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個小學(xué)老師

從出生上說，我的家鄉(xiāng)是山西省臨晉縣，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個縣了。上世紀50年代初，跟東邊的猗氏縣合了，叫成臨猗縣。不說縣，只說鎮(zhèn)，臨晉縣政府的駐地臨晉鎮(zhèn)還在。我家就在鎮(zhèn)東邊，跟鎮(zhèn)的東關(guān)口隔一條馬路的韓家場。按說這樣一個地方出生的人，上學(xué)也只會是在鎮(zhèn)上。多數(shù)情況下，我也是這樣說的，簡潔些也方便些?？傻搅藢懳恼?，強調(diào)跟家鄉(xiāng)有感情，就不能光圖方便了。

這主要是因為，我的小學(xué)，不全是在家鄉(xiāng)上的。

這就要說到我的父親了。

父親叫韓永，早年加入解放軍。建國后，部隊的駐地，在山東的威海。轉(zhuǎn)業(yè)時，給的政策是，只能在山東境內(nèi)安置，地方可以自選。思家心切，他就選了一個離山西最近的地方，以扒雞著名的德州。那時候帶家屬很方便，轉(zhuǎn)個戶口就行了，于是將母親和我的戶口轉(zhuǎn)去，留下我哥哥在老家陪伴爺爺奶奶。去德州是1955年秋天，我已上小學(xué)三年級第一學(xué)期，到了德州，上了父親單位近旁的石蘆街初級小學(xué)。這兒畢業(yè)，又考上建設(shè)街的完全小學(xué)上五年級。偏偏這年冬天，山東有個不大不小的政治運動，叫什么說不準，實質(zhì)是動員干部家屬回鄉(xiāng)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父親當(dāng)時三十出頭，又是剛參加地方工作，積極響應(yīng)，主動報名，報名的第三天就將母親、我，還有在德州出生的三弟，送上了返鄉(xiāng)的火車。后來才知道，那些跟他一起報名的，只是將家屬送回鄉(xiāng)下，并未注銷戶口，風(fēng)頭一過又回來了。在這件事上，親友中有人埋怨過父親，說不該這么孟浪。我從未埋怨過父親，早先是不知情，后來知情了，也懂事了，知道一個出身不好的人，在單位是怎樣的處境。我家是富農(nóng)成分，別看他是軍人，我爺爺也未戴帽子，他還是有壓力的。

回到老家繼續(xù)上學(xué)，上的是三年前上過的臨晉鎮(zhèn)完全小學(xué)。離開時，是三年級第一學(xué)期，歸來是五年級第二學(xué)期。過了一年多，考上臨晉中學(xué)。三年后，考上運城的康杰中學(xué)，再三年，高中畢業(yè)，考上山西大學(xué)歷史系。

這篇文章里，我不想說那么多，只想說說我在臨晉鎮(zhèn)上小學(xué)的情形，主要的，想說說我的兩個小學(xué)老師。一個是二年級教過我的景琴老師，一個是六年級教過我的王如心老師。

臨晉鎮(zhèn)完全小學(xué)校，簡稱鎮(zhèn)完。這個學(xué)校已經(jīng)沒有了，我想說得詳細些。

鎮(zhèn)完所在的位置，鎮(zhèn)上人叫“官池畔”。從我們村去上學(xué)，出了村口，過一條寬不過十幾步的土路，進入東關(guān)，兩邊都是鋪板門面。再走，穿過東城門往前走上一截，朝北拐進一條叫祠巷的巷子，走到頭就是官池。我們叫“池泊”。池泊大致呈四方形，四周全是磚壘的，南邊是一條路，西邊是進水渠，渠上有個磚砌的拱橋。進水渠挺長，連上池泊的南岸就更長了。走完長長的“官池畔”，就是我們的學(xué)校了。

最先看到的不是校門，而是一個古樸的牌坊。牌坊是木頭的，木的支柱，木的斗拱，只有坐基，是圓圓的石鼓。整個牌坊，跨在路上，一邊一個磚砌的臺子。斜撐的木柱上，有鐵箍子箍著。舊時走鐵輪車，兩個磚臺子間的距離，比車軸稍寬些。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已興起膠皮轱轆車，要從牌坊下通過，就很勉強了。聰明的車主，為免去刮蹭，便在牌坊的北邊繞出一條新的車道。不過車了，孤零零地立在那邊，顯得更古樸了。

