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節(jié)”

劉興花

都說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治愈。而立之年的我，敏感和脆弱，嚴(yán)重缺乏安全感，總是為未知的事情擔(dān)憂，怕社交，怕落于人后，怕給人添麻煩，怕不被人喜歡，總認(rèn)為只有優(yōu)秀的個體才會被接納，所以拼命努力，也取得了些許成績，但是隱隱之中又覺得不幸福，和外人交好，但和母親之間總隔著一道難于跨越的鴻溝。

一

奶奶一直希望母親生個兒子，她把我三個姐姐的名字分別叫作愛弟、招弟、想弟，母親三十歲懷我時，肚子大而尖，又好酸口，奶奶說我必定是個男孩，好生款待母親，生下來后發(fā)現(xiàn)我是個姑娘，奶奶的臉色立即就變了。奶奶不喜歡女孩，為了不被奶奶拋棄，母親開始迎和奶奶，她倆迂腐的認(rèn)為，男孩可以傳宗接代，可以光大門楣，女孩長大嫁人，是潑出去的水，殊不知，她們都忘記了，自己也是從女孩長大的。

從我記事起，因?yàn)槲沂桥?，母親從未對我優(yōu)待過。我難過的時候她不哄我，只是不準(zhǔn)我哭，我在她的懷里撒嬌她不許，她整天充斥在我耳邊的話，便是要堅強(qiáng)，要剛氣，不要靠別人施舍和憐憫過日子。

母親討厭我，倔強(qiáng)的我也討厭她。討厭她的聒噪，討厭她的嘮叨，討厭她的斤斤計較。母親從來不稱我意，我和小伙伴們正玩得高興，她急吼吼地喊我回家，讓我喂豬喂牛，讓我洗衣做飯，如果喊上三遍不動，她會拿一根拇指粗的金竹棍打我，用她的尖牙利嘴朝我咆哮，叫你你不應(yīng)，是聾了嗎？結(jié)果就是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沒追上就狠狠地罵我一頓，追上就狠狠地揍我一頓。不僅如此，我喜歡的東西她從來不買，我羨慕同村小伙伴的花鞋子，她從來不給我縫，我喜歡扎干凈漂亮的麻花辮，她從來不給我梳。童年的我一直留著假小子一樣的短發(fā)，只因?yàn)榉奖愦蚶怼?/p>

我總是穿別人給的衣服，衣服大大小小，有時候露著肚子，有時候長到膝蓋，母親視而不見。母親對我做的事也極不滿意。我割豬草少了要挨罵，我砍柴少了要挨罵，我考試沒考好要挨罵。為了不讓她罵，我只好強(qiáng)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做最高效的事，不偷懶，不旁騖。

母親不是想要個男孩么，那我就如她所愿變成一個男孩，于是，我像男孩子一樣粗聲粗氣地說話，整天舞槍弄棒，和男孩子打架，把他們的膝蓋踢傷，讓他們哭喊著找母親理論，于是，母親低聲下氣地道歉，我在旁邊哈哈大笑，母親又拿著棍子追打我，我又和男生打架，如此循環(huán)。

二

這一切，直到我上學(xué)才有所改變。母親沒有教我讀書認(rèn)字，但我的腦袋瓜似乎比別人好使，才上一年級，我的成績就已名列前茅，甩出村里的男孩一大截，這讓母親倍有面子，也讓她在奶奶面前挺直了腰，她不再啰唆嘮叨，開始變得和諧靜美。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她就在旁邊縫縫補(bǔ)補(bǔ)，不時看我兩眼。

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在讀書寫字，母親就不再打我罵我，也不叫我干農(nóng)活。我開始巧妙利用，當(dāng)太陽火辣或者天寒地凍，需要外出勞作，而我又想偷懶時，就說作業(yè)沒完成要做作業(yè)，然后假裝拿出作業(yè)來做，不管有多少活計擺著，她一定不再嘮叨，而是拿上農(nóng)具出門勞作，她從不懷疑，我也從未失手，屢試不爽，也逃過了很多的農(nóng)活，童年的歡樂在一點(diǎn)點(diǎn)增加。

