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洞中的油燈碗

胡焱

打竹板兒，點兒對點兒，

我來說段小快板兒。

我家堂屋是坯墻，

墻中有個窟窿眼兒。

窟窿眼兒里有個碗兒，

碗兒里躺著棉花捻兒。

……

這是我上初中時，自編自演的小快板兒 《我家的油燈碗》中的一小段。這個小快板兒在學校一登臺就受到師生們的喝彩，還榮獲了縣里中學生文藝匯演的二等獎。

在二十世紀50年代初期，我家居住在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上百戶人家，家家戶戶點的都是煤油燈。站在山頂向村里眺望，那微弱的燈光就像螢火蟲一樣，斑斑點點，若明若暗，點綴著山村漆黑的夜色。當時供銷社賣的小煤油燈每盞5角錢，構(gòu)造也不復雜：它是由一個薄鐵套包著一個四寸高、茶杯粗的玻璃瓶，瓶上端有個手指粗的燈芯嘴兒，鐵套一側(cè)的中央鉚了個耳朵形的鐵把兒。雖說煤油燈價格不高，可多數(shù)人家都舍不得花這份錢。就用一只舊粗瓷小飯碗盛上半碗煤油，用棉線搓根筷子頭粗的燈芯，大家都叫燈捻子，這便是村里人通用的簡易小油燈。搓燈捻子那可是制作油燈的一道關(guān)鍵性工序，因為它將決定油燈的亮度和煙灰的大小。父親是搓燈捻子的高手，說來也簡單，每當吃過晚飯，在小油燈的照耀下，他把褲腳卷到膝蓋之上，亮出青筋暴突的右腿，把事先搓好的3條上等細棉繩放在膝蓋下，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左手掐住棉繩上端，右手壓住棉繩下端，順著膝蓋往下搓。很快，3股細繩合成一根麻花辮兒。由于父親搓出的燈捻子首尾均勻，軟硬適度，用起來既省燈油，煙灰又小，鄰居們都來登門討要。

在我的記憶中，每當夜幕降臨，常常是左鄰右舍亮燈之后我家才掌燈，因為需要向鄰居借火。說起點燈借火，沒有那段生活經(jīng)歷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當時每盒火柴售價2分錢，借火不光是因為貧窮，還有那一代人崇尚的節(jié)儉精神。我和姐姐經(jīng)常輪流端著油燈碗去鄰居唐二叔家借火，有那么幾次，風稍大點兒，我走到半路燈火就被風吹滅。后來想出一個土辦法，我一手端著油燈碗，一手拿著扣在油燈上的干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邁步，如履薄冰。有一次借火回來的路上，我生怕油燈滅火，注意力全集中在燈上，卻忽視了腳下，“撲通”一聲，我被橫在路上的一根棒子絆倒，我和油燈碗全摔在地上，右膝磕破了，火辣辣地疼。我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爬起來，首先去摸油燈碗，還好，它安然無恙。

我家唯一的一只油燈碗放在堂屋墻壁的窟窿眼兒中，光亮不僅照到里屋，也讓廚房有了照明，是個省油的土辦法。小油燈的光芒雖然微弱，但確是我家夜晚的太陽，全家人都離不開它。在離燈最近的炕頭兒，放一張小炕桌，這是我和姐姐夜晚雷打不動的學習領(lǐng)地。在不影響我倆學習的前提下，母親經(jīng)常在燈下糊袼褙、納鞋底兒、縫鞋幫兒、選豆種;父親除了幫人搓燈捻子，還要在燈下扎笤帚、炊帚和用高粱秸穿蓋簾。每年的臘月廿三，我們姐弟拿著這些東西去集市叫賣，換回錢給我們交學費。

夜晚的燈光是寶貴的，我們姐弟寫完作業(yè)，父親總會把燈火調(diào)到最小，那蠶豆大的火苗被從窗縫擠進的小風一吹，就像那夜里的螢火蟲無節(jié)奏地翩翩起舞。為了打破漫長冬夜的寂寞，有時，爺爺也講一些妙趣橫生、富有魅力的古書，如《包公案》《三俠劍》《水滸傳》，也有《聊齋志異》之類的鬼狐故事。爺爺沒有念過一天書，由于他自幼酷愛評書，他講的故事有板有眼，不但我們?nèi)胰藧勐?，也?jīng)常招來鄰居家的孩子。我有深切體會，在昏暗的燈光下與燈火輝煌的環(huán)境中，鬼故事所展示的藝術(shù)效果會截然不同。記得有一次爺爺講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夜半三更，從荒郊野外的墳墓里鉆出一個既美麗又可怕的女鬼，她身穿黑色筒裙，披著白紗，舌頭長垂。她飄飄悠悠地進了鎮(zhèn)上一座深宅大院，要向喪盡天良的惡霸財主楊二色索命……

