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鵬
家里曾有一個米缸。它擺在廚房最顯眼的地方,墊在椅子上,宛如一個大腹便便的管家,戴著一頂白色的尖頂帽,身材矮小而又圓滾滾的。它只談人間煙火,從不過問風(fēng)花雪月,人脈也很簡單,除了灶火,只有屋檐和它偶爾聊上幾句。
米缸看著挺敦厚,卻不稱職。每過一段時間,它就會松懈下來,米中便滋生出很多一拱一拱的小蟲,白嫩嫩的,像是縮小版的蚯蚓。也有長著甲殼的蟲子,黑乎乎的,爬行速度飛快。我不禁問道:“這還能吃嗎?”“怎么不能吃?簸掉就行了,扔了多浪費(fèi)啊!”母親會叫我搭把手,把米攤在院子里的簸箕上,站在陽光下,迎著風(fēng)不斷揚(yáng)起、簸動著,用嘴呼呼地吹去塵土,再用手把蟲子都捻走。
于是,米在一次次的起飛中,渾身上下都抹上了陽光的熨帖與溫柔。把米裝回米缸后,將手深深地插進(jìn)去,抓一把米在掌心中揉搓,厚實(shí)的幸福感就在指尖被反復(fù)地傾訴。這樣的大米煮出來的飯,更能讓人在平淡之中嘗到“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甜意。
米香不像花香般飄逸、靈動和招搖,它更沉得住氣、踏實(shí),讓人與大地挨得很近。它不會給人插上翅膀,卻會讓人的肌肉更加強(qiáng)健,讓人的腳步能踩出更深的深度,走上更遠(yuǎn)的征途。
我不肯獨(dú)享這份福祉,隔三岔五,就會偷偷抓一把米去喂雞。那時,我很喜歡看它們一窩蜂地湊過來,爭先恐后啄食的情景。但這件事很快就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原因很簡單,雞不懂得珍惜,可能吃膩了,后來僅僅只啄一點(diǎn)米,就四處溜達(dá)去了,留下一地米,成了如山的鐵證。
父親很是心疼。他望著被雞踩到土里的米粒,默不作聲,嘆著氣,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他撇著嘴、瞇著眼、疊著皺紋,一直望到我糾纏在一起的手互相撕下了指甲的一角,才收回目光。當(dāng)時,他并沒有舍得批評我,本以為我會感到羞愧,就此住手,卻沒想到一個月后,我居然掀開了米缸上的蓋子,把一只雞抱了進(jìn)去。
這是我最喜歡的母雞。它在里面啄得非常歡快,不多時,雞嗉子就鼓了起來。突然,門外傳來了父親的車鈴聲,我急忙探著身子想把雞抓出來,結(jié)果它竟用翅膀擋住我的手,反復(fù)地躲閃,還恩將仇報地用爪子和尖喙攻擊我。我正準(zhǔn)備休整一下,卻發(fā)現(xiàn)缸里居然有一攤雞屎,黑乎乎的,極為顯眼。
一股怒氣頓時直沖頭頂,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閉著眼睛,雙手齊下,和母雞就像兩個武學(xué)宗師對戰(zhàn),指抓掌擊,亂打一氣??赏蝗婚g,米缸倒了。
米缸帶著我一同摔到地上,隨著清脆的一響,碎裂一地?!笆裁礀|西碎了?”聽著父親的咆哮,和迅速靠近的腳步聲,我一動不敢動,倒是母雞,咕咕地叫著,沖出門去,正好和父親撞了個滿懷,被他一腳踢開,一直到我支支吾吾地把事情交代完后,還能聽見它不停地叫喚著。
父親臉色通紅,瞪著眼睛望著我,就在我險些哭出來時,他轉(zhuǎn)過了頭。莫非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我不禁為自己逃過一頓毒打而慶幸。父親一句責(zé)備的話也不說,甚至刻意不再看我一眼,自顧自地拿來一個木桶,把沒沾到土的米都放進(jìn)去,然后用掃帚把地上的米堆起來,捧著放在簸箕上,再蹲下身子,一粒一粒地?fù)烀住?/p>
老家的地面是泥土,雖然被踩得很瓷實(shí),但依舊臟兮兮的,沙子、礫石如退潮后海灘上的貝殼,俯拾皆是。父親一邊撣著,一邊撿,每每挪動身子,都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呻吟,像是疲憊的輕哼,也像失望的嘆氣,但無論如何,瞟都不瞟我一眼。
我有些心慌,也不好意思躲在墻角站著了,蹲下身子,沿著墻一粒粒地拾米。那天,母親出門做小工了,我和父親餓著肚子,硬是拾到了下午,才把米都撿起來。“今天就吃這個。”父親終于開口了。我雖然滿心不情愿,但只能憋在心里。父親把簸箕塞給我,說:“今天的飯你來做,不管你做得干不干凈,反正我都能吃下去?!?/p>
我用了整整兩桶水來淘米,而其中有半桶的量是我的眼淚。一直到我的手都泡白了,和大米顯出同樣的色澤,我才把米裝進(jìn)鍋里。但吃飯的時候,我還是吃到了碎石子,剛站起身,父親說道:“你吐給雞吃去,這才能用來喂雞。”
“你沒有種過地,不知道這米來得有多辛苦。你看,你舍得用米去喂母雞,是因為它是你養(yǎng)大的。我們家的米都是你大姑送的,那每一粒米也是她一株株稻子種出來,親手養(yǎng)大的。她沒舍得賣,都帶來給你吃了。你上次還說她看著老,還不是因為天天下地,風(fēng)吹日曬的。她要是知道你這么糟蹋米,不把她的心血當(dāng)一回事,得有多心疼!”我吃完飯,父親把我碗里的米粒用筷子刮進(jìn)他的碗里,一邊吃,一邊說道。
我走到米缸前,下意識地把手插了進(jìn)去。它依舊那么熱情,緊緊把我的手攥住,將充實(shí)與舒爽的愉悅感包在我的掌心?;蛟S,這米不僅帶著陽光與大地的溫度,它們每一粒,都還留有著種地人的體溫,所以才能如此溫暖。只要一碗,就能供給身體半天勞作所需的能量,一碗接著一碗,便讓中華文明有了上下五千年的賡續(xù)。
如今,在城市里生活,餐桌上全是外賣,鍋碗瓢盆經(jīng)年受著冷落。但每次大掃除,我都會刻意把米缸留下來。它早已破舊不堪,空蕩蕩的缸里,灰塵似乎都能發(fā)出回聲。但只要望著它,我都會想起父親的話語,讓我學(xué)會愛惜糧食,學(xué)會尊重與珍惜,學(xué)會踏踏實(shí)實(shí)地生活。5BDB1EAA-A58C-424D-9429-EE2F23F0EEE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