無窮無盡的悲傷,彌漫在我的胸口,痛到無法呼吸。我的母親,就這樣走了,為丈夫、孩子傾盡一生,沒有任何怨言??晌遥瑓s無法原諒父親,即使他滿身都是那些用對家庭的失職而獲得的榮耀。
但母親的葬禮確實很隆重,一些從未謀面過的人們,都翻山越嶺,前來悼念,原因是父親在某年某月幫助過他們。但是此時,父親卻沉默著,沒有再像以前一樣,對著他們,侃侃而談。而是撐起他微駝的后背,顫抖地?fù)u晃著法鈴,給母親送上這最后的一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渾濁而深埋著悲傷,直盯盯地瞅著母親的遺容。
母親離開后,父親開始回歸家庭,或者確切一點,是回歸到我身邊。因為哥哥姐姐都已成家立業(yè),一個曾經(jīng)熱鬧無比的大家庭,就只剩下我和他相依為命。
最終,他為了我,放下了他熱愛的事業(yè)和滿身榮耀??捎谖叶裕笎蹥w空,人世浮沉。年輕的心,早已荒草叢生,很難再溫暖起來。
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努力著,讓我的筆尖,讓過那些疼痛的文字。我用力地使自己和他隔著一段距離。因為我不忍心想起,我的母親。過不過奈何橋,是否塵緣已盡,這些都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她真真切切地離開了我的生活,了無痕跡;重要的,是我的家庭讓她過度辛勞而去;所以,在那個沒有我們拖累的世界里,我想讓她安息。
只是,時光蒼涼,事隔多年,母親永遠(yuǎn)穿著那年的花布襯衫,定格在我單薄的歲月里,不肯離去。
而父親,卻脫去了代表他各種職業(yè)的著裝,系上母親遺留下來的圍裙,在無數(shù)個黃昏,無數(shù)個清晨,為我洗手做羹湯,笑容厚重而慈祥。
24 歲那年,大學(xué)畢業(yè)。
我平生第一次沒有征求他的意見,選擇了北上蘭州求學(xué)。這是一次和理想無關(guān)的抉擇,相反,是一種理想破滅后,對現(xiàn)實的逃避。
我的大學(xué)學(xué)費是母親挖遍村子周圍幾座山的草藥,為我湊的。上大學(xué),我只有一個目標(biāo),就是畢業(yè)后找個工作,有一份自己的收入,讓母親和我過幾年好日子,可母親卻在我剛?cè)胄iT的那個冬天,因勞累過度,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
從此,我不僅失去了人生的奮斗目標(biāo),還要承擔(dān)村民的閑言碎語(村里人都說,母親是因為我要上學(xué)操勞過度離開的,如果我不上大學(xué),母親就不會離開),對母親的虧欠和思念,讓我終日郁郁寡歡。
這時的家,只是一個不敢回顧也不愿意觸碰的傷心地,所以我去了遙遠(yuǎn)的蘭州。我一直這么認(rèn)為,只要距離遠(yuǎn)了,傷痛或許也會淡一點,也只有在一定的距離內(nèi),才能靜下心來,重新開始。
于是,我在哥哥姐姐的陪同下,我沒有情緒地踏上了回村的路,和他做個道別。
可是那天,我們沒有看到父親像往常一樣沉默地坐在火塘邊。就連母親靈位前,每天必須點燃的檀香都熄滅一段時間了。家里,到處都是清冷的氣息。
我們?nèi)置煤苤保瑔柋榱怂写迕?,找遍了一切他平時喜歡去的地方,都一無所獲。最后,還是姐姐細(xì)心,拉著我和哥哥往村北6 公里外的山坡奔跑,方向是母親的墓地。
當(dāng)翻過一道小山梁時,我看到了他,蜷縮著雙腿,斜靠在母親的墓碑上,已經(jīng)睡著了,他面前,是還沒有燃盡的火堆,火紅的木炭,襯著夕陽的余暉,照在他的臉上和母親的墓碑上,呈現(xiàn)出一抹溫暖的橘紅色。
我淚流滿面,這些年,我不知道都對他做了些什么,讓他如此孤單,如此蒼老,如此無助。盡管,曾經(jīng)的他,是個只能仰視的存在。
