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一
那時候我住在沙漠里,讀初中。學(xué)校不遠處有一大片沙棗林,還有一截漢長城,黃土夯筑的。我躺在土長城上,眼前是一大片沙棗樹,尤其開花的時節(jié),香得令人心顫。課本上的字一個看不進去,枕著書胡思亂想。
一開始我在想沙棗林是誰種下的,后來又想土長城是誰夯筑的,又想女媧捏出來的人最初是不是在花果山——
女媧造人的時候,先種草木。最好是秋天,樹上結(jié)滿果子,草地里的野漿果熟透。人類一落地就很麻煩,編草為衣,以樹木果實為食,自給自足。不然三天就餓死了,白辛苦一場。
當然,如果女媧造人一開始造出的是嬰兒,就得先造奶牛。若直接造出成年人,草木先種出來,那么人類就可以拿草遮體,滿樹找果子吃。
女媧當然會考慮到這些。她造出樂器,笙簧、瑟、塤這些,讓人類有點藝術(shù)氣息。教會人類樂譜,讓他們學(xué)跳舞,以此陶冶情操,感受美好,和野獸有所區(qū)別。
女媧還在不停地造人。大地一望無際,她怕人類寂寞,多捏幾個一起玩。再說人太少的話,會被野獸吃掉。野獸來到大地的時間比較早,長得丑,女媧不喜歡。
初來乍到的人類和猴子一樣,善于模仿。女媧這廂“摶黃土作人”正忙,那廂人類拿黃泥胡捏,捏出盆盆罐罐,樹葉當錢開始做交易。后世之人說,那是原始人類的陶土技術(shù)。至于冶煉技術(shù),一定是為了打野獸開始搗鼓的。
女媧發(fā)現(xiàn)人類一旦離開她的手,就不受約束,以新的姿態(tài)放飛自我。人類根本不想學(xué)音樂,只是偶爾跳個舞。人類也不喜歡一直吃野果子野菜,給個花果山也不稀罕,他們開始嘗試吃別的東西。如果野獸們有錢,人類就會把野果子賣給它們??上б矮F很窮,人類只好吃掉它們。茹毛飲血,味道腥,很難吃。
人類很快折騰出火,就開始制作出弓箭、魚叉、拋石索、獨木舟這些高難度的東西,攆野獸,捕魚,拿來燒烤。因為好吃,人類彼此廝打爭奪獵物。反正,人類根本不想吃素,就想吃肉,雖然野果子那么多。
抓野獸很費勁,人類就把野獸馴服,養(yǎng)在家里,有使喚的,有吃肉的,有出門騎的。女媧肯定氣壞了——想不到你們是這樣的人類。所以,她再也不想黃土造人??上祟愐呀?jīng)懂得造人的秘密,出現(xiàn)生殖崇拜。毫無例外,女媧被忘記,人類接管大地。
不過,人類越來越多,獸不夠吃,只好回頭又把草木大吃一頓。吃果子,吃花朵葉子,吃根,吃莖,能吃的都撮來吃掉,不然餓啊。草木不夠吃,于是,農(nóng)耕文明出現(xiàn)了,人類開始耕田種地,采收莊稼。
人類可能有強迫綜合征,喜歡植物長得齊刷刷的模樣,同時種下,同時采集。野生植物過于凌亂,高的高,矮的矮,亂七八糟,各種植物混雜糾纏在一起,人類覺得很煩。但是種莊稼這種事簡直太辛苦,所以人類又發(fā)明讀書,一部分人可以不用耕田。
——這些是我年少時的想法,至少大部分都是。我讀書少,想法比較簡單。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讀來的,聽來的,自己胡謅的,都說給父親聽??墒撬苊Γ业膹U話又那么多,他聽不過來,敷衍幾句把我糊弄走,最好別聒噪他。
至于小伙伴們,我才不想說,他們一個比一個笨,都是些犟脾氣。如果我說人類是女媧捏的,他們準會嚷嚷——我們又不是沒有捏過泥娃娃,你見哪個變成人了?
