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連日來,申城已是春意盎然。滬上許多公園因為疫情閉園,但是滿園春色關不住。在靜安雕塑公園內,粉色的櫻花大面積綻放枝頭,市民游客用手機伸進大門鐵欄桿的縫隙中拍攝櫻花美景。攝影/ 周馨
猝不及防地,一夜之間,上海人一腳踏進了隔離生活。
每天一見日漸消瘦的“驚雷”,每天增長的確診與無癥狀,每天身邊突然“消失”的同事……看著決賽圈越來越小、馬路愈來愈空、高架不再擁堵,一切都仿佛夢回2020年。
3月15日,上海教委發(fā)布停課后的第三天,學校開展線上教學,允兒媽媽忙不迭地把IPAD支起來,剛剛把“神獸”們送到學校,又再次被迫開啟在家網(wǎng)課模式,她很無奈,看著朋友圈“吐槽”一片,沒人知道這場停課將持續(xù)多久。
3月18日,疫情下的外灘,仿佛按下了清空鍵,方圓百米內一片空落落,基本見不到半點人影。因為大部分公司開始實行居家辦公,以往早高峰擠成沙丁魚的地鐵一二八號線人廣站,也變得空蕩蕩,大家基本都可以間隔著座位坐。
3月19日,嘉定一小區(qū),在解封后不到48小時,再次通知封控,封控前三小時,距離小區(qū)最近的菜場買菜的人排隊排到了大馬路,不到一小時,菜場的雞鴨魚肉、蔬菜水果搶購一空,這大概是菜農們進菜、賣菜,交易過程最短的日子了。
3月21日,上海暴雨,志愿者穿著防護服和雨靴不停奔走,在小區(qū)里拿著喇叭喊著:上網(wǎng)課的孩子、孕婦、老人優(yōu)先。鄰居們都沒有怨言,表示理解,大家依次撐起五顏六色的雨傘,有序排隊,孫超在高層記錄下了這一畫面。
而疫情之下的上海人,有著各自不同的感受與故事。
3月10日—3月17日,這8天,是徐巖隔離在公司的日子。
對于徐巖來說,這7天仿佛就是一場試驗。它像是模擬了《行尸走肉》里面的危機感,人與人之間的界限也被迫打破,隱私無限放大,從而對“時間、空間”更加敏感。面對“不得不的境況”重新定義怎樣過有價值的生活。
徐巖租住的地方在浦東三林一處老公房,社區(qū)分為五個新村,3月19日是徐巖居家隔離的第二天,她坐在陽臺上翻出一本書,安靜地看起來,陽光的角度灑下來正好,徐巖告訴《新民周刊》,隔離這段時間,她看完了兩本種草的新書,遠遠超過了以往半年的閱讀量。
時間閃回到3月9日,地鐵早高峰,徐巖說,那天站臺上人群熙熙攘攘,大家口罩戴得很牢,熱門換乘站依然有擠不上去的乘客,生活一切如常。但到了公司,上班上到一半,群里的一則消息,讓大家炸開了鍋:原地不動,不能回家了。
當時通知很簡略,沒有說出原由,按照以往的政策,大家并不清楚密接還是次密接,況且沒人知道會隔離多久,整棟樓有600多人,全部隔離起來困難不小。徐巖說,按照排查結果,樓下出口先是搭建了隔離木板,接著排查監(jiān)控將隔離人群分為兩類:密接和非密接。
密接人群統(tǒng)一封閉在五樓一整個樓層,其余人員原地封閉,且要求不要在樓層內隨意走動。但因為工作照常,很難保證說沒有任何接觸,不強制的話,就全靠自覺?!俺h也倡議了,大家心里還是慌的,雖然和外界隔離了,但是不是密接里面已經(jīng)有人攜帶(病毒),不清楚?!?/p>
徐巖說,大家內心很慌,但也很慶幸,好在公司響應還是相當給力的,政府也迅速調撥了一批物資。但凡住在公司的小伙伴,每人發(fā)放一個睡袋,外加洗漱套裝,包括牙刷牙膏、洗發(fā)水、沐浴液、小梳子等。核酸檢測也終于在第二天晚上依次開展。只不過,隔離生活并沒有徐巖想象中那么順利,有趣、奇葩的事情也是一樁接著一樁。
