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時,俑只是陶土或其他材質制成的小型人像,一入冥界,便會復活如人,供墓主人驅使。忠實的奴仆俑侍奉主人飲食起居,靈動的樂舞俑為宴飲助興,兵俑和儀仗俑齊整威嚴,護衛(wèi)安全。為了令主人黃泉下的生活與紅塵中毫無二致,俑在具體而微的墓室里忙忙碌碌,各司其職。直至某天,頭頂?shù)牡孛婧鋈凰蓜樱副怀鐾?,又重新定格為小型人像?/p>
作為陪葬物中一個重要的品類,幾乎每座博物館都存著數(shù)量極多的俑,然而千俑千面,鮮有重復,每個俑的樣貌和姿態(tài)也都在顯現(xiàn)著各不相同的內心世界。這是因為,俑雖是泥塑木雕,卻并非全部憑空捏造,他們也有來處,也有前身。
我所在的博物館里有一座復原的古墓,墓里陪葬六個陶俑。其中一個女仆俑,長著闊大的扁臉,兩只眼睛距離很近,眼梢向上高高挑著,鼻子上不太能看出鼻梁,嘴巴小又歪。她頭梳圓髻,雙手環(huán)在胸前,上身穿窄袖右衽短衣,下身是上緊下寬的長裙,裙邊裝飾一圈波浪形紋樣。在裙面上則有更令人意外的裝飾:正面中間豎刻著一行字“女子姓季字阿多”,側面刻的是“下邳任令明所作”,背面刻“元康九年所作有三日”。
大多數(shù)俑都是沒名沒姓的,她身上卻攜帶著如此寶貴的信息。西晉元康九年,即公元299年,一個叫任令明的下邳陶工制造了她,可能對這件作品較為得意,他落了款識。至于季阿多這個名字,我不認為是他為方便墓主人使喚隨意所取,而是墓主人家里確有一個叫季阿多的女仆。也許陶工先到府上走了一趟,記住了仆人們的長相,也許是聽了訂貨者的描述,總之是依她的樣子做的。季阿多如今被擺放在展柜里,我有時去看她,她不美,但不美才是真實的、正確的,一個西晉年間當?shù)匦≠F族家里的女仆,應當是這個模樣。
古代權貴者在營造死后居所時,想把擁有的物品、妻妾、奴隸都帶走,在另一世界繼續(xù)享用。假如時間再往前移一兩千年,主人去世,季阿多恐怕就要親自陪葬了,她很幸運生得晚了些,只需造一個與她模樣相仿的俑便保住了性命?;钊搜吃嶂贫仁⑿性谝笾軙r期,我看過殉人墓的發(fā)掘現(xiàn)場,那是一處大型的東周貴族墓群,每個墓中至少有兩個殉人,多則六七個,均是雙手被綁,面目猙獰。從牙齒和骨骼看,他們都很年輕,有的是未成年人,并排躺在墓主人旁邊。我蹲在墓沿上呆呆看著,想象他們死前的恐懼與憤怒。這類墓中通常還會放一只脖子上系著銅鈴的殉狗,小狗的樣子很安詳。我還看過商代的車馬坑,與后世車馬坑不同的是,里面除了有殺死后放入的馬,大部分還會有個殉人,俯著身子,被壓在車廂下面或后面,像一個車禍現(xiàn)場。他們生前應是車上的馭手。
這種野蠻的葬制在春秋后期逐漸衰微,俑開始取代活人殉葬,除了人俑還有各類動物俑,也取代了活的動物。看上去,好像是人性很大的進化,但孔子犀利地指出“為芻靈者善,為俑者不仁”,又說“始作俑者,豈無后乎”。芻靈是用茅草扎成的人,他認為以芻靈為陪葬品的人是善的,以俑為陪葬品的則不仁,因為俑是人形,用人俑陪葬,仍是變相的活人殉葬,兩者在意識里沒有區(qū)別,反倒又暴露出人的虛偽??鬃訉κ挛锟傆谐5亩匆姡徊贿^無人理會他,俑之后被大規(guī)模使用,一直延續(xù)至清朝。
