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蓓
(上海政法學院,上海 200042)
如何處理交通肇事罪加重構成中的“逃逸”問題,在學界已有長達二十年的論爭,但迄今為止依然沒有終結。曠日持久的論戰(zhàn)主要表現(xiàn)為“逃避法律追究說”和“逃避救助義務說”之間的對立。然而,在雙方的論戰(zhàn)中,鮮有學者著眼于實務中所面臨的困境,并以此為出發(fā)點進行探討。刑法具有動態(tài)和實踐的屬性,〔1〕參見儲槐植:《再說刑事一體化》,載《法學》2004 年第3 期。教義學的研究需有助于司法適用方才具有生命力。因此,本文擬從實證分析的立場出發(fā),對實務現(xiàn)狀進行總結和分類,指出實務困境的同時也洞見實踐理性。在此基礎上,對現(xiàn)有研究進行反思并嘗試對實務困境提供可茲依循的解決進路。
在有關交通肇事罪的眾多判例中,涉及“逃逸”問題的占比相當可觀。本文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中檢索到的2021 年下半年的裁判文書為主〔2〕該數(shù)據(jù)的最后檢索日期為2021 年12 月31 日。,結合近三年來的典型案例共計651 份裁判文書作為研究對象,對司法實務中處理“逃逸”問題的現(xiàn)狀進行分析(表1),以求盡可能地反映實務困境與問題。
表1 實務中處理“逃逸”問題的現(xiàn)狀
在上述651 份涉及“逃逸”問題的裁判文書中,共有634 份文書肯定了逃逸的成立,只有17 份文書否定了逃逸的成立。在肯定成立逃逸的634 份文書中,認定成立交通肇事罪基本犯的有187 份,“肇事逃逸”的有439 份,“逃逸致人死亡”的有8 份;此外,共有358 份文書認定行為人成立自首并有333 份文書對行為人適用了緩刑。對以上651 份文書逐一梳理,可以歸納出司法實務部門處理“逃逸”問題的五點現(xiàn)狀。第一,肯定構成“逃逸”的理由為行為人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該理由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種情形:(1)“逃離現(xiàn)場”又未在第一時間向公安機關投案,其中包括“逃離現(xiàn)場”后又返回現(xiàn)場的情形。〔3〕參見山東省蒙陰縣人民法院(2021)魯1328 刑初121 號刑事判決書;河北省豐寧滿族自治縣人民法院(2021)冀0826 刑初250 號刑事判決書;吉林高新技術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人民法院(2021)吉0291 刑初112 號刑事判決書;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21)黔23 刑終110 號刑事判決書等。(2)未逃離現(xiàn)場,但辦案民警詢問時未如實供述的情形?!?〕參見江蘇省漣水縣人民法院(2021)蘇0826 刑初336 號刑事判決書。(3)讓他人頂替自己留在現(xiàn)場的情形?!?〕參見山東省萊州市人民法院(2021)魯0683 刑初90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第二,否定構成“逃逸”的理由主要為行為人未認識到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參見四川省綿陽市安州區(qū)人民法院(2021)川0724 刑初130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江西省尋烏縣人民法院(2020)贛0734 刑初11 號刑事判決書;參見山東省微山縣人民法院(2019)魯0826 刑初299 號刑事判決書等。此外,也有因行為人救助被害人而否定逃逸的情形?!?〕參見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魯15 刑終193 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四川省通江縣人民法院(2021)川1921 刑初95 號刑事判決書等。第三,在肯定成立交通肇事罪基本犯的前提下,“肇事逃逸”的認定較為普遍并表現(xiàn)為兩種情形:(1)行為人逃逸但被害人得到他人救助(既包含搶救有效,也包含搶救無效的場合);〔8〕參見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qū)人民法院(2021)粵0605 刑初1800 號刑事判決書等。(2)行為人逃逸后,被害人遭受“二次碰撞”?!?〕參見山東省萊陽市人民法院(2021)魯0682 刑初145 號刑事判決書;湖南省寧鄉(xiāng)市人民法院(2021)湘0182 刑初142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山東省鄒城市人民法院(2021)魯0883 刑初479 號刑事判決書等。第四,“逃逸致人死亡”的認定表現(xiàn)為兩種情形:(1)被害人遭受“二次碰撞”。〔10〕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田東縣人民法院(2021)桂1022 刑初221 號刑事判決書等。(2)因行為人逃逸導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1〕參見青海省海晏縣人民法院(2021)青2223 刑初8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等。第五,在認定成立“肇事逃逸”的裁判文書中,緩刑適用比例較高。同時,只要行為人符合自首的成立條件,絕大多數(shù)判決也都肯定了自首的成立。〔12〕只有極少數(shù)判決認為報警是行為人的義務,并進而否定了自首的成立。參見河南省湯陰縣人民法院(2018)豫0523 刑初77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