牌坊的北面就是學(xué)校。

不是在路邊，離路邊還有一片磚鋪的場子。校門是磚砌的拱形建筑，兩邊的磚柱里，嵌著石雕的對聯(lián)。兩邊的墻，跟拱門不在一個平面上，呈八字撇開。拱門的上方該是個半圓吧，中間嵌著橫置的石匾，刻的是“臨晉縣完全小學(xué)”。也就是說，當(dāng)然是我長大后的理解了，這個學(xué)校是光緒年間清廷下詔書興辦學(xué)堂后，臨晉縣建起來的第一所新式完全小學(xué)。聽爺爺說，他早年曾在這兒上學(xué)。有次犯了什么錯，老師批評他，說你家老人還是最早的校董呢。

后來所以叫鎮(zhèn)完，想來是縣上別的鎮(zhèn)，也有了完小，這兒只能叫臨晉鎮(zhèn)完了。

進了校門，里面之大，說了會有人不信。這么說吧，官池畔這條路，往西走是文廟，再往前走就是縣衙。這是按舊時說的，我上學(xué)的時候文廟叫文化館，縣衙起初叫縣政府，撤縣以后一度空著。再再往前走，就是縣城的西門，出了西門的村子叫西關(guān)。也就是說，這條土路是現(xiàn)成的東西中軸線。學(xué)校的南門在中軸線上，北墻呢？沒有北墻，北墻就是縣城的北城墻，好家伙，一個小學(xué)校，南北占了半個城的長，是夠大的了。

所以有這樣的格局，說開了一點也不奇怪。主要是臨晉這個舊縣城，實在是太小了，說是可憐，都不為過。一般的舊縣城，多是明清時的規(guī)制。我看過光緒年間的《臨晉縣志》，周長僅四華里，南北長，東西短，平均一邊500米，南邊的和北邊的城墻還不足500米。太窄了，一致無法將東城門與西城門直直對著;要對上就會像笑話上說的，東城門帽子吹落在地，緊趕慢趕撿起已到了西城門。為掩蓋這個缺陷，修城墻時就取了個巧，將東門往南移，西門往北移，這樣進了東門或西門，才會有縱深感。

縣衙的北墻，也是借用了縣城的北城墻，傳統(tǒng)的說法是靠在北城墻上。學(xué)校和縣衙南北對齊。這樣你就知道，鎮(zhèn)完是不小，也沒到讓人驚嘆的程度。

說了規(guī)模再說里面的布局。進了校門，一條長長的通道，磚鋪的，過一個月亮門，才是學(xué)校的主體。前面是四個單獨的教室，排在中軸線的西側(cè)，再往西是學(xué)生宿舍，也有好幾排;那時高小學(xué)生多半住校。住校的多是鄉(xiāng)下來的，我們是城里的，管得嚴了，就住校，不嚴就回家吃，回家住，叫“通學(xué)生”，有“通勤”的意思。

中軸線的頂頭是一個大教室，原來想建成禮堂的。教室不夠用，中間用木板隔開，分成一東一西兩個教室。大教室后面是操場，操場的西側(cè)是大灶。中軸線的東側(cè)，跟四個教室對稱，是一個大院子，有兩間教室，兩排學(xué)生宿舍。還有一排朝東的房子，分成單間，是教師的辦公室兼宿舍。

小學(xué)教過我的，記憶最深的是景琴老師。

景老師還健在，年前什么時候還跟我通過電話，問她身體怎么樣，一口脆亮的晉南普通話，說好著哩。過去通電話，我總要問她過了年多少歲了。實際我記不清她多少歲，這樣問親切些，好像我記得她當(dāng)下多少歲，而算不出過了年多少歲似的。這次通話，我連這樣的客套都沒有，各自說了幾句，末后我說：“景老師，多多保重，祝你高壽百歲！”掛了電話我就笑了，想起看閑書記住的一個笑話。有位年高德劭的長者，每逢別人祝他長命百歲，總笑盈盈地調(diào)侃一句：“我又不吃你家的飯，你怎么限定我活一百歲呢？”景老師的年紀當(dāng)在九十六七上，祝她高壽百歲，聽著是句好話，對這樣年紀的人來說，實則極不恰當(dāng)，景老師若像那位詼諧的長者，完全可以訓(xùn)我一句：“這娃，你是說我只有三四年的壽限么！”