秦陵兵馬俑便是以俑代人的有力實證,兵馬俑也正是依照現(xiàn)實中將士的形象塑造的。秦始皇十三歲即位,不久開始建造陵墓。根據司馬遷在《史記》中的描述,在那座歷時三十余年修成的大墓里,藏著眾多奇器珍寶,墓頂有日月星辰,墓底有三山五岳,水銀澆灌了百川江河大海,用人魚膏做的蠟燭永久都不熄滅,照得整個地宮亮如白晝。這樣一個神秘奇幻的所在,不知多少人渴望親眼見到內中真景,比如研究者,比如盜墓者,這兩類人都是墓的敵人。更何況,幽冥之界,充斥著各路妖魔鬼怪,要抵御它們的侵擾,還要防備死去的仇人們,他們或許正在下面等待復仇。為此,秦始皇太需要集結一支強悍的軍隊來守衛(wèi)陵墓安全,他以橫掃六合的精兵強士為藍本,以在爐火中淬煉的陶土當血肉,鑄就了幾千個驍勇的陰兵。原以為,驪山腳下,渭水之濱,人馬歡騰,封冢永固;誰料,兩千多年后,地宮依舊安然,兵馬俑卻赫然面世。
想來略有遺憾,我游覽過眾多博物館,也算閱俑無數(shù),可一直沒有機緣去看看秦王龐大的地下軍團。只有一次,在山東省博物館,遇上他們與秦陵博物院合辦秦文化大展,才得以與幾尊兵馬俑照面。有一尊跪射俑,樣子著實英武,引得我圍著他看了好幾圈。他國字臉,泥丸般的眼珠,豐厚的嘴唇,兩撇柳葉狀八字胡,典型的秦人相貌;左腿蹲曲,右膝跪地,上身筆直地挺著,雙目凝視前方,兩手放在右側腰間,擺了一個緊握弓弩的姿勢,工匠將他手心的掌紋也處理得清晰嚴謹;頭頂挽一個發(fā)髻,后腦勺上又編了幾股小辮子,頭發(fā)絲皆是根根分明;腳穿方口齊頭翹尖的鞋子,右腳直立起,露出鞋底密密的針線,亦是纖毫畢現(xiàn)。他雖已出土很久,戰(zhàn)袍外的鎧甲上還殘留著點點紅色顏料。那紅色忽令我莫名感動和哀傷,這是一個人啊,那時,真的是有一個這模樣的人啊,我這樣想著,突然很想對他慟哭一場,而在他冷靜如鐵的臉上,似乎也隱藏著巨大的悲愴。所以盡管展廳墻上寫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的詩句,試圖引導觀者遙想秦軍奮勇殺敵的場景,我想到的卻是“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中踽踽獨行的士兵。
秦俑是對秦國戰(zhàn)士幾近完美的復刻,但我后來在圖錄上再看他們的照片時,心境又有了不同。不由又想,雖然真的曾有過那樣一個人,可是俑,你畢竟只是個俑啊,高度真實了,仿佛顯得不可愛。自己想完也笑,人家的使命原本不是為了可愛,是為了威懾。不過,徐州獅子山出土的西漢微縮版兵馬俑,那一個個的小兵人,身高只有三四十厘米,還要扮演很勇猛的角色,我乍看時真覺得非??蓯邸S绕涫枪筚?,矮矮的個子,身后背著小小的箭匣,恰似背雙肩包上學的幼童。待到再放眼細觀時,這種感覺消失了,只見一條俑坑里密集地聚著上千個俑,摩肩接踵,挨挨擠擠,有的俑斷了胳膊,有的俑發(fā)髻缺了一截,很多俑沒有頭,露著空空的腔子,有的俑頭還在,可是從脖子處斷開了,無力地抵在前面的俑的肩膀上,有的俑好像在哭泣,旁邊同伴扭頭愣愣地看著他。還有一個跽坐甲胄俑,攤開的雙手在我看來正是在表達他的無奈——他的肚子破了個洞。
如果將俑視作真人,那么眼前的所見,非但與可愛無關,甚至稱得上驚悚。俑坑旁另有一個奇怪的馬坑,里面沒有馬,只分布著馬的各個部位,一堆馬身、一堆馬頭、一堆馬腿、一堆馬耳。獅子山出土的這些兵馬俑,不合規(guī)制,疑云重重,曾令考古人員十分費解。后考證,俑的主人可能是西漢第三代楚王劉戊。劉戊因參與“七國之亂”,兵敗后死去,叛臣沒有資格以兵馬俑陪葬,但之前已經預備了,不如大著膽子一埋了之。假若真相果然如此,便可以解釋為何馬俑沒有組裝,為何兵俑的陣形凌亂,為何發(fā)辮俑里混著發(fā)髻俑,發(fā)髻俑里混著頭盔俑,跪坐式車兵俑中突兀地站了一個孤獨的步兵俑。一切緣于當時形勢緊迫,來不及整飭便匆匆下了葬。這位三十歲左右畏罪自殺的楚王,連死都是這般的倉促和漏洞百出。