二
沙漠里沒有野果子,一食一粥皆是辛苦得來。我坐在地埂上背課文時,父親在瓜田里干活。他對自己悲苦的命運并不怨恨,他力氣大,有理由過好日子。父親的想法是,要想日子有奔頭,他就得辛苦勞作,背負家庭重擔。而讀書是孩子們跳出農(nóng)門唯一的途徑。
長大很遙遠,一大堆活兒卻在眼前。整個暑假,我和弟弟給灰毛驢割草,給豆子田薅草,給西瓜打杈枝,繁重的勞動令我們苦澀又疲憊。于是我給弟弟又編故事,說原始人根本不干活,不讀書,就是摘了野果子吃,樹枝上蕩秋千,逍遙快活。
那不就是花果山嘛,弟弟不同意,理由是那樣的人類和猴子一樣,野里野氣,不是人。
我覺得石器時代的人類能算作人了,他們閑來無事,喜歡采集植物,可能是石頭砸野獸比較費事。植物的馴化比較容易,不如野獸那么難搞。但是收割碾磨吃力呀,也不知道人類是怎么想的,還不如吃野果子。當然如果沒有野果子的話,辛苦一點倒也無妨。人類唯一的目標就是活著。女媧一定告訴過他們活著的意義,可惜光陰漫長,大家都忘了。
沙漠里沒有野菜,沙生植物進化得葉子都沒有,一身針刺,干巴巴瘦筋筋。村子里的人還是一趟一趟進沙漠,把一種叫沙米的植物種子采集回來。沙米浸泡軟,裹在麥草里搓揉,搓揉出白色汁液,過濾,擱到鍋里熬成沙米粉,涼拌了吃。在吃這件事上,古人今人都很執(zhí)著,無論多煩瑣都不覺得。
古人說口腹之欲。欲是看不見的,但駕馭著人類的心。實際上我們村的人還沒吃飽,得尋點野谷果腹。
無論怎樣,石器時代的人不會選擇沙漠里生活,無論采集還是狩獵,沙漠都不行。我能讀到山頂洞人,從沒讀到過沙漠洞人。沙漠里雖然有野駱駝,但短腿的人類根本攆不上。植被茂盛的山區(qū)最好,滿山野生植物,掘個洞就能住,砍一截朽木就能取火?;ü綗o疑是最合適的地方。
我們頂著毒日頭薅草,不薅恐怕豆秧會被雜草夯得找不見。豆田里會混入各種雜草,這些雜草都裝作豆秧的樣子,苒苒草,打碗花,菟絲子,都扯著細軟的藤,魚目混珠。就算傻子都能發(fā)現(xiàn)它們是模仿豆秧子的雜草,然而雜草自己不覺得,糾纏著豆秧子,很難拔出來。
不過苜蓿地里幾乎看不到雜草。苜蓿是分杈枝植物,盤根錯節(jié),即便雜草混進去,也很難存活。苜蓿是宿根,根扎得深,大概釋放一種信息素,攆走雜草。實際上苜蓿地里有雜草也無妨,割苜蓿的時候正好一起摟了,丟給灰毛驢吃。但是恰恰苜蓿地里不生雜草,這倒是令人失望。
然而想不到的是,灰毛驢吃草特別挑,丟給它一捆紫花苜蓿,它的厚嘴唇抖動,把雜草全挑出來,光吃苜蓿草。
太陽太熱,曬得人睜不開眼睛。爹汗流浹背,黃瘦的臉上被汗水沖出一道一道的痕跡,順著脖子往下淌。他的汗衫果然不浪費名稱,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全是汗。他不能坐到大樹底下去乘涼,西瓜葉腋下的杈枝瘋長,掐得慢了,小西瓜就會萎落。86C2FDBD-112A-400C-9257-4AC0B06A0F5A
我和弟弟偷懶,混進苜蓿地里歇涼。紫花苜蓿長得半人高,極其茂盛,紫花開得云霧一般。我們瘦小的身影藏在草里,像兩個“奸細”,來刺探苜蓿的機密。弟弟評出灰毛驢愛吃的草,第一苜蓿,第二苜蓿,第三苜蓿。
我又開始胡謅,說世上有一種詭秘的種子,混進小麥地里,就長出小麥的樣子。弟弟梗著脖子說,那是野燕麥。那可不一定,倘若混進蕎麥地里,就長出一叢葉子,比蕎麥還蕎麥。弟弟說,那是雞爪子草。不不不,如果它混進苜蓿地里,連紫花都能開得出來。弟弟最煩我胡謅,他說,那你讓它到西瓜地里來,結(jié)個西瓜給我看。