地板很硬,衣服只有一套,沒有枕頭、沒有隔音、也沒有什么隱私,雖然有人自掏腰包買了帳篷、被子,但因為工位不夠,有的男生直接把睡袋鋪在辦公桌上,鉆進睡袋,就仰天大睡,到了深夜,呼嚕聲更是此起彼伏;有的在自己樓層找不到空位置,就跑到其他樓層,在會議室對付一夜。
一些在公司隔離的員工把帳篷支在會議室。
“前幾晚我基本沒睡幾個小時,對于睡眠要求高的人,聽一晚上的呼嚕聲,實在是煎熬?!毙鞄r說,即便如此,大家內心也沒有絲毫抱怨,到了第三天,公司發(fā)文,定性為隔離時間為14天,后來確定為7+7的隔離政策,大家反倒安心了。
最起碼,吃飯和洗澡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徐巖告訴《新民周刊》,園區(qū)有食堂,公司便統(tǒng)一訂餐,一天三餐都有志愿者負責拿飯和快遞,減少走動接觸;洗澡開始是自己買盆子,到固定廁所間擦洗。后來,園區(qū)8號樓沒有裝潢,臨時安裝了熱水器,一樓男生,二樓女生,男女生按照不同時間段前去使用。
隔離期間,徐巖常常到天臺去晾曬衣服,在遮陽傘中間拉起一根繩子,或者搞一把掃帚,就這樣,簡易的衣架就成了,因為怕衣服被風吹落,她便用回形針卡住固定在衣角上。或許很多人沒有過這樣的集體生活,徐巖說,七天里,還出現(xiàn)了許多超出意外的點。
比如,有男生一組十幾個人組團打游戲,有人小范圍煮起了火鍋,吃胖了不少,還有人傍晚時分,趁著夕陽西下,抱著吉他,坐在天臺的竹編椅上,一首接著一首地彈吉他,悠揚的旋律仿佛能驅散短暫隔離帶來的陰霾。當然,徐巖還聽到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帳篷里,一位爸爸躲在帳篷里,耐心地說著什么,似乎在用手機遠程輔導孩子作業(yè)。
3月17日,下午4點半,大樓正式解封,那天,同事們提著大包小包結束了隔離生活,由于還需七天居家隔離,無法乘坐公共交通,政府想得周到,統(tǒng)一調撥了300輛出租車,分別定點送徐巖及同事們到達家中。F83C8DF7-CF44-4D67-87A1-AEBB7A86106B
徐巖說,一路上呼吸著空氣都是甜的,回到家,徐巖洗了澡,出門步行400米拿外賣,竟然有些懷念起那七天“大鍋飯”的集體日子。徐巖在微信里寫道:這種試驗跳脫出日常規(guī)律而又平庸的生活,就像教徒的齋月一樣,一年中,通過短暫的日子去進行不一樣的體驗,從而獲得生命更高的感受。
與徐巖不同,方慧隔離的日子,總是被一種特別的物品所牽絆著——咖啡。
3月17日,#上海 我要買咖啡啊#的詞條登上了熱搜,有網(wǎng)友留言說,一杯小小的咖啡,看出了上海人的腔調,的確,疫情之下,上海人的咖啡焦慮是真的,這也是方慧一家居家隔離的真實寫照。
方慧的大女兒畫了一組漫畫送給她減壓……
3月12日方慧(右一)和其他志愿者在臨時核酸檢測點當志愿者。
方慧居住的街道在江川路街道,小區(qū)門牌號“東川路811弄”, 因為是距離有陽性感染者的“東川路800號”最近的一個小區(qū),目前,這里封了又封,核酸測了又測。直到3月20日,小區(qū)何時解封還是個未知數(shù)。
早晨10點鐘,在小區(qū)復式的二樓書房,方慧家兩個女兒并排坐著,正在上網(wǎng)課,方慧的丈夫一邊輔導教學,一邊處理單位的瑣事,幾近抓狂的狀態(tài)。往常,這個點,在單位,都要來杯咖啡“續(xù)命”的夫妻倆,正在面臨最后一包咖啡豆的即將見底。