劉戊自殺十三年后,他的堂兄漢景帝駕崩,葬于陽陵。景帝一生崇尚節(jié)儉,陪葬卻并不節(jié)儉,陽陵里出土了十萬余件文物,包括各式的陶俑。其中一種是著衣式,身上原先穿著絲麻衣物,肩上裝的是可以轉動的木頭胳膊,出土時衣物和胳膊已腐朽,只剩下無臂的裸露陶軀。我在圖錄上看到有一個高顴骨武士,皮膚橙紅色,形體逼真,凸起的胸肌和隱秘的性器官都塑造清晰。他大概也為自己裸體示人感到不好意思,微微垂著眼睛,臉上露出羞慚的笑。著衣裸身木俑源自楚地的習俗,制作的確奇巧,只是工匠們沒有預想到他們日后的情形。
另一種塑衣式則不會有類似的尷尬,衣服直接泥塑在身上,再施以濃艷的彩繪,安全又美麗。姍姍是塑衣式陶俑里的一個女俑,名字是陽陵的工作人員為她取的,我很喜歡她,一度用其照片做微信頭像。這位漢宮的侍女鵝蛋臉形,細眉長眼,削肩蜂腰,中分的長發(fā)攏到背部挽一個髻,發(fā)梢垂下,沒有任何飾物,清麗極了。衣服是白色右衽交領曲裙深衣,領口、袖口、衣襟處都以紅黃兩色鑲邊。她席地跽坐,兩手拱于寬袖中遮住一點面,模樣含羞帶怯,透著說不出的嫻靜娟秀。
姍姍名氣很大,人稱“漢代最美女俑”,只是沒聽說“漢代最丑女俑”是誰,若要評,我心里倒暗暗有個人選。曾見過徐州出土的一個漢女俑,眼睛形如蝌蚪,眉毛短粗,嘴過于小薄,臉上半部是方形,到了下面又尖起來,鼻子像一塊兩邊斜中間高的屋脊,蓋在了臉中央。偏偏她又蹙著眉,繃著臉,眼含怨憤,表情苦大仇深。不過,五官反正已是生得不妙,做什么表情也都于事無補了。
西漢的俑,我親眼見過并深記于心的,還有兩處。
一是在湖南省博物館展出的彩繪木俑,出自馬王堆辛追墓。這些俑以木塊雕出人形和衣服輪廓,有男有女,均是通身施白粉,繪著墨色眉眼和朱紅的唇。令我驚艷的是他們的著裝:交領右衽曲裾長袍,色澤華麗,凡邊緣處都以黑地紅花鑲邊,白色袍面上則勾勒著黑紅兩色的長短云紋,流暢飄逸,密而不繁,雖是古典紋樣,卻勾出了強烈的現(xiàn)代感,看上去不像兩千多年前的衣服,再加上穿著同款的細瘦木俑們排在一起,好似某個復古品牌的當季新品發(fā)布秀。看過他們,再看辛追的素紗禪衣和絲錦袍時,我也就不驚奇了,因為連她墓里等級很低的奴婢,尚且打扮得這般鮮亮高貴。
另一處是在青州市博物館展出的香山漢墓陶俑。這些俑風格粗獷拙樸,筆法有些不周,面部描畫略顯輕率,有好幾位都是斗雞眼。如果是遵從了人物原型,何以這墓主專喜歡斗雞眼的侍從呢?這批俑的特別之處在于其豐富濃烈的色彩,陶工在他們身上分別使用了黑白色、紫褐色、粉紅色、橙黃色,還尤為偏愛一種雪青色,不僅把它大量繪在男俑的衣和女俑的裙上,還繪在了動物俑上。有一匹馬的身子是褐色的,配著雪青色的鞍,其他部位點染了橙色、白色,花里胡哨的,還算好看。后來可能也嫌搭配太費心思,沒了耐心,于是有一只陶豬全身都被涂上了雪青色。我對西漢俑的記憶就終止在這魔幻的雪青色里。