最后一次見景老師，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她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可在我的觀感上，景老師什么時候都那么漂亮，那么精神。先是白，再是眼睛大，最最重要的是神態(tài)好，什么時候見了都那么和藹可親。我上小學(xué)，是1953年，當(dāng)時臨晉還是縣城，機關(guān)多，干部多，孩子也就多。小學(xué)一年級收了兩個班，我們這個班是男老師。第二年，縣政府搬走了，孩子一下子少了，兩個班并成一個班，帶班的就成了景老師。景老師出名后，我見過一篇文章，說她從教幾十年，代的都是一年級，我自然不會去更正，但心里知道，景老師是代過我們這個二年級班的。

或許是這邊的教室要翻蓋吧，二年級時，我們的教室是在牌樓南側(cè)的一個院子里。那個院子很是寬敞，不像人家的宅院，像是一蓋下就是做機關(guān)用的。聽說原先是臨晉縣的黨校，縣委縣政府撤走了，這個院子也就空了下來，學(xué)校是公家的，要用自然給用。原先是黨校，也就有教室，我們搬過來，就成了我們上課的地方。院子的大門朝東，在祠巷的北頭。我們進去，走的是與鎮(zhèn)完大門直直對著的一個偏門。一進去就是教室。教室的南頭，隔出一個單間，是景老師的辦公室，也是她的臥室。

她不是一個人，還帶著她的兒子，白白胖胖的一個小男孩，也就一兩歲吧。說是叫奶娃。我聽了覺得有意思，正在吃奶的就叫奶娃，會走路了，是不是叫走娃呢？后來才知道，人家叫迺峰。我們那兒給孩子叫小名，多是取名字中的一個字，再加個娃字就行了。

景老師上課的時候，像是有人照看孩子，下了課就去喂奶。我們這些小孩子，或許是為了討景老師喜歡吧，景老師掩起衣服喂奶的時候，也不懂得回避，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對面，看著景老師亮出一片白白的肚皮。偶爾還會伸手摸一摸奶娃烏黑的頭發(fā)，沖景老師笑笑。別人有沒有，我記得我是有過一次的。每當(dāng)此時，景老師總是慈愛地沖我們笑笑，好像我們不是她的學(xué)生，只是她的一個大點的孩子。

推算下來，那時景老師也就二十四五歲。細皮嫩肉，白白凈凈，衣著又時興，顯得格外年輕，也格外漂亮。我們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不是上學(xué)，很少見上這么洋氣的女人。說是逗逗奶娃，更多的成分，是想到景老師跟前蹭蹭，切近地觀賞景老師的年輕漂亮。這是現(xiàn)在的分析，未必是當(dāng)年的理智的行為?？蛇@非理智的行為，不也更見出少年的真實的心態(tài)？

關(guān)于景老師的洋氣——該說是時髦，我們小時候不會說時髦，只會說洋氣——鎮(zhèn)上還流傳過一則軼事。說是有次，她從街上走過，街邊納鞋底的女人，有人竟沖著她的后背說：“燒包！”這話細究起來，跟我們說的“洋氣”也差不多少，只是帶了些貶義。給了別人，聽見裝作沒聽見，走自己的路就是了?？删袄蠋煵桓闪?，扭身走前一步，用她那清脆的普通話說道：“你這叫什么話，我掙國家的錢，教娃娃們念書，穿得好點有什么不對！”

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年，升入三年級，換成個男老師，沒上幾天課，我就隨母親去了德州?，F(xiàn)在能記得的是，升了級，我們就離開黨校的院子，搬到校本部的一個教室上課了。

雖說只有一年，景老師一直記著我這個學(xué)生。不是說我學(xué)習(xí)多么好，人有多乖巧記住的。是她記著韓家場這一家人。我的姑姑她教過，哥哥她教過，我她教過，下面兩個大點的弟弟她都教過。后來她出了名，調(diào)到運城的一個有名的小學(xué)去了，要是不調(diào)走，我的幾個侄兒侄女，她也會教過。

景老師對韓家的孩子好，還有一個原因，是多年后一次電話通話中，她跟我說的。說解放初，1948年吧（我們那兒1947年就解放了），她剛和她丈夫結(jié)婚不久，她丈夫姓張，也是小學(xué)教員，都在臨晉周圍的村子教書。她在景家卓，張老師在胡家院。我爺爺韓儒倡也在胡家院教書，是主任教員，相當(dāng)于小學(xué)校長。當(dāng)時規(guī)定教員要住校，每到傍晚，我爺爺總對張老師說，你去景家卓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了。記得說到這兒，景老師換了聲調(diào)，用我們那兒的土話說：“你爺爺那個人，可好啦！”她說這話，多少也是對我那死于非命的爺爺?shù)囊环N追思。