正在這時，鄰居家的連山哥哥也來聽故事，他急急忙忙走來，“吱呀”一聲推開堂屋的房門，一股入門的疾風吹滅了墻洞的油燈，屋里頓時一片漆黑，四個孩子嚇得吱哇亂叫，幾乎同時撲到爺爺?shù)纳砩?。?jīng)過片刻的驚慌，油燈重新點燃，爺爺又接茬講起了鬼故事。故事講完之后，周圍充滿了恐怖，孩子們都害怕了，不敢回家。我的父母就告訴孩子們，那都是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學，鬼神是根本不存在的，讓他們消除心理恐懼，然后又分別把他們送回各自的家中。

每晚都在同一盞小油燈下學習，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姐姐的學習效率比我高。原因是，除了她的刻苦鉆研之外，她還有一個科學的學習計劃，把主要的手寫、閱讀背誦、合理的時間安排，學習內(nèi)容相互交替，既能提高效率，又可避免長時間微弱燈光對眼睛的傷害。也許是飽嘗在微弱燈光下學習的艱辛，也許是受了小油燈的反面啟發(fā)，更激起她對明亮白晝時光的無比珍惜。在白天，她對長段時間惜時如金，零星時間從不放過，這且不說，最讓我佩服的是她的見縫插針。燒飯的時候她坐在鍋灶前，一邊拉著吹火的風匣，一邊背誦那些拗口的外語單詞;手握豬食舀子站在豬圈前，趁豬咀嚼之時，她認真琢磨古詩文中有趣的典故;她手扶磨桿繞著磨道轉(zhuǎn)一圈推磨，大腦也在轉(zhuǎn)，思考物理難題的最佳解法;她背著柴火弓著腰，走在崎嶇的小路上，邊走邊構(gòu)思作文的布局框架……功夫不負有心人，姐姐終于以全縣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北京大學。

時隔三年，我也以高分成績被東北師范大學錄取。就在我進入大學的第19天，父親突然病故，真是晴天霹靂！家中唯一的頂梁柱倒了，我只好棄學務(wù)農(nóng)。離校那天，我背著行李，拖著像灌了鉛的雙腿走出學生寢室，老師和班里同學都來為我送行。班主任周惠英老師像大姐姐一樣，幫我拎著臉盆，我們并肩走在甬路上，她幾乎沒有和我說話，我扭頭看她，只見淚花在她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兒。在學校門前，我和大家告別的時候，她硬往我的下衣兜里塞了20元錢，就在她一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看見她的兩眼噙滿了淚水……

不久，東北師大教務(wù)處的領(lǐng)導考慮到我家中的實際困難，經(jīng)過研究把我安排到學校的函授班。這樣，白天我可以照常做農(nóng)活兒，夜晚在小油燈下繼續(xù)學習，小油燈又成了我親愛的伴侶。

那年五四青年節(jié)，姐姐當年高中的班主任陳慶瑚老師特邀姐姐給她當屆學生作學習經(jīng)驗介紹，姐姐講完她在高中階段的學習經(jīng)歷之后，深受師弟師妹們的敬佩。大家提出許多問題，其中有人問：學習有訣竅嗎？姐姐回答：“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學習中的訣竅是什么？但從我的學習經(jīng)歷中，總結(jié)了十六個字：迎難而上、分秒必爭、虛心請教、摸索方法?！苯憬氵€結(jié)合學習中的各種不同實例，進行分析講解，贏得了同學們一陣又一陣掌聲。

一個月后，陳老師把姐姐的勵志故事寫成一篇散文《小油燈下的高考狀元》發(fā)表在報紙上。我們姐弟手攥報紙，又看到了小油燈的身影和華彩。多少往事涌上心頭，百感交集，潸然淚下。是啊，我們和這既古老又質(zhì)樸的小油燈有說不完的故事，道不盡的情懷。它訴說了人生的艱辛和坎坷，見證了我們在艱難困苦面前的執(zhí)著與頑強。

光陰就在那小油燈下靜靜地流淌，歲月也在小油燈跳動的火苗中遠去了。當年與小油燈為伴的少年如今已年過古稀，那小小的油燈早已退出人生的舞臺。可是，小油燈那小小的火苗依然銘記在我們心底。是它那星星之火，點燃了我們的智慧;是它那如螢之光，照亮了我們的人生。我們心中的渴望，就像它的光芒一樣：雖然微小，卻很執(zhí)著;偶有飄搖，卻永遠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