東漢是熱烈活潑的時代,東漢俑也更寫實,充滿生命力和煙火氣。國家博物館里有位著名的擊鼓說唱俑,長了一顆圓碩的腦袋,袒胸露腹,笑口大開,眼睛瞇著,眉毛揚起,額頭上有幾道滑稽的波浪抬頭紋。正是他說到得意處的樣子,左臂夾著鼓,右手舉起了鼓槌,右腳板也歡樂地高高翹起。他人雖在展柜里,活靈活現(xiàn)的姿態(tài),像即刻就要破柜而出。擊鼓說唱俑是東漢俑的杰出代表,看了他的笑,我又注意到還有許多東漢俑也在笑。比如同在國家博物館展出的獻食俑、舂杵俑、持帚箕俑和提壺俑,幾位都是女子,頭上一律梳三個并排高髻,中間簪一朵大花,兩邊簪幾朵小花,眼睛、鼻子雖不太分明,唇邊漾出的深深笑意卻令觀者悅目。尤其是獻食俑,右手持杯,左手托盤,盤里擺了一圈年糕狀的食物,眾人里數(shù)她的發(fā)髻最齊整,簪的花最漂亮,笑容最耐看。
還有在定州市博物館見到的東漢庖廚俑,紅陶為身,外施綠釉,臉龐年輕俊秀,神態(tài)殷勤含笑,跽坐在一張砧板前,袖子高挽,左手按住一條魚,右手拿個小板子刮魚鱗。不久我在德州市博物館又見到一位,長臉大耳,身上綠釉已斑駁,長得比定州的同行老相一些,同樣的姿勢,同樣刮魚鱗,同樣含著笑。后來,我在網上看到重慶三峽移民紀念館里也有一位,灰陶無釉,同樣的姿勢,相貌比不過前兩位,面前的砧板比他們的要大,除了魚,還擺著蔥姜蒜等物,他的臉上也是笑的。俑從彼時來,帶著彼時人的神采,由這三位快樂的廚師身上,或能一窺東漢之風貌。
漢代的陪葬俑燦若繁星,難以過多記錄。往后的幾個朝代里,零散記得一些俑的樣子,其中也有幾個在笑的。仍是在國家博物館,有位東晉女俑,頭發(fā)梳成我不懂的樣式,緊湊的小眉眼,嘴角彎著,兩只手攏在袖筒里,一副愉快的小模樣。另有位北魏女俑,面部原先敷了白粉,現(xiàn)已多處脫落,露出黑底子,變成了小花臉,她也不在意,憨憨地笑著。旁邊的北齊彈琵琶女俑,盤一個利落的高髻,臉上掛著藝術家端莊的微笑。
徐州市博物館我去的次數(shù)多,最愛一個笑嘻嘻的北朝小丫頭。她身材高挑,膚白唇紅,鳳眼高鼻,腦袋兩邊一邊扎一個丸子髻,上穿寬松衣衫,下身是一條放在今天也非常時尚的闊腿褲。她手里拿著一枚笏板,這老氣橫秋的道具與她的年輕活潑太不相稱,卻添了幾分身世的神秘感。她是誰?不得而知;但今生的身份顯貴,乃國家一級文物。
南京的六朝博物館我去過兩三次,對那里的俑全無印象。同事再去時,帶回一個樹脂做的文創(chuàng)產品,原型是位東晉女俑,紅上衣赭黃裙,頭發(fā)烏密,容長臉形,高傲地瞇著眼睛,嘴角輕笑,露出兩個小渦。她被做成了U盤,使用時要從身子中間拔開,將她分為兩段。對此設計我總以為有些不妥,沒有用過她,擺在桌上觀賞,以表尊重。
每個俑都是在考古史上有一席之地的人物,理當尊重。不止尊重美的,對丑的也應如是。有一回去固原,結識一位朋友,聊天時她提到某人,說那人“長得丑丑的”,她的當?shù)乜谝粽f這句話時發(fā)音異??蓯?。次日參觀寧夏固原博物館,看到多位北魏俑,發(fā)現(xiàn)他們恰巧也“長得丑丑的”。風帽俑沒有脖子,頭縮在肩膀上,文吏俑臉上坑洼不平,武士俑嘴唇肥厚,眼睛一大一小,還有幾個只勉強有個人形罷了。我看得興味盎然,因丑俑和丑人不同,俑的丑親切有趣,一點也不討厭,包括前面評選的漢代最丑女俑,我對他們都是沒有絲毫惡意的。
何況到了隋唐,俑的形象愈加精妙,即使想看個丑丑的俑也難找到。陜西歷史博物館有一位唐三彩梳妝女坐俑,頭頂高髻,面龐豐腴,身穿低胸褐色窄袖衫,外罩黃白綠花半臂,綠色高腰百褶裙上點綴褐色柿蒂形花朵。她左手作持鏡狀,右手伸出一根食指,臉上笑瞇瞇的,不知是要抹胭脂還是涂唇脂。她的衣服和她這個人,都同那夢一般的盛唐時代一樣,俱是艷麗明快的調子。
唐朝的女俑們,縱然是侍女,也全然貴婦風度。慵懶的墮馬髻,柳葉眉,櫻桃口,揣著小手,腆著肚子,細長的眼睛似笑非笑,豐艷的臉蛋上,下巴已無跡可尋。她們珠圓玉潤的立在那里,從容,穩(wěn)定,堅信自己是美的,堅信自己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對。