村里人讓她別太信我，她就偷偷回來查看我是否在寫作業(yè)，我的耳朵倍靈兒，她開大門的聲音一響，在堂屋里頭看電視的我早已拔掉電視插頭，用擰干水的毛巾在熒光屏上擦一遍，她從大門經(jīng)過院子再來到堂屋時，電視機(jī)早涼了，看到我在低頭寫作業(yè)，她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丟下一句“你要是敢看電視不做作業(yè)，看我怎么揍死你”的話，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為了逃避農(nóng)活，為了遠(yuǎn)離她，為了不過像她一樣天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半分不得閑，一年到頭仍舊添不上一件粗布衣裳的日子，我開始拼命讀書，期末的時候，總能一口氣把一本課本從頭到尾背下來，總能抱一摞獎狀回家。母親不識字，分不清課本和課外書，只要看到我拿了書在讀，就不再指使我做事，我想方設(shè)法找一本本課外書來看，然后寫日記，在日記本吐槽她笨，她不知道，一臉滿足。

日子不咸不淡，小學(xué)畢業(yè)，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初中，也就在那年，家里頭添了新成員，新成員變成當(dāng)家人。開學(xué)前夕，因?yàn)槭欠窆┪易x書的事，家里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爭吵，為了維持家里的和諧，我打算放棄上學(xué)，沒想到一直討厭我不是男孩的她把腰一挺：“分家，我獨(dú)自供老四上學(xué)。”在她的威逼恐嚇下，我順利上了初中，開學(xué)的第一天，她背著她的嫁妝木板箱送我，讓我裝日常生活用品，學(xué)校在鎮(zhèn)上，離家很遠(yuǎn)，第一次出家門的我慫了，不停地掉眼淚。她沒有哄我，只是說了一句我至今難忘的話“我受了那么多氣，不是讓你哭哭啼啼的，你給我爭氣一點(diǎn)。”我不再哭，想哭也使勁憋著，開始拼命學(xué)習(xí)，我想只要我學(xué)習(xí)好，我就不欠她，不欠全家。

母親給我的零花錢屈指可數(shù)，我的吃穿依舊像小學(xué)那樣，吃最簡單的飯食，穿最樸素的衣裳，有時候是穿她的。我在學(xué)校里總是格格不入，跟花枝招展的女同學(xué)相比，我永遠(yuǎn)都是粗鄙的，短短的兒子頭，永遠(yuǎn)不合時宜的衣裳，黝黑粗陋的皮膚，沒有男生遞情書，也沒什么朋友，自卑而敏感，于是我看一本又一本的書解決孤獨(dú)，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xué)習(xí)。

初中畢業(yè)，我考取了高中，家里因?yàn)楣┎还膯栴}再起爭執(zhí)，我知道，作為家里最不受重視的老四姑娘，肯定沒有再上學(xué)的機(jī)會。當(dāng)家的大姐這樣說，老四肯定是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姑娘，再也管不了娘家人，家里連基本生活都困難，要是再供一個到城里上學(xué)的妹妹，就更加艱難了，難道要我們?nèi)叶冀也婚_鍋嗎？母親沖全家吼：“老四干啥啥不行，就只會死讀書，要是不讓她讀書，她會餓死的，如果你們再干涉，我就死給你們看。”全家人妥協(xié)了，我上了高中，可我并不感激她。

高三是最苦最累的時光，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的陪伴，營養(yǎng)品和補(bǔ)腦品應(yīng)有盡有，母親從不到學(xué)?？次遥f讀書是我的事，比在家里起早貪黑還要接受風(fēng)吹雨打干農(nóng)活舒服多了，沒什么好矯情的。我知道自己沒人疼愛，所以我不享受青春，只有灰頭土臉和點(diǎn)燈熬夜的拼搏。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了大學(xué)，這時家里早已捉襟見肘，面對高昂的學(xué)費(fèi)，家里又一次吵得不可開交。我想到了放棄，因?yàn)橄啾容^其他沒有上學(xué)的女孩，我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我想憑著高中文憑，混個溫飽應(yīng)該不成問題。村里人都勸，要不就算了吧，劃不著的，母親又一次把腰一挺，只要老四考得上，讀到那里我都愿意供。也有富裕的家庭找上門來，讓我許給他家做兒媳婦，他們供我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成婚。彪悍的母親一口回絕，我女兒福薄，進(jìn)不了富貴人家，書還是我們自己供，于是，我成了村里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E938859B-A77D-4402-B123-743434CE7C9F

坐在開往省城的列車上，我覺得母親是愛我的，至少她砸鍋賣鐵也要供我上學(xué)，為我謀求幸福，沒想到我又錯了，因?yàn)樗f，你不要談戀愛，給我好好讀書，找個好工作，光宗耀祖，跟男孩一樣，甚至要比男孩強(qiáng)，不然我就真白養(yǎng)你了。那一刻，我徹底淚崩，原來，她如此費(fèi)力地供我上學(xué)，是希望我像男孩一樣光宗耀祖，而不是單純的愛我。