滾,你以為你是誰,能號令草木。
三
頭茬西瓜已經(jīng)碗口大,擺了一地。我只要打西瓜邊走過去,就知道哪個瓜已經(jīng)分瓤。這個時候的西瓜很折磨我,明明饞得不行,卻不能吃。瓜瓤才變粉,離成熟還得一段時間。
爹在遠處壓瓜秧,別被大風(fēng)吹亂。我瞅瞅弟弟,他從地埂上跳到灰毛驢脊背上,得意地騎著毛驢溜達去了。我瞅中的西瓜旁邊早早就戳了一截枯樹枝做記號。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一彎腰,摘下瓜,一溜煙躲進苜蓿地,躲起來大吃一頓。瓜瓤剛剛有點粉色,味道略微有些酸,但是好吃極了。
父親蹲在地里壓瓜秧。壓著壓著,遇見個大西瓜,旁邊插著一根枯樹枝。他嘿嘿笑。我從苜蓿地里賊頭賊腦鉆出來,左顧右盼,弟弟不在眼前晃蕩。于是走向那個打了記號的西瓜,摘下來,一閃身又躲進苜蓿地里。
父親獨自笑了很久,竟然不厚道地說給弟弟——梅娃子天天偷瓜吃,早早打了記號,被我發(fā)現(xiàn)了。你瞧,她正躲在苜蓿里吃西瓜。
父親并不在意,雖然瓜尚未成熟,摘了可惜,然而他向來慣著我——這丫頭脾氣倔強,動不動尥蹶子,順著她算了。生活又苦又累,日子艱難,很難讓人看到出路。他希望女兒別被日子嚙咬,能被善待,至少不重復(fù)他的苦難。父親不善于表達,但我深諳他的心思,所以很張狂。
可是弟弟很難纏,他牽著灰毛驢去野外覓食,省下自家的苜蓿草。而梅娃子竟然偷吃西瓜,而且是天天吃,簡直氣人得不行。
我和弟弟在苜蓿地里吵架的時候,爹戴著草帽又壓瓜秧去了。日子沉悶,兩個小家伙吵來吵去,是他喜歡的那股勁兒。
爹閑下來就會計劃他卑微的生活,并不在乎為什么活得如此窮苦。他從來不罵老天爺,刮黑風(fēng),下暴雨,他躲在屋檐下,躲在樹下,灰頭土臉地吃煙,眨巴著三角眼看天。
正在碾打的小麥被一場大雨泡透,麥粒浮在水上。一場大風(fēng)把西瓜秧吹成一團亂麻,葉子都卷起來??ㄌ锉槐⒁活D猛砸,花盤耷拉下來。他心疼地吸一口氣,陷入沉思,一口一口吃煙喝茶。他來到這個世界,一定是為了吃煙喝茶。
父親最值錢的財產(chǎn)就是灰毛驢。然而他很滿足,不怨天尤人。糧食夠吃,孩子們穿得暖和。至于莊稼歉收,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總能活下去嘛。他計劃有錢時買一輛農(nóng)用車,好減輕負重。每次累得躺倒在地埂上時,這個愿望愈加強烈。那是他一生最奢侈的夢想,可惜沒有實現(xiàn)。
后來的日子,無論在任何時候,看見任何一片莊稼地,甚至是任何荒野,或者是田野里隨便一個長滿閑草的角落,我都覺得有父親的影子晃動。他的影子被草木簇擁,若有若無,也許薅草,也許刨地。他的苦難不事雕琢,在大地上風(fēng)一樣刮來刮去。
四
多年后我讀《救荒本草》時,勾起年少時的胡思亂想。那么多的人,撲在大野里掘草。那么多的野草,都是饑荒年間的口糧。野獸很難獵獲,畢竟人家有腿,跑得不慢。
野菜具備人類救急的特性——不用耕種,易得,種類多樣性,可以治病,生存能力強大,完全可以彌補青黃不接或者糧食短缺的饑荒。女媧捏黃土泥人的時候,老天就打發(fā)草木下界。老天知道人類全是折騰鬼,能把日子折騰得一團糟,僅有野果子是不夠的。
人類其實知道自己的渺小,知道生存需要依賴草木,可是總是降伏不住自己的內(nèi)心,不斷破壞生存的環(huán)境。草木無依,人也無依。