她們生活在社會風氣自由的環(huán)境中,沒有禮教束縛,可以郊游、射箭、逐獵、打球,與男子做同樣的事。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位女射俑,梳著活潑的“丫”字形發(fā)髻,左手高舉,右手在后,偏頭仰臉,持弓射獵。她的姿勢,像極了光陰流轉的千年后,一手舉手機,一手比剪刀,四十五度斜角自拍的女子。
她們常常騎馬出行,有大量的騎馬女俑為證。吐魯番阿斯塔納唐墓中出土了一些彩繪女騎俑,其中一女裝扮雅致,騎棕紅色小馬,身穿乳白與水綠相間的衣裙,頭戴高頂寬邊黑帽,帽檐處綴一圈網紗,遮住面部。此帽叫帷帽,武則天時期很流行。在此之前,女子出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要戴另一種名叫冪籬的連衣帽,就是在一個竹斗笠上綴一塊筒狀大布,由頭頂傾瀉下來,直至背部或腳部,只露一點面孔,穿著十分笨重,帷帽則輕便許多。這位女騎俑全身都是泥塑,帽上的面紗用的卻是真正的網狀紗。在當?shù)亓硪蛔瞥瘡埿鄯驄D墓中,出土的幾個木身錦衣裙女舞俑,更是使用原材料做了全身的衣服,個個錦衣羅衫,明艷動人。最美的是一個頭挽雙環(huán)髻、面若粉桃花的姑娘,她額心貼花鈿,頰上涂斜紅,腮下畫妝靨,雙眉烏黑,鮮紅小口,上身穿雙面錦半臂衫,袖子是綠色的絹,下身一襲高腰紅黃相間的條紋長裙,肩披姜黃帔帛。幾個俑的身子為木質,胳膊是紙捻的,她們出土時,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那紙上寫滿了密密難辨的文字,想來應是生者對死者的叮嚀和祝愿。這里面的故事,連同彼此成為一世親人的深情,細想是要落淚的。
女子的裝扮,關乎民風,關乎國體,對此,唐朝的皇帝各自有不同的見解。唐高宗見女子戴著只能遮面部的帷帽時很生氣,在詔書中大罵:“過為輕率,深失禮容?!碧菩谑莻€開明的人,他下的詔書反倒要求“婦人服飾帽子皆大露面,不得有遮蔽”,于是簡潔的尖頂胡帽又流行起來。女子們靚妝露面,漸漸越發(fā)大膽,后來出行時徹底舍棄了帽子。唐皇室有一位公主安葬于開元年間,她墓中出土的騎馬女俑里,已經有一些露著頭發(fā)的了,不僅如此,她們還在馬上彈琵琶、吹篳篥、彈箜篌,好不快活。還有一個英武的狩獵女子,騎跨馬上,身后站一只猞猁,更增加了她的威風。她側著身子,眼神機警,似乎已看到獵物。她沒有戴帽,頭上的髻又大又圓,她的臉蛋也是又大又圓。
唐朝的開放與繁榮,吸引外族人紛紛入境,唐俑里面也如實的混進了許多胡人俑。曾在洛陽博物館遇見一個帥氣的胡人男俑,深目高鼻,一身行頭甚是惹眼。他上身小翻領緊身白色長衫,腰間系細黑腰帶,下身是緊身豹紋褲,腳蹬棕色鞋拖。他兩臂彎曲舉至肩側,一腿前傾,胯向后扭著,這姿勢配上這妖嬈的打扮,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跳什么熱辣的舞步,其實人家是在牽駱駝。