當(dāng)然，也不必否認，我出了點小名后，她在人前說起我，臉上也光彩。

說過景琴老師，再說王如心老師。

1958年從德州回來，已是春末。再次進入鎮(zhèn)完，一個明顯的感覺是，上初小時，同學(xué)都是鎮(zhèn)上人，上了高小（五年級），好些是周邊村子的人。我舅家在南連村，離鎮(zhèn)上五里地，他們村的衛(wèi)大鵬就跟我是一個班的。

五年級沒上幾天，就升了六年級。

六年級兩個班，王如心老師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王老師當(dāng)時也就三十幾歲，人很俊氣，中等身材，白臉，眉目清秀。最讓人敬重的是，上唇留著一抹小胡子，現(xiàn)在想來該是髭吧。不像魯迅先生的那么黑，但是俏，薄薄的一抹，離上唇濃些，往上就淺了，似顯不顯的融入肉色。

王老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寫得一手好字。我說的好字，是指粉筆寫的板書。第一堂課，行禮如儀之后，轉(zhuǎn)身在黑板上豎行寫了三個字：“王如心”。隨后淡淡一笑，說：“這是我的名字，以后你們就叫我王老師好了?！辈恢渌瑢W(xué)看了王老師的字，感覺如何，我是暗暗稱奇，三個字都可說是連筆。王字不說了，那個如字，輕輕一點，接下來是一個小叉，那個口字則是連在一起的兩個小點，心字更絕，干脆是平平的三個小點，只是末后一個小點，往回一撇而已。我知道這叫連筆字（當(dāng)時而還不知道該叫草書）， 但寫得這么優(yōu)美，確實沒有見過?，F(xiàn)在我寫如字，還是王老師當(dāng)年在黑板上的寫法。

王老師的宿舍，放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推想家離臨晉不會近。哪兒的，我還是前幾年才知道，是三管村的。告訴我的，是運城的青年書法家王頭先生。那幾年，退休了，還在太原住著，王頭來家里看我，說他們村有我的一個老師。一問，說是王如心老師，且說王老師還記得我這個學(xué)生，跟他提起過。他家跟王老師家離得不遠，回去常見面的。說著問我要不要跟王老師通個話，我當(dāng)然說要。電話撥通后，說明情由，王頭將手機遞給我，那頭就傳來王老師的話語：“是韓安遠吧？！”這是我上學(xué)時的名字。我也很激動，連聲問王老師好，身體可健康。交談中，王老師說：“那時候你的作文就寫得好，有一篇《我的家鄉(xiāng)》，我還讓貼了堂。”

那次通話后，我給王老師寄了兩本書一幅字。他說寄到村里怕收不到，讓寄到他兒子學(xué)校，記得是牛杜中學(xué)。

王老師說了貼堂，說了《我的家鄉(xiāng)》這個題名，我也想起來了。當(dāng)年為了這篇作文，王老師把我美美地夸了一頓。這篇作文的精彩處，是對家鄉(xiāng)四個方位，各給了一句話，連起來像首詩似的?，F(xiàn)在據(jù)記憶抄錄如下：

東邊汽車路四通八達，

南邊中條山風(fēng)景如畫，

西邊臨晉鎮(zhèn)生意繁華，

北邊峨嵋?guī)X半空懸掛。

現(xiàn)在我要說，這首詩——姑且稱之為詩吧——不是我的，或者說不全是我的。沒什么可丟人的，就說不是我的吧。是我哥哥的，他叫韓志遠，比我大兩歲。就是我去了德州，留他在老家陪伴爺爺奶奶的那位。我上五年級時，他已上初一了。記得是一次雨后，兄弟倆在門前的圪臺上說閑話，他說他寫了一首贊美家鄉(xiāng)的詩，大體就是上面這么四句，我當(dāng)時聽了，很是佩服。最為佩服的，是說“峨嵋?guī)X半空懸掛”。峨嵋?guī)X，在臨晉北邊，本地人叫“坡上”，平平的一道梁，一點山氣都沒有，哥哥用了“半空懸掛”，不能不說是神來之筆。心里喜歡，也就記得清楚，待到了六年級作文時，順手就“偷”了過來。

說到王老師，還得說我的一件丟臉的事。

就在六年級的下學(xué)期，離畢業(yè)沒有多遠，我犯了個大事被查出，叫全校大會點名批評。不光是點名，人還站在臺子上，形同示眾。

案情很簡單。1959年的春季，災(zāi)象已然顯露。對我們這些高小學(xué)生來說，最明顯的是伙食質(zhì)量差了許多。臨晉是產(chǎn)麥區(qū)，剛上灶，還天天是白饃。后來變成一頓白饃，一頓綠豆面饃，再后來干脆全是綠豆面饃，只有過節(jié)才是白面饃，偶爾不是過節(jié)也會有一頓白面饃。還有湯，先前是白面湯，后來成了豌豆湯、扁豆湯，真正的豌豆扁豆又不多，舀在碗里跟泔水一樣，又難看又難喝。