癡迷草木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古人寫過最美好的地方不是桃花源,可能是花果山。想想看,桃花源是農(nóng)耕區(qū),阡陌縱橫,春種秋收,得辛苦操勞,像父親那樣累倒在地埂上。而花果山呢,樹上結(jié)滿果子,水簾洞也不錯。
年齡越大,越想當個猴子。不干活,不思考,游手好閑,在深山老林逍遙快活。紅塵太累,讓人天天都有歸隱的念頭。
讀西夏(我是個西夏迷),野生植物的特性愈加明顯。西夏后期,連年征戰(zhàn),糧食不夠吃,老百姓又回到采集狩獵的時代。戰(zhàn)亂,瘟疫,洪水,地震,賦稅,西夏人被日子弄得焦頭爛額。西夏的菜餅非常普遍,野菜采集回來,摻和上很少的糧食一起吃。
讀西夏諺語,處處都有采集野菜、滿山狩獵的句子。人類雖然掌握了文明,但日子還是和女媧剛捏出來沒啥大的區(qū)別。他們不停地打仗,圈地,爾虞我詐,搶奪,熬饑荒,吃野菜,周而復(fù)始。
西夏人一邊薅草,一邊把雜草里能吃的自己吃掉。人不能吃的給牲口吃掉。西夏人的野菜吃法很多,最常吃的叫“調(diào)和”,米面草籽野菜混合煮粥,每人一大碗。
西夏末期,大饑荒,連帶刺的嫩棘刺草萱麻草都吃。西夏諺語里出現(xiàn)的野草名字很多,登廂草、蓯蓉苗、席雞子、地黃葉、野韭菜、拒霜、沙蔥、堿松子、鼓子蔓……而且灰條子和沙米可以充軍糧。這兩樣不過是草籽而已。
有些草籽也可食用,但是植物個頭低矮,種子細小,數(shù)量又不多,所以采集起來太費周折,被人類放棄。蓼莪草籽也能算作野谷,可惜味道苦澀,產(chǎn)量低,也不是采集的必選植物。
植物其實也有自己的精神氣質(zhì),不過往往被人類忽略。人類只是簡單粗暴地把它們分為有用的沒用的,能吃的不能吃的。
成吉思汗滅西夏之后,河西走廊糧食銳減,野菜又一次救濟荒年。老天期望人類順天行事,心懷慈悲??墒侨祟惸睦锕埽恳槐淖犹苏筛?,強的欺負弱的,弱的就去掘草根。
野菜在饑荒年間充當了人類的口糧,使得人們順利渡過難關(guān),生存下來。人類無處不在,饑荒無處不在,野菜無處不在。
即便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間,草木也不會閑著。植物學(xué)家、醫(yī)家、史學(xué)家默默注視著大自然。這是一種對待萬物的人文主義態(tài)度。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草木書,可惜我只讀了很少的一部分。而我寫的草木書,也沒有任何用處。我的草木書看似無用,卻也和野菜一樣,一直頑強存在,在紙上城邦的拐角處眨巴眼睛。
人和草木在同一個世界,卻各有想法。植物想展示美,覺得美是內(nèi)心表現(xiàn)出來的優(yōu)雅。而人類只想得到利益。
世界上各個角落里,都有一些人,熱衷于草木。他們回歸大自然,觀察一草一木,親身探索植物世界,感受重重疊疊的草木葉子下深藏的憐憫之意。世界在不斷變化,植物也在變化之中。春榮秋枯,花開花落,這個變化是給人類的一種提示,生命匆匆,別說什么滄海桑田,該珍惜的一定及時珍惜。
古人之所以有神話,神話里有一位女媧娘娘,是因為他們總是感到孤單。我一遍遍想起父親,也是因為孤獨。如果人類覺得自己是大自然的主人,未免孤陋寡聞。天蒼蒼,野茫茫,到底誰是過客?到底誰在孤單?86C2FDBD-112A-400C-9257-4AC0B06A0F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