唐俑是人俑藝術的高峰和典范,當朝代更替至五代十國時,造俑風格驟變,造型奇異的鎮(zhèn)墓俑開始大行其道。2017年,我游南唐二陵,見李昪的欽陵中出土的儀魚俑,是伏臥著的男美人魚,頭戴官帽,相貌端正,頸部以下為魚身,魚鱗和魚鰭皆雕刻分明,看身形似乎是一條鯉魚。兩年后,我在福建博物院又見到一條魚俑,仰面向上,雙眼微閉,頭上綁了個髻,身下有四爪,尾巴蜷曲,說是魚,看上去更像壁虎。他是在五代閩國第三位皇帝的妻子劉華墓中出土的,此墓出了四十多個俑,除了一小部分正常的人俑,其余都是鬼面俑、獨角羊嘴神獸俑、卷發(fā)尖咀神獸俑、十二時辰俑等。從名字能夠得知其非人的面目,身子依然是人身,穿著廣袖袍子,雙手一本正經疊放在胸前,一副官員模樣。非人的頭和這樣的身體結合在一起,極為怪誕,我不太喜歡。
五代十國以后的俑我見的就少了。也是因為宋朝興起紙扎冥器,隨葬俑的數(shù)量的確在減少,總之,宋遼金元的俑我沒有特別記住的。明朝,俑有了一個復興,王族常陪葬成套的出行儀仗俑。朱元璋的第十個兒子朱檀,癡迷煉丹長生,十九歲時因丹藥中毒死去,朱元璋恨其行徑荒唐,賜謚號“荒”,后世稱為“魯荒王”。我去看過他的墓,也在山東博物館看過他墓里出土的幾百個木俑,有武士、官吏、內侍、樂手,場面宏大,俑的樣子中規(guī)中矩,沒有什么趣味。倒是在大理市博物館見到的一批明陶俑,頗有異族風情,內有幾位并腳站立的女俑,披著長發(fā),橢圓形臉蛋,寬肩寬臀,低垂眉眼,低領裹身長裙,領口處露著結實的脖頸和胸脯??吹剿齻?,總讓我自然聯(lián)想起西方油畫里圣母瑪利亞的風姿。
清朝是俑的終結期,迄今唯一出土的清俑,來自于吳六奇的墓,現(xiàn)收藏在廣東省博物館。吳六奇原是明朝總兵,后來反戈降清,死后得康熙御賜造墓?!堵苟τ洝分袑懙竭^他,然而小說與史實似有出入。他墓中出土了數(shù)十個陶俑,類別有侍女俑、庖廚俑、衙吏俑等,面目服飾都精心刻畫加工過,制作極其精良。每人手中所捧道具,如宮扇、果盒、寶劍、文書等,以及身邊擺放的陶桌、燈臺、象棋、麻將、書、臉盆、椅、床、灶之類的物件,件件玲瓏可愛。幾百年前的東西,與現(xiàn)代相隔不太遠,看起來也真也親。只是我那年去時,對俑的歷史尚且懵懂,不知這是古代墓俑最后的實證,糊涂地看了一回。事后憶起,非是專程而去,卻能無意間遇見,無心時相識,讓我在回顧自己看俑的歷程時,得以圓滿收尾,實屬有幸。
鄭玄注《禮記》時對俑有這樣的描述:“俑,偶人也。有面目機發(fā),有似于生人?!辟杆迫耍植皇侨?,這種奇妙的特質,激發(fā)了古代文學家浪漫的想象力,編出了許多精彩的志怪故事。
明代有一篇《牡丹燈記》,說的是浙東某地,元夕燈會上,喬生邂逅美人符麗卿,麗卿身邊有個挑著雙頭牡丹燈的丫鬟,名叫金蓮。喬生與麗卿發(fā)生情事,夜夜相會。鄰居老翁鑿墻偷窺,看到的麗卿卻是個粉骷髏。他告知喬生,讓他去麗卿住處探訪,結果喬生尋到了一處寺廟暗室,見一靈柩,上寫“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立著一個絹紙做的丫鬟俑,背上有二字:金蓮。喬生憂怖交加,欲與麗卿斷絕往來,她豈肯罷休,索性將他拉入棺材,一同做鬼快活去了。此后,每逢云陰之晝,月黑之宵,二人便攜手出來散步,金蓮挑著雙頭牡丹燈在前引路。如有人不幸遇到他們,回去就會生重病。眾人請道士來捉妖,把三人擒了,堂前審訊。那二人認下了貪淫好色之罪,可金蓮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她說:“我本是烘干的竹子為骨架,染色的白絹為皮囊,不知是誰把我做成俑來使用,盡管面目膚色頭發(fā)都非常逼真,還為我取了名字,但我又沒有妖術,我只是個俑啊,一個俑怎么能作妖害人呢?”
