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鳥巢
那棵小葉桉樹可真高啊。
農(nóng)場的樹以桉樹居多,因為長得快。大葉桉葉片厚實粗大,一片就有巴掌大,主干也粗壯,樹皮粗糙,可能因為橫向發(fā)展了,一般樹干不會很高,我們?nèi)齼上卤憧膳赖綐漤敗P∪~桉則不同,狀如小刀的葉片細長,不似柳葉的細長柔韌,卻更有刀的勁道。握著一把小葉桉葉子,我總以為,如果功夫深的話,施以內(nèi)力,應(yīng)該可以把它們一片片如飛刀般刺向敵人。柳葉刀是用在手術(shù)臺上救死扶傷的;我想象中的小葉桉刀是用來馳騁沙場、視死如歸的刃。小葉桉的樹干修長秀氣,樹皮自下而上有細順的條紋,農(nóng)場長得最高的樹就是它們了。每每臺風(fēng)過后,被刮倒折斷最多的也是它們。沒辦法,樹大招風(fēng)。此刻,我像一條小狗似的繞著這棵高大的小葉桉樹打轉(zhuǎn)。我盯上它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
高高的枝頭,細細密密的枝葉間,悄悄筑著一個暗褐色的鳥巢。上次鄰家兄弟從鳥巢找來的幾個鳥蛋,煮熟后,分我一個吃,那個香啊,至今,唇齒間的留香還余音裊裊。此后,我走路都是看天的,總希望在枝丫間也能有好運氣。功夫不負有心人,尋尋覓覓間,在操場角落這棵高大的小葉桉樹上發(fā)現(xiàn)了目標。然而,小葉桉樹真的不好爬,筆直的樹干,只在樹梢才有枝丫,很少旁逸斜出,你得像猴子一樣一躥到頂,因為沒橫逸的枝條和粗糙樹皮可借力,中間稍一氣餒,便會滑落下來,一落到底。那一刻,我無比希望自己能夠身輕如燕。
在一個大人們都睡著的中午,烈日下,我一鼓作氣,一躥而上樹梢,如有神助。攀著枝條,往下一看,那些原來如虬龍般匍匐在地面上的粗大的樹根,而今狀如細繩。我倒吸了口冷氣,不敢多看多想。輕手輕腳攀上更高處,鳥巢便在我的眼皮下。踩著細細的枝丫,有點抖,可我還是壯著膽子靠近了。撥開細密的枝葉,鳥巢一覽無余。大鳥可能出去覓食了,巢內(nèi)并沒有我期待中溫?zé)岬镍B蛋,巢底蠕動的是一只只剛破殼、丑陋無比的鳥仔,細如魚鉤的爪子,蒼白脆弱;裸露的小身子,粘連著幾根肉眼難辨的細長的毫毛;烏黑的眼睛大而無神,幾近透明的喙尖銳卻無力地耷拉著,更顯得頭顱小得可憐??赡苁莿倎淼竭@世上,還掙扎在生死線上,印象中小鳥嗷嗷待哺時“啾啾”的細碎喧囂并沒有,只有那吹彈可破、粉肉色的腹部細微的起伏,顯示著這些生命的存在。
我曾守在雞窩邊上,在老母雞虎視眈眈下看著一只只毛茸茸的小雞仔探頭探腦來到世間;也曾很卑鄙地用幾根肉骨頭把鄰居家的老母狗引誘開,趁機抱走剛出生的狗崽——鄰家哥哥說過只要我抱得走,就送我;還有剛出生還沒睜眼的兔崽子、小竹鼠……沒有哪種像這窩小鳥這么丑陋、脆弱。只要我輕輕一動手指頭,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些小生靈應(yīng)該很快就灰飛煙滅,生命的到來竟是如此的不堪。之前一飛沖天的昂揚斗志一下子餒了,我垂頭喪氣地滑下樹。記憶中的鳥蛋還是香的,可對鳥巢我再也沒有入侵的動力了。從此我也不需要昂著頭看天了。后來,大哥們再說我是我爸從番薯溝撿來的孩子時,我也不再伶牙俐嘴反駁他們了。也許,我就是那窩可憐的小鳥中的一個,只是僥幸被我爸媽撿到養(yǎng)大了。
透早起來伊都拐一下拐,
一只鳥仔伊都哮啁啁。
站在水溝伊都岋一個岋,
丟丟銅仔伊都找無巢噢……
以前“啁啁”“丟丟”唱著好玩的臺灣歌謠《一只鳥仔》,這回我竟然聽懂里邊無依無靠的傷感了。