通過以上對實務現(xiàn)狀的描述性分析,我們可以窺見實務中處理逃逸問題時的兩點困境。
困境一:雖然實務中對“肇事逃逸”的認定頗為寬泛,但量刑卻甚為輕緩,這在加重構成的量刑中并不常見,甚至有不少判決在肯定成立“肇事逃逸”的同時,僅對行為人適用了交通肇事罪的基本法定刑。〔13〕參見吉林省雙遼市人民法院(2021)吉0382 刑初64 號刑事判決書;湖北省枝江市人民法院(2020)鄂0583 刑初32 號刑事判決書。這一現(xiàn)象充分反映了司法實務所處的進退兩難的困境:一方面,司法實務已經(jīng)意識到僅將“逃避法律追究”作為判斷“肇事逃逸”成立標準的不合理性;另一方面,由于尚無可行性方案能夠兼顧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與“肇事逃逸”的實質(zhì)加重處罰依據(jù),因而司法實務難以對“肇事逃逸”的認定進行限縮,而只能通過自首、取得被害人諒解等因素實現(xiàn)量刑上的和緩來彌補“肇事逃逸”認定寬泛的不足。如程某肇事逃逸案。〔14〕參見河南省鄭州航空港經(jīng)濟綜合實驗區(qū)人民法院(2021)豫0192 刑初296 號刑事判決書。程某酒后駕駛小型轎車同被害人李某駕駛的電動三輪車相撞,導致三輪車失控又與道路隔離護欄相撞。程某在撥打急救電話后逃逸,后又返回事故現(xiàn)場。法院認定程某構成“肇事逃逸”,但考慮到其有自首情節(jié)且已取得了被害人近親屬的諒解,判處其有期徒刑十個月。
困境二:對于“二次碰撞”類案件的認定和處理存在較大差異。在本文統(tǒng)計的651 份裁判文書中,共有43 份涉及“二次碰撞”情形,其中明確認定為“肇事逃逸”的有26 份,〔15〕參見山東省棗莊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魯04 刑終119 號刑事判決書;湖南省寧鄉(xiāng)市人民法院(2021)湘0182 刑初142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山東省鄒城市人民法院(2021)魯0883 刑初479 號刑事判決書等。認定為“逃逸致人死亡”的有8 份,〔16〕參見遼寧省盤錦市大洼區(qū)人民法院(2021)遼1104 刑初95 號刑事判決書;江西省贛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贛07 刑終216 號刑事裁定書等。另還有9 份在肯定行為人構成“逃逸”的同時,又只適用了交通肇事罪的基本法定刑?!?7〕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鳳山縣人民法院(2021)桂1223 刑初21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湖南省湘潭市岳塘區(qū)人民法院(2021)湘0304刑初286 號刑事判決書。而量刑上的差異更是印證了這一混亂,有對行為人判處七年八個月有期徒刑的情況,〔18〕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田東縣人民法院(2021)桂1022 刑初221 號刑事判決書。有判處四年六個月有期徒刑的情況,〔19〕參見湖南省寧鄉(xiāng)市人民法院(2021)湘0182 刑初142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也有僅判處兩年有期徒刑,且緩期兩年執(zhí)行的情況?!?0〕參見湖南省桂陽縣人民法院(2021)湘1021 刑初414 號刑事判決書;山東省泰安市岱岳區(qū)人民法院(2019)魯0911 刑初516 號刑事判決書等。如文某肇事逃逸案?!?1〕參見四川省岳池縣人民法院(2020)川1621 刑初50 號刑事判決書。文某酒后駕駛轎車與被害人石某相撞,石某被撞擊后跌倒于該道路中線附近,隨后文某駕車離開現(xiàn)場。后付某駕駛貨車經(jīng)過此處時碾壓并拖行倒地的被害人石某,致石某當場死亡。法院認定文某構成“肇事逃逸”,判處文某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四年執(zhí)行。而在駱某肇事逃逸案中,〔22〕參見江西省贛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贛07 刑終216 號刑事裁定書。駱某無證駕駛無牌二輪燃油助力車與行人劉某發(fā)生碰撞,相撞后劉某受傷倒地,隨后駱某逃離現(xiàn)場。后廖某駕駛小型客車行駛至事發(fā)路段時,與之前事故中受傷蹲坐在路上的劉某相撞,致劉某當場死亡。法院認定駱某構成“逃逸致人死亡”,判處駱某有期徒刑七年。