我看到這里,也覺金蓮說的有道理,男女情愛,與俑何干?她著實是冤。
可道士不聽,將她與那二人一同打入了地獄。金蓮可憐。
同為丫鬟俑,另一故事中輕素和輕紅的際遇則是一番柳暗花明。
唐朝人曹惠在寺院里看到兩個女木偶,顏色有些剝落,雕刻甚是巧妙,便帶回家給小孩玩。有天小孩正在吃餅,其中一個木偶忽然伸出手來,意思是也想要一塊餅吃吃,小孩驚訝,跑去告訴大人。曹惠笑著說,你把那木偶拿來。木偶不悅,說,輕素我自有名字,為什么叫我木偶啊。原來輕素和輕紅是南朝宣城太守謝朓的陪葬木俑,那天,她們正服侍謝朓的夫人洗腳,突然闖進一伙盜墓賊,夫人害怕,當場變成了白骷髏。賊人拿了墓里的財物,見兩個木俑生得不壞,也順手帶走了,二人從此在世間流落。曹惠聽了,知道不可輕慢,問她們有何打算,輕素說廬山山神想請她們去當舞女,她覺得甚好。曹惠于是找畫工將二人重新描畫,姿色更勝從前。輕素很滿意,笑著說,看來不僅僅是舞女了。果然,廬山山神娶了她們?yōu)榉蛉恕?/p>
寫這故事的作者很有趣,把這等離奇的情節(jié)編排到了歷史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身上。難怪輕素俏皮機靈,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她的主人可是“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的大文人小謝啊。文中還說謝與前夫人感情不和,到陰間另結了一門陰親,與新夫人非常恩愛,可惜被盜墓賊壞了好事,他們還把謝的臉頰敲碎了,拿走了他的項圈。
作者說得繪聲繪色,如親眼所見,讀的人也就權且當真。我喜歡輕素這個俑,她心思篤定,明白自己是異類,不可與人廝混,山神那里是最穩(wěn)妥的去處。
相比之下,《太平廣記》里記錄的一位瓷婦人,就沒有這樣的見識,找不準自己的位置,白白丟了性命:盧生家里有一個瓷做的婦人,他的妻子偶爾調侃,說不如把這個瓷婦人與君為妾吧。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瓷婦人竟因此動了癡念。后來盧生經??吹接袀€婦人躺在自己帳中,懷疑是瓷婦人在作怪,便把她送到寺里去供養(yǎng)。寺里的童子清晨看到殿內有一婦人,問她何人,她答是盧生的小妾,因為大老婆嫉妒,被趕出了家門。童子將此事告訴盧家,他描述那婦人的容貌服飾,正是瓷婦人的模樣。
以前讀胡蘭成的自傳,見他寫曾經的同事沈啟無時說:“……我鄉(xiāng)下忌嫌木偶戲,因其對于人是冒瀆,有一種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畢戲到后臺,要用手帕把它的臉蓋好,否則它會走到臺下人叢中買豆腐漿吃,啟無亦如此對人氣有驚訝與貪婪?!蔽覇柵笥?,胡蘭成用木偶的比喻是要說什么?朋友答:“不是人,硬充人?!?/p>
瓷婦人大概就屬于“不是人,硬充人”的,只是有了人的模樣,萬萬不該有想成為人的心思。她最后結局凄慘,眾人將她擊碎了,然后,發(fā)現(xiàn)她“心頭有血,大如雞子”。這個故事最動人處就在這八個字里,我讀到時,心頭一震。