大學(xué)第三年，我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男朋友，那是一個長在光里的男孩，高，帥，家世也不錯，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甜，我陷入愛河，帶他回家，非他不嫁。母親先是好吃好喝的擔(dān)待，男孩離開家后，母親歇斯底里地沖我吼，分手，你和他不合適。我和母親大聲爭吵，罵她狹隘，罵她不懂我的心。她也罵我，罵我不識好歹，罵我是非不分，罵我翅膀硬了不再聽她的話。我和母親開始冷戰(zhàn)，甚至半年都不說一句話，是的，我要守護(hù)我的愛情，我要和男孩白頭到老，相伴終身。

大學(xué)畢業(yè)，我不顧母親的反對，選擇去了男友的家鄉(xiāng)工作?？墒前肽曛螅泻⒂龅搅怂膬x的女孩，因?yàn)榕⒛芙o他更好的工作崗位，更好的人脈資源，他們開始瘋狂的戀愛，然后結(jié)婚，我孑然一身，給母親打電話哭得稀里嘩啦。電話那頭，母親不再像以前那樣強(qiáng)悍，她輕輕啜泣，回來吧，媽媽永遠(yuǎn)愛你。我淚目，二十多年以來，這是母親第一次說愛我。

三

我通過招考重新回到家鄉(xiāng)，母親滿臉喜悅，大家都說她終于苦盡甘來。在母親的張羅下，我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一個顏值、身材、家世、工作都很普通的人，我一直都看不上，我覺得我可以匹配更好的人，母親以死相逼，我被迫和現(xiàn)在的老公步入婚姻，辦結(jié)婚典禮的時候，母親笑了，她說有人接過她愛的接力棒，她終于可以放心了，而我也哭了，我說我終于不欠她了。

我對這段婚姻一點(diǎn)兒都不滿意，于是吹毛求疵，雞蛋里挑骨頭，每次和老公吵架后，我總會給母親打電話，因?yàn)槭撬５拿剑龖?yīng)該負(fù)責(zé)。她每次都來，每次都會把我罵上一通，因?yàn)橛懖坏奖阋?，尋不到幫手，后來再吵架，我不再給母親打電話，但我和她的關(guān)系，一直都是疏離。

生了女兒之后，因?yàn)闆]人帶孩子，母親就過來幫我?guī)?。母親管娃管我，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幫我做飯洗衣，而我，除了乳娃和工作，什么都不用做，我的心漸漸變暖。三年后，女兒上幼兒園，看著母親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又黑又瘦的她和白白胖胖的我，我本想說聲謝謝，可是最終哽在喉嚨里，沒能說出來。

女兒上小學(xué)的第一年，城區(qū)學(xué)校招考老師，我想報名，全家人都反對，他們都認(rèn)為，一家人在一起，疼了病了也有照應(yīng)，生活這才剛剛好，就別瞎折騰了，再說異地分居，婚姻容易出問題。

母親第一個跳出來支持我“老四從來就不滿足于現(xiàn)狀，有拼勁有闖勁，不能禁錮了她。”我順利錄取，拿到調(diào)令的那一天，全家人歡天喜地，唯獨(dú)她一個人在墻角抹眼淚，我以為她舍不得我，輕聲安慰：“媽，別難過，我以后每天都給你打電話，你想我了也可以來看我?！笨伤齾s把頭一扭：“我們老劉家歷來都是一女一夫，你別……”沒等她的話說完我就走了，或許她看中的，從來就不是我這人，是老劉家的名譽(yù)。

我來到城里，一邊帶娃一邊工作，不知什么原因，身體老是不舒服，雖然沒查出什么，但總覺得疼，我一度以為自己得了絕癥，精神差點(diǎn)崩潰。母親又來到城里，照顧我的生活，為我洗衣做飯，逼我吃東西，拉著我走路。一年后，我的身體漸漸好了，母親要回農(nóng)村了。我抱住她說謝謝。她說：“快三十了，還天天讓大人擔(dān)心！哎，真不知道是不是欠你的?！边@一次，我沒有怨恨，緊緊地抱住了她。

三年后，老公也調(diào)到了城里工作，老公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包容我的壞脾氣，支持我到處學(xué)習(xí)，我的生活越來越好，家庭也越來越和順。母親也變了，說話不再渾身帶刺，不再滿嘴的火藥味，我和她的聯(lián)系也漸漸多了。