那天一群朋友在野外,看到一棵大樹枝頭結(jié)滿了不知名的果子,大家很好奇,我自告奮勇要爬上去采摘。這樹比我童年時爬過的任何一棵樹都好爬得多。脫下鞋子,往樹上一攀,才撐兩下不到一米,我就滑落下來,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的靈巧勁兒了。那一刻,我不得不直面歲月無情,我們都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沒資格、沒本事翻墻爬樹、上房揭瓦了。
2.白頭翁
近年來,因為工作關(guān)系,常常得南方北方兩頭跑,像只候鳥。
每逢冬季,看到北方田間地頭那光禿禿的老樹干,零零星星點綴在枝丫間的鳥巢,這會兒便一覽無余。想起兒時在南方爬墻上樹追尋鳥巢的快樂,總?cè)滩蛔《嗫磶籽?,仿佛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南方的樹上應(yīng)該也有這么多的鳥巢吧?只是一年四季的枝繁葉茂,若無一雙千里眼,要尋個鳥巢是千難萬難的。不管南方北方,為了自保,很多鳥兒本能地都把巢隱藏在繁枝茂葉間,只是北方的冬天,一落葉,便少了那層遮蔽。是否因為這個緣故,那么多的鳥兒才選擇南飛過冬?留下那一小撮的灰褐的老巢夾在枝丫間,孤零零,在北風(fēng)中凄惶而執(zhí)著。
這年的春天來得早,北方院子里幾棵玉蘭樹的葉子還在醞釀著,一大朵一大朵粉色的玉蘭早早就開了,北方的玉蘭大而飽滿鮮艷,香氣較淡;南方的玉蘭,花小色淡,卻香氣馥郁。此刻院子里的紅楓剛剛冒出細碎的嫩芽。因為玉蘭花開得如此的盛大熱烈,幾乎沒人去注意紅楓樹在這季節(jié)間悄悄的變化。紅楓樹春季發(fā)芽時葉子是鮮紅色,到夏季逐漸轉(zhuǎn)為綠色。不過它的綠不似別的樹那么蒼翠,而是葉片邊緣稍帶一圈黃褐色,所以當(dāng)小鳥把褐色的小家安放在枝葉間,竟無人發(fā)覺。
當(dāng)安裝路燈的工人告訴我們,紅楓樹上有個鳥窩時,這巢應(yīng)該存在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很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那個隱蔽而精致的小窩。借助監(jiān)控,我可以不用上樹就可以聚焦到那小小的一家子的情況。白天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只?鳥靜靜地伏在鳥窩里,應(yīng)該是在孵小鳥;另一只鳥常飛來飛去,我們好幾次都清晰地拍到它嘴上銜著的蟲子。這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分工鮮明的一家子。
我們幾個對鳥類一無所知的人,仰著頭,猜測這是麻雀、喜鵲還是燕子。小年輕指著那翹在巢外的剪刀似的黑色尾巴說:“難道是北京雨燕?”馬上又推翻了,“不可能,北京雨燕一般棲息在古建筑上的,這棵小樹它們是看不上眼的。”“是烏鴉吧?”老母親看那黑色羽毛,言之鑿鑿。這判斷可真讓人掃興。小年輕借助手機識圖軟件,得出結(jié)論:
白頭鵯(音:bēi),又名白頭翁、白頭殼仔(閩南語),是雀形目鵯科小型鳥類,為鳴禽,冬季北方鳥南遷為候鳥,性活潑,不甚畏人。食昆蟲、種子和水果,屬雜食性。雄鳥胸部灰色較深,雌鳥淺淡,雄鳥枕部白色極為清晰醒目。15629EBE-B971-48F1-8B55-D29BC33A3B95
種種特征都對上號了,原來這就是白頭翁!小學(xué)時讀到《白頭翁的故事》,里邊的白頭翁一會兒學(xué)唱歌,一會兒學(xué)畫畫、蓋房子……因為沒耐心,最終一事無成。故事告訴我們:學(xué)習(xí)要持之以恒,不然到了白頭空悲切。雖然知道這是童話,可白頭翁不會筑巢、唱歌難聽的印象已經(jīng)根深蒂固。如今再看這楓樹上細細密密織就的小窩,雖說不上巧奪天工,卻也是夠精巧。有句歌詞是“童話都是騙人的”,果然!