俑最初由泥捏而成,在一些上古神話的記載中,人的起源亦是如此。天地初開,未有人類,女媧仿照自己的樣子摶土造人——細想此舉,女媧真是一位智慧偉大的女神。不料后面又說,造了幾日,她累了,就用繩子蘸著泥水甩,甩出的泥點也能變成人。這樣是輕省多了,只不過工藝和質量不同,出來的人的命運也不同,用土捏的成了富貴人,繩子甩出來的則成了貧賤的人。原來女神做事也難免虎頭蛇尾,她一臉不耐煩甩著繩子的樣子引人遐想。
造俑的工匠堪稱另一種神,他們傳承了女媧的手藝,仿照世間人的樣子,企圖造出另一世界的人。事實證明,他們造出的泥身,在時間的侵蝕中,比墓主人的肉身更有抵御的力量。當俑再次回到人間,后人從他們身上,得以看到沒有攝影術的時代人的樣子。
有時,在茫茫俑海中,我會邂逅似曾相識的面孔。一個東漢俑詭秘的神情和機靈的小眼睛,讓我眼前瞬時浮現(xiàn)出某位友人的樣子,而一個歪著腦袋背著手的唐朝女俑,怎么看都是我那個胖閨蜜的前世,還有一位憨厚剛毅的兄長,每次見他都會想起北魏的一個儀仗俑。我因而思忖,既然大多數(shù)俑都有人物原型,一個現(xiàn)代人和一個俑相像,其實是和古代的一個人相像,也許,這兩人真有久遠的血緣,他恰巧是他輾轉留存在世間的后代。
可我沒想到世上竟會有和濤濤一樣的俑。濤濤患有唐氏綜合征,我們認識時,他大約十歲,長著唐氏綜合征患兒特有的面容,身高和智力與年齡不符。他家離我單位不遠,他的爸媽都是淳樸的人,因為生了濤濤這個孩子,變成了淳樸又憂愁的人。兩人在門前擺修自行車的小攤,每次見我經過,都連聲說:“濤濤,快叫阿姨?!睗凉谛“宓噬?,抬起扁平的臉,斜著眼睛看我,咧嘴笑笑,說:“席?!?/p>
一旦離開爸爸媽媽身邊,濤濤便會遭到閑人的惡意戲弄,或被脫衣褲,或讓他跪下磕頭,他毫不反抗,欣然接受。我碰見一回這樣的場景,氣憤又無計可施。后來他長大了,變得高胖了些,能幫爸爸給顧客的車打氣了,繼而又有了一份工作。每日,他慢悠悠地推著三輪車在附近運送垃圾桶,與我迎頭遇上時,我大聲叫“濤濤”,他仍咧嘴笑笑,叫我一聲“席”。
若干年后,我在某個私人博物館游覽,忽見一石俑孤零零地站在展廳角落里,于是走過去,端詳他的臉,心中不由驚異,那是一張與濤濤一模一樣的臉。
他是個武士,身披甲胄,雙手交握于腹部。我記得以前冬天時,濤濤將手揣在棉襖的袖筒里,也是這般樣子。只是石俑手中還有一把豎握著的劍,扁平的臉上,沒有濤濤神態(tài)中的障礙和遲滯,有的是風霜過后開悟式的平靜。彼時展廳里沒有別的游客,他平靜地注視著我,仿佛早就在等我到來。
自單位搬遷,多年沒有濤濤的音訊,與這石俑照面的瞬間,真如同故人重逢。我太想知道他的來歷,但說明牌上只寫著他是明朝人,其他一概不知。我為他拍了一張照,想著日后若是能再見到濤濤,拿給他看,告訴他,明朝也有個濤濤,明朝的濤濤很威武。
和石俑告別后,有所體悟。起初,我看俑單是看俑,看其意趣。之后,看俑是看人,看到古人也看到今人。再后,看俑是看史,因為俑是歷史留下的插圖,或者說,俑就是人形的歷史書。而當我看俑看到極其用心時,從中更會生長出許多新奇深遠的枝蔓。
這些年,每到達一個城市,行程中有一站一定是博物館,博物館里總有一些俑如明朝石俑那樣,在我必經之處等候。面對他們,我慣常品頭論足,指指點點,且笑且嘆。俑們雖不語,心里想必對我有些不以為然。因為每當我轉身離去時,便能察覺到身后的異樣,我猜,是俑們在沖著我的背影擠眉弄眼。我暗自笑了。
燕燕燕,作家,現(xiàn)居山東滕州。主要著作有《夢里燃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