因?yàn)榕畠荷蠈W(xué)，我回家的次數(shù)依舊不多，不過會定時給母親打電話，這時的母親很溫柔，不聒噪，不大嗓門，總是輕聲細(xì)語地問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要我說想要的，她一定會給我?guī)А?/p>

去年的中秋節(jié)，我不能回家，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那頭，她笑呵呵地說：“別擔(dān)心，好著呢，吃得好，穿得好，也沒有什么負(fù)擔(dān)，身體還不錯，我主要是老了，不會用智能電話，否則吃晚飯的時候，肯定得發(fā)大餐的視頻給你。”

后來因?yàn)榕R時有事，我沒有告訴她，偷偷回到家里，母親和父親正在吃飯，桌上，一個湯菜和一個肉，湯菜的顏色都已發(fā)黃，好像早上就已煮好似的。我有些不滿，今天可是過節(jié)，怎能如此對付呢，母親一貫是伶牙俐齒的，“年紀(jì)大了，就該吃清淡點(diǎn)，要不然染上高血壓糖尿病，還讓別人淘呢。”說說完，母親放下碗筷，開始去忙活，一陣叮當(dāng)作響后，一大桌飯菜就弄好了，吃飯的時候，我看到她吃得特別香。

寒假，我回去看她，她哪也不去，除了喂養(yǎng)豬牛就是喂養(yǎng)我。殺雞，煮隔年的老火腿，做她最拿手的飯菜，活生生把我養(yǎng)成了四肢不全的殘疾人。我要走了，她把剛從菜地里砍回來，還沾有露水的青菜倒在一個竹子編成的簸箕里，一棵棵翻撿，把最大最好的挑選在一邊，然后再一棵棵剝?nèi)ネ馄ぃ腰S中帶白的菜心扎成一捆，放進(jìn)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里。做完，她又挑選雞蛋盆里最白最亮最大的雞蛋，用軟毛巾輕輕擦掉蛋殼上已經(jīng)干了的雞屎，用裁剪好的廢報紙一顆一顆包裹好裝盒，又去房梁上取臘肉，直到最精最瘦的肉被包裹放進(jìn)袋子里，東西一樣樣被搬到了車上，她還在一直叮囑：“雞蛋是剛從雞窩里撿的，可新鮮了，回去后就放進(jìn)冰箱，別放干了糟蹋了;菜撒上一點(diǎn)水再存放，白色袋子里的豬肚子已經(jīng)煮熟切好，配料就放在旁邊，放點(diǎn)醬油就可以吃了，你腸胃不好，要不就燉著吃吧?！?/p>

我坐上車，正要啟動車子，卻在鏡子里看見她在偷偷抹眼淚。我熄火，下車，給她擁抱，說：“媽，您別難過，我以后又不是不回來，你想我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晚上不都有時間嗎？”

“是，是，不難過，該高興，高興。”母親揩揩眼淚，和我揮手告別。

幾天后，小侄子給我打電話：“姨，你回家這幾天，是我們家伙食最好的幾天，比過節(jié)都好，我想，你就是奶奶最大的節(jié)日。你走后，奶奶去地里又哭了，真不知道，奶奶的眼淚為什么會那么多，每次你走后她都哭。奶奶說她對不起你，沒有讓你過幸福的童年，她兇巴巴的，主要是想逼你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不要當(dāng)家庭主婦，不要看人臉色?，F(xiàn)在的她終于不再扮演壞人了，因?yàn)槟氵^得好了，她已經(jīng)放心了。”

我給母親打電話，跟她哭訴我這些年的委屈和心酸，問她為什么不直直地告訴我？母親老淚縱橫，在那個年代，女孩本就不受重視，本就命運(yùn)不公，所以唯有不斷自強(qiáng)，才能在男人的世界站穩(wěn)腳跟。還好，你終于擁有了燦爛的明天，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會讓你敏感脆弱，如果家里條件好一些的話，我絕不逼你，一定會滿足你，讓你幸福。

多年的辛酸和委屈在哭喊中得到釋放，我開始釋懷，母親沒有上過學(xué)，逼一把是她以為最好的愛我的方式，我想以后的日子，我會盡量抽出時間，陪母親過節(jié)，因?yàn)槲揖褪撬畲蟮摹肮?jié)”。

責(zé)任編輯：張永祥E938859B-A77D-4402-B123-743434CE7C9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