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雜記（組詩）

北野

昆侖山

流浪者的幻覺，變成了白云的宮殿

牧人的羊群，變成了碎石的荒灘

淘金者的洞穴，變成了土拔鼠的墳?zāi)?/p>

牡鹿的井臺，變成了狂風(fēng)的城堡

傳說中的狐女，變成了云中的雪蓮

斷流的溝壑，變成了鬼魂的肚腹

沙塵后露出鷹的眼神

——它想抓住的獵物，突然變成了

大地上滾動的山脈和它的陰影

這是我從青海湖到敦煌的路上

——遇到的昆侖山！

這座偉大的神山啊，在我遇見它

之前，它依然是我心中——

駿馬和亡靈的祭壇

海豚灣

月光如果是固定的，像冰川一樣

礁石的內(nèi)部，鷹群的肚腹

充滿飛翔的黑暗，我擁有它的時侯

同時也推毀它的臉

我始終盯著這些殺手，網(wǎng)孔里

漏出的背鰭，像教堂的尖頂

冒著憂郁的藍(lán)光，它是

慢慢張開的彎月，夕陽下

海豚帶著幼仔進(jìn)入歌唱

銀子的撞擊，引出一連串銀子的回響

它先是垂直的，像一座雪山

突然就追上了另一座雪山

它有火焰和血液，它也有刀子和光

像蛇和虎，吞下了一片山崗

我無法擁有它的重量，它尖叫著

像天空里燃燒的楓樹一樣

它不需要騎行，它溫厚的脊背

像一塊孤獨的巨石，在月光下

它可以拴牢一條大船和無聲的海岸

它在夜幕里吼叫，血水和器官

堆在礁石周圍，腥紅一片

日本漁民殺海豚的手藝是遺傳的

他們停不下來，他們

怕被別人看見殺戮，他們要

快速完成，然后洗凈雙手回家

像遠(yuǎn)航歸來的英雄

孩子們在岸邊迎接，一個滿載

而歸的父親，一個被

掩藏在心底的血淋淋的海豚灣

幽州臺

一說到這個名字，天就

突然暗下來，一塊巨大的隕石

沖出星空，砸到這個城市的頭頂

一切都措手不及

城頭的旗幟亂了，男人們丟盔卸甲

只有女人撐住帥旗

我想寫一首邊塞詩，送給她們

我想用詩歌來譏笑大漠孤煙，但贊美

仍然留給那些狂風(fēng)中奔跑的馬匹

天邊巖石上，壓著燃燒的天空

山崗上一朵僵硬的烏云

始終站著，像一件結(jié)痂的袍子

它慢慢被鮮血浸黑

幽州那么古老，它遙遠(yuǎn)，深暗

像冰冷的黑夜，我一念出它的名字

牙齒間就漏出一陣?yán)滹L(fēng)

向北的山谷，都是閉合的

偶爾有月光灑進(jìn)來，游魂的雙肩

也在此時結(jié)下一層白霜

露出枯萎的骨棱

聽吧，河水在今夜，已經(jīng)

不再發(fā)出響聲，我嘩嘩響的腳步

是一頭沉睡在冬夜里的棕熊

偶爾夢中翻身，它就

遇見了幽州城外嗚咽的琴聲

水蛇

淤泥是一條河龜裂的天空

濤聲在雷霆之后，高過了閃電

塔下的讀書人，翻到某一頁

突然心中慌亂

后山的老虎，由此斑紋新生，它

大叫一聲，塘前的小石橋

就彎月一樣斷裂。長亭星落

衣袂拂然，今夜良人俱在

每一條大河上

都刻滿了飛行的鱗片

我想給夜行人，取個名字相贈

又怕心中的仇恨

會在溫婉的修復(fù)中，突然

縮成冰冷的一團(tuán)

寧古塔

每到深夜，風(fēng)中都豎著一座城市

燈火寂寂，某種陰鷙的力量

正在形成，而幻覺生成的異鄉(xiāng)

內(nèi)心藏著的許多東西，都無法取出

歲月被凍結(jié)，枯死如邊疆

幽暗的傳說，進(jìn)入一片土地

人心也會變得冷硬

萬物停在空中，只有被

繩索拴住的人，才匍匐在地上

他們脆如紙人，無風(fēng)也嘩嘩響

最容易被大風(fēng)吹破的

是長髯如雪的披甲人，在他們的

眼里，這所肉體的監(jiān)獄

每天都要被暴風(fēng)雪重建一次

在繁華的心靈中，尊嚴(yán)偶爾出現(xiàn)

拖著木枷劈柴的人，滿腹韜略

今天他卻躲在烏云的陰影下

神情頹廢，像俗世里混出來的無賴

但他知道，要征服一場狂風(fēng)

或在古老的石頭中取出無數(shù)張臉

只有鋒利的理想是不夠的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母彛找共煌?/p>

他們雕出的玻璃房子里

其中的冷血神仙，是一個

融化了半張臉的寧古塔將軍

他半夜里，一個人端坐在風(fēng)中

讓初來乍到的嶺南人

突然痛哭流涕

濡水

它不以山峰和峽谷為榮耀

它認(rèn)為仇視對手，就必須在天空里

刻出一根巨大的拇指

但它，只在天空里

它所謂的河流，只是一個星座的骨盆

出生或遁入，取天象為姓氏

只有留在岸邊的父親，才敢把

一莖壯碩的男根當(dāng)族徵

父親是不死的山神，他妻妾成群

母親們，整天無所事事

只喜歡裸著身子在池塘中戲耍

她們在水底發(fā)現(xiàn)的星座

正好對應(yīng)了大地上亂紛紛的人群

狼，熊，虎豹，鼓翼而行的嬰兒

……它們飛過觀星臺

河面上正噴出一群投生的亡靈

而那個大腳女人

其實是作風(fēng)正派的一個母親

她的繁殖力令人驚恐

她一個人生出的國民，后來

都成了神話的子孫

多少年后，一個坐在波浪上的

盲眼說書人，講到那些往事

仍然令人生疑，他說

那時他是被父親祭河的水怪

這個相貌丑陋的家伙，每到半夜

就一個人跪在河邊喃喃自語

后來，他投水而死

我在夢中，曾經(jīng)見過他一回

我看見他從波浪里水淋淋地站起來

身上的鱗片，像烏黑的樹葉

發(fā)出了一條河干涸的聲音54589D75-E9A9-4A51-BEFA-AECC6E77B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