“四個人都居家,氣氛比較壓抑,喝咖啡有助于心態(tài)平和?!狈交鄞蛉さ卣f,聽起來是玩笑話,事實卻是如此。說著,方慧發(fā)來了六張大女兒的“神作”,畫中上班的媽媽元氣滿滿,在家干活的媽媽“滿臉爆痘”,而爸爸對著花草講話,旁白是“已瘋”。
方慧告訴《新民周刊》,當時她看到畫,一下子樂了,心里的陰霾也消散了一半。而早在3月11日小區(qū)封控前一天,方慧一家人早已“春江水暖鴨先知”,感受到了不少抗疫壓力。那天,小區(qū)一位媽媽發(fā)微信給方慧,他們夫妻倆都是交大老師。當時接到通知:3月4日以來去過閔行交大校園的教職員工及其子女,都要居家隔離7天并接受5次核酸。“因為我家大女兒3月5日曾去交大打羽毛球,所以很快我們就主動報備、核酸檢測,當時二女兒有點咳嗽,這下可好,兩個娃都居家隔離了。”
這就意味著從3月10日上周四開始,方慧全家人都開始了居家模式,由于小區(qū)陸續(xù)有樓棟因為密接而被封,小區(qū)不少業(yè)主感覺到力不從心,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閔行人,方慧報名了志愿者,當天上午就被安排在小區(qū)門外的核酸檢測點維持秩序。
這份工作并不危險,但郁悶的是,方慧小區(qū)后門對面的居委會,因為有無癥狀感染者被封了,方慧從家中翻出兩年前囤的KN90口罩,業(yè)委會主任看方慧防護太單薄,送給她一個面罩和一副塑料手套。那天太陽很大,方慧盡量不喝水不上廁所,來回走動工作了四五個小時。
午飯是居委會免費發(fā)放的盒飯,大家輪流抽空用餐。因為沒有座位,方慧就在臨時核酸檢測點對面的公交車站吃午飯,附近洗車店老板娘特意送給大家每人一個水果犒勞,方慧很是感動。因為居家隔離很突然,吃飯問題確實遇到不少困難。
方慧家的冰箱準備了兩天的食量,本以為足夠了,可以叫外賣,誰知小區(qū)封控以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街道封了,餐飲商店都沒開,外賣也送不到,方慧此前網(wǎng)購的中藥一直在站點倉庫,始終沒有配送。幸好物業(yè)和業(yè)主有不少買菜信息,大家組團一起買,也算夠用了。
咖啡問題也暫時解決了,3月20日一早,方慧打開小程序,發(fā)現(xiàn)距離家有20多公里的開市客可以配送,因為配送費很貴,60元,方慧一口氣買了包括咖啡豆、肉腸、飲料等500多塊錢的東西。意外的是,閃送的是一名出租車司機,估計因為疫情,出租車司機影響蠻大的,零零散散接點閃送單,總歸是可以補貼油錢了。
3月21日,小區(qū)又發(fā)來了延遲解封的通知,好在咖啡有了,菜也充足,方慧說,一家又開啟了元氣滿滿。有人無法理解上海人的“咖啡焦慮”,其實,上海人愛咖啡是出了名的,這里擁有全世界最多數(shù)量的咖啡館。
現(xiàn)磨一杯咖啡,慢慢品,并不只是喝咖啡那么簡單,而是在你“云上班”輾轉會議焦頭爛額時,帶娃輔導作業(yè)幾近崩潰時,甚至轉眼又下樓做核酸的日子里,代表著上海人內心的一種底氣與淡然。
上海人的底氣與淡然,不只有咖啡,還有開在房東阿姨家的花。