每天早上或者傍晚,兩只鳥兒都會出去覓食,歸來后,它們并不急于回到巢里。就在附近的樹上、藤架上,你在樹枝頭,我在樹梢尾,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唱和著,那叫聲清脆婉轉(zhuǎn),裝滿了整個院子。院外,時不時有路人經(jīng)過,屋子里也有我們探頭探腦在偷窺,可它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這樣旁若無人地互訴衷腸。母親說白頭翁是鳥類中的模范夫妻,一夫一妻,白頭到老,所以中國民間傳統(tǒng)里,新婚志喜時,除了鴛鴦,也愛用白頭翁,白頭偕老,既是祝福愛情堅貞也是祝福長壽。
也不知道過多久,在我們不經(jīng)意的時候,就聽到鳥巢里已經(jīng)傳來小鳥“嘰嘰啾啾”的叫聲。那一對勞模父母飛來飛去的身影更勤了,看來要喂大那一窩鳥寶寶也是不容易的事。
大家都忙著上班討生活,新奇勁兒過了,就沒人再去關(guān)注這些小生靈了。秋風(fēng)吹起時,清理院子時,才想起有陣子沒看到那些鳥兒了。鳥巢還在,靜悄悄的,似乎已是鳥去巢空了。觀察幾天后,確認那一家子應(yīng)該是飛南方過冬去了。
這從南到北,幾百、幾千公里的征程,那些小鳥稚嫩的翅膀可經(jīng)得起這一路上的風(fēng)吹雨打?想起元好問《雁丘詞》里所記的那對大雁。
那一年的秋天,元好問在去并州趕考的路上碰到一個捕雁者,捕雁者告訴他:早上用網(wǎng)網(wǎng)到兩只大雁,一只掙脫逃了,另一只被捕住殺了。掙脫的那只就在附近一直悲鳴著不肯遠去,沒想到竟就撞到地上殉情而死……如此慘烈而深情。元好問于是買下這只殉情而死的鳥,葬于汾水旁,累壘石為識,號曰雁丘,并寫下了千古絕唱: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大雁也好,白頭翁也好,似乎都在告訴人們,這是一個多情而艱險的世界,雖說是“鶯兒燕子俱黃土”,但總有一些信念,讓我們愿意不畏艱苦,辛勞奔波,甚至愿意用生命去彰顯。
楓樹的葉子慢慢變紅了,玉蘭樹枯黃的葉子落了一地,白頭翁一家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南方筑起了越冬的溫暖的新巢,那些小鳥們也應(yīng)該是單飛了,說不定,大鳥小鳥們都在孕育新的生命了。
北風(fēng)一起,小區(qū)里其他種類的鳥兒也南飛了。我們的院子里卻更喧囂了,成了麻雀的天下。麻雀似乎不需要南飛過冬,白頭翁在的時候,麻雀很少光臨這里,它們一走,院子里那幾棵光禿禿的玉蘭樹,成了麻雀的天堂。麻雀天天在上面嬉戲玩鬧,地面上落了一層層灰灰白白的鳥屎,不知道的還以為樹上掛著鳥籠呢。而那棵還筑著鳥巢的紅楓樹,細密的葉子正當(dāng)紅艷,麻雀卻少在上頭嬉戲,不知是天性不喜紅楓,還是畏于白頭翁的余威猶存?女兒不堪其擾,問道:“麻雀為什么不南飛呢?是太小了,飛不了那么遠的路途嗎?”“可能是戀家吧,不舍得遠離,不然怎么稱它為家雀呢?”我找來幾條紅絲帶系在樹枝上,隨著黃葉舞秋風(fēng),那些小精靈們果然就來得少了。北風(fēng)一刮,絲絲縷縷飄向的都是東南的方向。想起蘇軾的句子:“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贝酱猴L(fēng)吹起時,回歸的白頭翁,棲息的可還是舊時的窩?
過了這個中秋,我們也該回南方了。
在南方,會邂逅曾經(jīng)相熟的鳥兒嗎?