有一天后晌飯（一天兩頓）是白饃，都很興奮，吃完還不走，擁在大灶門口，看會不會一人再發(fā)半個。過去有過這種情況。等了好半會兒，沒“相”了，漸次走開。大灶的門朝西，南邊是水房，實際是開一個窗口，里面是一個大鍋。上兩個臺階，探身進去，可用馬瓢從鍋里舀開水。剛過了水房，有個同學(xué)跟我說，剩下的饃饃，滿滿一篩子，在案板上擱著，從后面的窗戶伸進胳膊差不多就能夠著。太誘人了，我倆一起過去。正有個同學(xué)，腳（鞋）尖蹭在墻上的磚棱上，一手攀住窗上的木條，一只胳膊使勁往里夠，夠不著，跳下來。見我手里拿的是筷子，說：“你有筷子，能夠著?！彼岄_，我過去，也跟他剛才一樣，腳（鞋）尖蹭住磚棱，一手攀住木條，使勁兒側(cè)過身子，讓胳膊多往里頭伸些。嘿，扎住了！扎上一個遞往身后，誰接住根本看不見。一連扎了七八個吧，身后沒人要了，這才給自己扎了一個，跳了下來。

說實在的，當(dāng)時根本沒往偷上想，還覺得自己怪英雄的。睡下后，事發(fā)了，有人叫我去王老師房間，路上還在想，該不是又讓我“貼堂”吧。去了一看，好幾個同學(xué)已垂手站在腳地，老師也不呵斥，只說：“是你扎的饃吧！”沒有狡辯，只有乖乖承認。一人一份檢查，當(dāng)晚寫了交去。不就是多吃了個饃嘛，能有多大的事兒？

想得美！第二天才知道事情有多么嚴重。

王老師只是辦案子，處罰由校長執(zhí)行。第二天到了吃前晌飯時間，我們都到了飯場，就是大灶前的一塊空地。

這個飯場，也要說一下。一個班一行，前面是個小水缸，里面是扁豆湯。起初是一人一瓢挨住來，剩下了隨便舀。往南，每隔幾步，地上擱一個比尿盆小些的瓷盆，里面是熬的南瓜菜，這是從灶上打來的。待會兒領(lǐng)上綠豆面饃，各小組圍成一圈吃飯。

這天，還沒領(lǐng)下饃，傳來全校集合的喊聲。湯還未盛，我們便將各自的飯碗在菜盆一圈擺下，列隊到了校部前面。校部是個大房子，在一個半人高的磚臺子上。待隊伍站好，校長出來了，一臉的肅穆。校長記得姓宋，叫明軒。那年頭，鎮(zhèn)完的校長，是很了不起的。

宋校長是個瘸子，不很厲害，走路總提著根細細的鐵手杖，站住要跟人說話了，手杖往屁股后面一撐，兩只手就可以自由活動了。這回也一樣，走到前臺，將手杖撐好，厲聲說學(xué)校發(fā)生了一件偷饃饃的案子，多么嚴重，多么可恥。接下來宣布偷饃饃的學(xué)生名單，一共七八個，頭一個就是韓安遠。以為只是說說，料不到的是，念完之后，大喝一聲：“全都上來！”于是我們幾個，一個個灰溜溜地上了磚臺子，面向臺前的隊伍，腦袋低得下下地站好。宋校長又說了幾句，這才解散吃飯。

我羞得沒臉去飯場， 放在菜盆圈上的飯碗，是一個同學(xué)替我拿回來的。

縱然出了這樣的事，王老師對我也沒有怎么個不好，該怎樣還是怎樣。對其他同學(xué)，也都一樣。

暑假過后，順利上了臨晉中學(xué)。

2022年2月22日于潺湲室

【作者簡介】韓石山，曾用名韓安遠、韓富貴。1947年生，山西臨猗人。1970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xué)歷史系，任中學(xué)教員多年。1984年調(diào)入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曾任《山西文學(xué)》主編。2007年退休。有《徐志摩傳》 《李健吾傳》《張頷傳》《裝模作樣——浪跡文壇三十年》等著作多種。

責(zé)任編輯 / 張二棍? 76870142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