在上海遠郊嘉定工業(yè)區(qū)婁東村的一幢二層小樓里,隔離十天之久的于菲,發(fā)來兩張照片,照片中,嫣紅色的茶花小橘子開得正旺,圓咕嚕的蒲公英在草叢中野蠻生長,風吹過,它的枝椏微微動搖,仿佛在告訴人們,陰霾只是暫時的,屏一屏,光明總會來的。
嘉定工業(yè)區(qū)婁塘鎮(zhèn)婁東村,作為重點區(qū)域,算是最早一批出現(xiàn)在確診名單中的。婁東村全村共有村民小組12個,總戶數(shù)602戶,居住密度挺大,主要以上海本村老居民為主。于菲來上海不過兩年,生活獨立,和爸媽分別租住在村中兩處不同的房子。
3月20日,嘉定南翔德華路威廉公館三期,居民有序撐傘排隊進行核酸檢測,老人、孕婦、網(wǎng)課孩子優(yōu)先,五顏六色的傘撐起了獨特的風景。攝影/ 孫超
F83C8DF7-CF44-4D67-87A1-AEBB7A86106B兩幢房子互為隔壁,都是農村住宅那種兩層獨棟小樓,日常,于菲喜好安靜,在陽臺上看書寫作是她的常態(tài),每到飯點,媽媽隔著樓棟相望,一喊,于菲就小跑到隔壁,一家人邊吃邊聊天,其樂融融。只是,自從3月12日,村委會的一則通知,把這一平淡的生活打破了。
村委會很快封閉了全村的入口,通知并未說明封控原由,只說讓大家待在家里,但在隨后的時間里,根據(jù)“上海發(fā)布”公布的病例足跡,嘉定工業(yè)區(qū)婁塘路760弄被劃定為中風險地區(qū),而這里距離于菲媽媽上班的小東街僅有200米,距離于菲的住所也不過三公里左右。
由于位置處在遠郊村莊,附近有大片的農田和油菜花,管控難度比市區(qū)更大。每棟獨棟住宅并不會封控,村民出入全靠自覺。于菲說,村委會每天安排一名志愿者,拿著大喇叭,邊走邊喊:戴好口罩,非必要不外出。整體來說,村民的防護意識蠻強的,主街道基本沒有人。
但也保不齊,有些憋不住的村民,拿著釣魚竿跑到村莊池塘里釣魚,雖說嚴格遵循了隔開一米的距離,沒多久也自覺回屋了。于菲告訴《新民周刊》,村莊的食物供應與社區(qū)模式不同,試過拼多多網(wǎng)上買菜,第二天就退了;也試過盒馬鮮生,太遠了根本搶不到。
好在村莊里有一兩個超市,米面糧油、水果蔬菜基本都有,勉強可以供應整個村莊的物資使用。村委會也協(xié)調了一些合作社,專門供應AB套餐,供村民選擇。“我們房東自己預留的有土地,種了菜,菠菜、蒜苗、白菜、蔥,一應俱全?!庇诜普f,隔離時間久了,村民們還把家里種的菜拿出來賣。
有一次,于菲在去做核酸的路上,看到路邊有位阿姨擺了幾樣菜,供村莊的居民選擇,有人就順手買了兩樣,大家保持距離,戴著口罩,掃碼付款,疫情之下的遠郊村莊,帶了些許溫暖與慰藉,好似又回到“農村趕集”的場面,只不過,是相對冷清的“農村趕集”了。
于菲說,目前,解封的日期還未知,但生活仍要繼續(xù),隔離整整11天,她一直淡然處之。于菲的爸爸早在隔離前一天,就自覺回單位隔離上班,他想即便疫情也有自己的價值;于菲媽媽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線上跳廣場舞;而于菲還是一如既往地寫作與看花,看花與寫作。這兩天,上海連續(xù)下了三天大雨,于菲院子里野生的蒲公英被雨水吹散了,想必,它的種子會隨風飄向各處,在上海的不同角落,隨遇而安、自由生長。而你看,太陽升起的日子也快要到來了。(文中徐巖、方慧、于菲均為化名)F83C8DF7-CF44-4D67-87A1-AEBB7A86106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