3.寒號鳥
小學(xué)時讀過課文《寒號鳥》,至今印象深刻:在嚴冬到來前,喜鵲辛勤建造溫暖的巢穴應(yīng)對寒冬,寒號鳥則好吃懶做無所事事。寒冷的冬夜,寒號鳥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哀號不已:“多咯咯,多咯咯,寒風(fēng)凍死我,明天就壘窩?!钡诙?,陽光和煦,寒號鳥將一夜的寒冷以及筑巢的事忘得干干凈凈,繼續(xù)嬉戲玩耍,最后被凍死在寒風(fēng)中。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面對生活要未雨綢繆,不能得過且過。故事如此生動,以至于當(dāng)時的我們一到冬天,總會“多咯咯多咯咯”地笑話那些怕冷的同學(xué)是“寒號鳥”。
印象中的寒號鳥就是一般鳥類該有的樣子,有羽毛、翅膀,沒有什么特別的。直到有一天看到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的文字:“五臺山有鳥,名寒號蟲,四足,有肉翅,不能飛。其糞即五靈脂?!薄八淖?,有肉翅”,這顯然不同于鳥類帶有羽毛的翅膀,而應(yīng)該接近于哺乳動物蝙蝠的“翼手”,只是蝙蝠會飛,那么與蝙蝠類似而不能飛的應(yīng)該就是鼯鼠,鼯鼠的兩翼,人稱“飛膜”,不能飛但善滑翔。再結(jié)合“糞便即五靈脂”,五靈脂是中藥材的名字,而它正是鼯鼠科動物的干燥糞便。據(jù)此推斷,民間所傳的寒號鳥應(yīng)該就是鼯鼠。
鼯鼠有多個種類,在我國分布最廣的是復(fù)齒鼯鼠,生活在五臺山的也多為此種類,最關(guān)鍵的是復(fù)齒鼯鼠的糞便正是中藥材——五靈脂。
復(fù)齒鼯鼠俗稱飛鼠、飛貓,但是它并不是真的會飛,它的飛實際上是類似于“滑行”,它的前肢和后肢中間演化出了一層飛膜,這層飛膜與蝙蝠的翼膜有些相似,但是其飛膜上有毛發(fā),當(dāng)撐起來時,就像是打開了降落傘一樣,能夠讓復(fù)齒鼯鼠實現(xiàn)滑翔,從高處飛低處,反之則無效。復(fù)齒鼯鼠喜歡以陡峭的石洞或者是石縫為家,善攀緣,和松鼠一樣喜食堅果。鼯鼠白天躲在窩內(nèi)睡覺,清晨或夜間出來活動。古書《綱目》記載,鼯鼠之所以叫作“寒號鳥”,乃其夏日羽毛豐盛,到了冬天羽毛掉光,徹夜鳴叫,故稱為寒號鳥。傳說中它夏天羽毛絢爛時就得意地唱“鳳凰不如我”,到了冬天就叫“得過且過”。這當(dāng)然是古人虛構(gòu)的了。據(jù)觀察,鼯鼠冬夏的外形并無明顯差別。又有古書記載,不少采藥人在采五靈脂或其他藥材時,繩索常被鼯鼠咬斷而喪命,所以,采藥人多把繩索染成紅色來嚇它們。看來,古人對鼯鼠是又愛又恨又無可奈何。是不是因這個緣故,才編排了那些童話來丑化它呢?據(jù)采藥人說,復(fù)齒鼯鼠有一個特殊的習(xí)性,它筑巢時會在住地附近找一個“廁所”,這個“廁所”與巢一樣都比較隱蔽,區(qū)別是里面沒有舒適的干草,復(fù)齒鼯鼠會始終在這個“廁所”里方便,即便它外出覓食跑出去了很遠,也會憋著跑回自己的“廁所”,真正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采藥人也因此找到鼯鼠的巢穴,順藤摸瓜找到五靈脂,并且輕而易舉地“一鍋端”。以此觀之,復(fù)齒鼯鼠一點也不懶惰,反倒是勤快愛干凈的好孩子了。復(fù)齒鼯鼠有毛發(fā),還有隱蔽的洞穴,到了冬天它們一般也不會凍死。寒號鳥的虛名真是冤枉了它。15629EBE-B971-48F1-8B55-D29BC33A3B95
明白了寒號鳥的出處,再來看它的排泄物——五靈脂。五靈脂是雅稱,俗一點的就直接稱之為鳥糞或者老鼠屎了,從品類上看,當(dāng)然是后者更準確。然而這味“老鼠屎”在中醫(yī)里卻頗受賞識?!办`脂”與“凝脂”二字諧音,李時珍釋其名曰:“其糞名五靈脂者,謂狀如凝脂而受五行之氣也?!蔽屐`脂性溫而味濁,無毒,入肝經(jīng)。而且可生熟兩用,生用有行血止痛之功,可治心腹血氣諸痛、婦女經(jīng)閉、產(chǎn)后瘀血作痛,是婦科良藥;外用可治蛇、蝎、蜈蚣咬傷;炒治后的五靈脂,藥性大變,由活血功能化為止血之效,可治婦女血崩、經(jīng)水過多、赤帶不絕之癥。專治產(chǎn)后心腹痛欲死的藥方——失笑散,就是由蒲黃、五靈脂配伍而成的。該藥一般用黃酒或醋沖服,加強活血止痛作用,并調(diào)制五靈脂的腥氣。相傳李時珍對此藥屢用屢驗,稱其為“神方”。本方藥性平和而效佳,用本方后,患者每于不覺之中,病痛若失,面露笑容,故名為“失笑散”。