那天,哥哥背著他,我和姐姐在旁邊攙扶著,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等安頓好后,哥哥執(zhí)意要把他接到鎮(zhèn)上的家。
他拒絕了,他說雖然家已不像家,可他要為我守著,因為我還沒有嫁人成家,我回去總得有個歸處。
我要離家北上了,在他64 歲那年秋天。臨走前,他依舊沉默著,坐在火塘邊,不言不語??晌业哪_步,卻毫無征兆地沉重起來。
他已經(jīng)很老了,為了村莊的大小事務(wù),他奉獻(xiàn)了一生的美好時光。盡管,他為了他的村莊舍棄了我們的家庭,可是,當(dāng)真正面對舍小家為大家時,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
就如我,最終還是那么自顧自地走了,那些在他眼中或許本就不值一提的傷痛,我都不能放下,與他和解。
這一次,我被自己傷到了,心很疼。
所幸的是,每一場離別,都能積淀一段成長。就如蘭州,在這個遠(yuǎn)離故土和他的地方,我很認(rèn)真地,靜下心來,重新思考了他的一生,和我的成長道路。
人生之事,本難兩全,得得失失,無從衡量。只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不要忘記自己的本心和初衷。曾經(jīng)失去的、痛苦的,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xiàn)給我。
其實,誤入絕境,也是重獲新生!
我終于明白,只要他還在,他的村莊永遠(yuǎn)是我最好的歸宿。盡管,我半生漂泊,走南闖北,可心不會再流浪。
2014年夏天,我收拾好行囊,很認(rèn)真地,回到他身邊。而此時,母親離開我,整整7年。
歲月,是一份沉甸甸的包裹,帶著淡淡的傷。有人說它像金幣,也有人說它是污垢。但不管怎樣,歲月無情,它就那么自顧自地走了,而留下的我們,生活還得繼續(xù)。
在村里的那段日子,我總是早出晚歸。一方面,為我的畢業(yè)論文收集資料;另一方面,也想尋找與他類似的生活故事,想通過別人的故事回望我不曾了解的父親,了解他的家族觀念、家族情感,了解他帶領(lǐng)著一個家族,在那片海拔2000 多米的不毛之地艱難求生的孤獨和艱辛。
他是村莊的頂梁柱!
只是他老了,老得像一個孩子,需要我的保護(hù)和溫暖。就如當(dāng)年,他庇護(hù)的村民一樣。
自從我回到他身邊,整天面帶微笑的他,后背都挺直了好多。他約著村民把家門口的那顆紅椿樹砍下來,改成木料,恢復(fù)他的木匠身份,親手為我制作嫁妝——一個高大的四門柜。帶著這個沉甸甸的柜子,我遠(yuǎn)嫁到了楚雄。
那棵樹,是我出生那年,他親手栽的。因為我占了超生名額,政府罰了280 元的超生款,兒時的我,哥哥姐姐用一聲聲“二百八”代替了我的乳名。那個年代,這筆錢幾乎讓整個家庭陷入絕境。所以他栽了一顆紅椿樹,想著等樹長大后,可以賣錢,好把280 元的超生罰款補(bǔ)回來??蛇@棵樹,在27年之后,卻以嫁妝的方式呈現(xiàn)在我面前。
他沒舍得賣,他終究是愛我的。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被砍掉的大樹旁,還有一顆新栽種的紅椿樹小樹苗,已經(jīng)萌生出一片嫩黃色的葉芽。
天,逐漸亮了起來。我拉開窗簾,已經(jīng)在院子里喂雞的他,同時看了過來,我們相視而笑。
此時,新年的紅日,已從東邊的天空,緩緩升起。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以及他身后,他守護(hù)了一輩子的村莊,溫暖而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