看來,中藥的命名也真是隨性而生動。用名生動,用藥也實在是匪夷所思。我們眼中“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鍋粥”的惡心東西,竟然也能入藥,還有奇效。除了膽大、奇思妙想以外,還有古代中醫(yī)為救濟天下蒼生而屢敗屢試的堅毅與擔(dān)當(dāng)精神。
人生到處似飛鴻,“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人來人往,生生死死,人也好,鳥獸也好,天地不過一瞬??删褪窃谶@瞬息間,一些人把一些神奇的藥方還有故事留下了,是非留待后人評說,而崖壁上的寒號鳥兀自繁衍生息……
4.麻雀
在南方,麻雀是挺煩人的鳥兒,閩南人稱之為“厝角雀”,就是喜歡棲息在屋角的小鳥,閩南話中的“雀”字尾音還得往上揚,那口氣里就帶著不屑與不耐煩。燕子也喜歡筑巢在屋檐下,可人們卻歡喜得很,認為燕子筑巢會給這家人帶來平安祥和。燕子可以說是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出現(xiàn)最早也是最頻繁的一種鳥類了。《詩·邶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卑蜒嘧语w翔的狀態(tài)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唐詩宋詞里的燕子幾乎就化身為春天與愛情的精靈,從唐代戴叔倫“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到蘇軾“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晏殊的“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劉禹錫的“銜泥燕子爭歸舍,獨自狂夫不憶家”。不管怎樣,從古到今,燕子都是一個讓人喜愛的小精靈。我想象不出來,如果把兒歌“小燕子,穿花衣”改成“小麻雀,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還會如此的膾炙人口嗎?
古詩里也有麻雀,是曹植“高樹多悲風(fēng),海水揚其波”里被羅網(wǎng)中的《野田黃雀行》,是李白《空城雀》里“嗷嗷空城雀,身計何戚促”的倉皇,是魚玄機“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的悵惘,是蘇軾“寒雀滿疏籬,爭抱寒柯看玉蕤”無處可說的凄涼……孰貴孰賤,一目了然。
還不懂讀詩的年代,我對麻雀最直觀的印象,就是稻田里的稻草人,那是用來嚇走偷食的麻雀。對于它的實際效果,我總是心存疑慮。連我們住的屋子,麻雀都敢登堂入室檐下筑巢,何況那一動不動的假人?雖有假人,農(nóng)民們在水稻快成熟時,還時不時得去田間敲鑼,嚇走麻雀。可來年,依然會再去田里樹起那幾個假人,似乎是一種儀式,至于能不能威懾麻雀,倒在其次了。那時的糧食那么珍貴,麻雀卻特別多。以至于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麻雀和老鼠、蒼蠅、蚊子被列為“四害”。記憶中,大哥們?yōu)榱舜蚵槿高€湊錢買了一把氣槍,“我的槍扳機一動,子彈有如雨落雷聲響……”大哥不知打下幾只麻雀,倒是把自己修煉成那一帶孩子們的帶頭大哥。不過據(jù)叔公說,麻雀性甘,味咸,具有補腎壯陽、祛風(fēng)除濕的功效,對風(fēng)濕、類風(fēng)濕導(dǎo)致的腰膝酸軟,腎臟虧虛導(dǎo)致的手足冰涼有一定的改善作用。我奶奶則用冰糖燉麻雀,小兒服用,說是可以養(yǎng)肺。我們家族小孩的肺功能似乎都不錯,不知道是基因好,還是麻雀偏方的功效。所以,我很懷疑當(dāng)年人們打麻雀的初衷,守護糧食之余應(yīng)該還為口腹之欲。
再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麻雀并沒有那么可惡,鳥類科學(xué)家在對麻雀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麻雀的幼崽只能以昆蟲為食,麻雀父母就會為它們捕捉大量農(nóng)業(yè)害蟲,而這有利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隨著人們對麻雀認識的提高,我國將麻雀從“四害”中除名,代之以蟑螂。然而由于除“四害”,導(dǎo)致麻雀死亡數(shù)量過多,我國麻雀數(shù)量銳減。為了恢復(fù)原有生態(tài),麻雀被列為國家三有保護動物。雖然榮登保護動物之列,麻雀也沒因此而金貴。閩南的道旁樹四季常青的枝葉,成了麻雀的天堂,傍晚從樹下經(jīng)過,一樹的喧囂,一不小心,還可能有當(dāng)頭的“雀靈脂”,令人不勝其煩。樹下還總是滿地的灰灰白白的鳥糞。附近的商家,故意把音響開得大大的,想以此嚇走麻雀們,可麻雀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你吵你的,我過我的。想起當(dāng)年農(nóng)夫們用敲鑼來趕麻雀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現(xiàn)在這些鳥兒,再響的鑼也沒用了。自然萬物以自己的方式適應(yīng)著這個時代的變化。人的觀念在改變,麻雀的生存能力也在改變。適者生存,智者生存。
把人的智慧從對付麻雀延伸到市井娛樂的當(dāng)屬麻將了。麻將在南方多地都被稱為麻雀,打麻將便稱“打麻雀”。在江蘇太倉還有人將麻將牌稱作“護糧牌”。據(jù)載,在江蘇太倉曾有皇家的大糧倉,常年囤積稻谷,以供“南糧北調(diào)”。糧多自然雀患頻生,每年因雀患而損失了不少糧食。管理糧倉的官吏為了獎勵捕雀護糧者,便以竹制的籌牌記捕雀數(shù)目,憑此發(fā)放酬金,這就是太倉的“護糧牌”。這種籌牌上刻著各種符號和數(shù)字,既可觀賞,又可游戲,也可作兌取獎金的憑證。而其玩法、符號和稱謂術(shù)語無不與捕雀有關(guān)。麻將牌中,“筒”的圖案就是火藥槍的橫截面,“筒”即是槍筒,幾筒則表示幾支火藥槍;“索”即“束”,是用細束繩串起來的雀鳥,所以“一索”的圖案以鳥代表,幾索就是幾束鳥,獎金則是按鳥的多少計算的;“萬”即是賞錢的單位,幾萬就是賞錢的數(shù)目。此外“東南西北”為風(fēng)向,故稱“風(fēng)”,火藥槍射鳥應(yīng)考慮風(fēng)向。“中、白、發(fā)”:“中”即射中之意,故為紅色;“白”即白板,放空炮;“發(fā)”即發(fā)放賞金,領(lǐng)賞發(fā)財。麻將玩法的術(shù)語也與捕雀護糧有關(guān)。如“碰”即“砰”的槍聲;“和”(音胡),“和”“鶻”諧音,“鶻”是一種捕雀的鷹。除此還有“吃”“杠”等術(shù)語也與捕鳥有關(guān)。這些說法,很是傳神,卻無官方考證其真假。只是在南方人的印象里,打麻將時不分老少貴賤的熱鬧,與麻雀的身段很是匹配的。每當(dāng)眾人和(胡)牌、洗牌時的那份喧囂,與嘩然雀起的場面何其相似,當(dāng)真是在“打麻雀”了。
我奶奶大字不識一個,卻是打麻將好手,晚年時光里,很多是在村里老人會的麻將桌前度過的。如果沒有這麻雀牌,老人們該多寂寞啊。奶奶去世后,靈柩停在宗祠堂下,夜里,堂兄弟們守夜無聊,便擺上了牌桌。按主事者要求,眾人得時不時喊阿嫲一聲,阿嫲的靈魂才不至于飄得太遠,才記得回家的路。堂弟俏皮,摸一把牌,扔一個子“一鳥”,跟著喊一聲:“阿嫲,來和一盤啊……”想起阿嫲生前在牌桌上的嬉笑怒罵,大家便都笑了,案前的燭花跳了跳,遺像里的奶奶也像是在笑……
天亮了,早起的麻雀們已經(jīng)在尋蟲子了,我們這些市井凡人也在為生計奔忙著;日之夕矣,鳥雀歸巢,閑暇之余的人們在麻將桌邊的消遣也開始了,那洗牌的聲音,總讓我想起無邊稻田里,驚飛的無數(shù)鳥雀……
作者簡介王常婷,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晉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兼秘書長。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北京文學(xué)》《散文》《散文選刊》《福建文學(xué)》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曾獲《北京文學(xué)》2020年度 “優(yōu)秀散文”,福建省第32、33屆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15629EBE-B971-48F1-8B55-D29BC33A3B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