這兩起案例均屬于典型的“二次碰撞”情形,但在都存在被告人認罪悔罪、得到被害人近親屬諒解的因素下,判決結論卻截然不同。顯然,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在于司法實務對如何區(qū)分“肇事逃逸”和“逃逸致人死亡”存在分歧,而目前受到學界青睞的“逃避救助義務說”也難以提供合理的解決之道。
無疑,司法實務中上述困境的突破需要教義學方面的理論支撐,即在對兩處“逃逸”內(nèi)容的法定刑升格依據(jù)進行恰當解讀的同時,合理兼顧司法解釋文本的規(guī)定。然而必須承認的現(xiàn)狀是,學界對于“逃逸”問題的解讀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陷入了僵局,以至于有學者對立法本身發(fā)出詰難,認為逃逸的相關規(guī)定在體系上根本無法獲得正當性,其本身就存在合憲性上的疑問?!?3〕參見姜濤:《“交通肇事后逃逸加重處罰”的合憲性思考》,載《比較法研究》2019 年第2 期。這些跡象無一不在揭示,應對學界現(xiàn)有研究進路進行反思。有鑒于此,本文將先對現(xiàn)有解決進路進行反思并指出,可從如下兩方面入手解決實務中的上述困境:其一,“逃逸”的加重處罰依據(jù)同司法解釋中“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規(guī)定不應理解為二元對立關系。前者旨在從客觀上回答“逃逸”引起法定刑升格的實質(zhì)依據(jù),而后者旨在從主觀上排除行為人具有合理事由而離開現(xiàn)場,或留在現(xiàn)場但未采取措施的合理“逃逸”事由。其二,鑒于“逃逸致人死亡”相較于“肇事逃逸”中法定刑再度升格的規(guī)定,那么在發(fā)生同樣法益侵害后果(被害人死亡)的前提下,就有必要對“逃逸致人死亡”中結果歸屬的認定進行更為嚴格的限縮。該模式可以視為是我國立法中有關過失型結果加重犯的規(guī)定。由于“二次碰撞”中的因果進程不符合結果加重犯認定中“危險關聯(lián)”的要求,因此不應當被納入“逃逸致人死亡”的范疇。
“逃避法律追究說”以司法解釋字面規(guī)定為藍本,主張?zhí)右莸恼J定標準在于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24〕參見王作富:《刑法分則實務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2010 年版,第84 頁。這也是前述439 份裁判文書肯定行為人成立“肇事逃逸”的主要理由和依據(jù)?!?5〕參見湖南省懷化市鶴城區(qū)人民法院(2021)湘1202 刑初141 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四川省簡陽市人民法院(2021)川0180 刑初499 號刑事判決書;山東省海陽市人民法院(2021)魯0687 刑初129 號刑事判決書等。該說面臨的抨擊主要包括:與期待可能性原理相違背、與自首制度設立的初衷相違背、與不得要求犯罪嫌疑人自證其罪的原則相違背?!?6〕參見姚詩:《交通肇事“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與內(nèi)涵》,載《中國法學》2010 年第3 期。此前已有大量文獻對這三點質(zhì)疑進行了闡釋,故在此不再予以贅述。筆者認為,除上述三點質(zhì)疑外,該說的癥結在于對司法解釋文本的不當解讀,即將司法解釋中對“逃逸”目的的限定作為了判斷逃逸成立與否的唯一標準,從而割裂了“肇事逃逸”中對行為人加重處罰的實質(zhì)依據(jù)。誠然,司法解釋規(guī)定,“交通肇事后逃逸,是指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但這只表明司法解釋將逃跑行為的目的限定為“為逃避法律追究”,〔27〕參見黃偉明:《“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行為性解釋——以質(zhì)疑規(guī)范目的解釋為切入點》,載《法學》2015 年第5 期。而并不意味著司法解釋表明該目的是“肇事逃逸”成立的唯一條件。
回到交通肇事罪的法條文本來看,在交通肇事罪規(guī)定的兩處“逃逸”內(nèi)容中,法定刑呈階梯式的加重,這表明了相應犯罪構成中不法內(nèi)容的加重。由于“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定尚且明確了逃逸行為所引起的風險進程,因此即便將逃逸的判斷落在“逃避法律追究”之上,也只有當出現(xiàn)“致人死亡”這一因果進程時才能認定行為人的逃逸行為實現(xiàn)了該項加重構成中的不法。但在“肇事逃逸”的場合,若將“逃避法律追究”這一目的作為判斷“肇事逃逸”成立與否的唯一準繩,就意味著逃逸行為是否引起了進一步的風險都無關緊要,只要可以認定該行為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就能夠肯定“肇事逃逸”的成立。例如,在“尹某交通肇事案”中,尹某在肇事后對被害人進行了急救,并委托同乘人員撥打了120 急救電話,但在救護車將被害人送往醫(yī)院后,其離開現(xiàn)場。法院認為尹某為逃避懲罰離開現(xiàn)場,認定其構成“肇事逃逸”并判處四年有期徒刑?!?8〕參見河北省雄縣人民法院(2021)冀0638 刑初224 號刑事判決書。然而,由于行為人逃避法律追究給司法工作帶來的障礙并非刑法所保護的任何一項法益內(nèi)容,因此在“肇事逃逸”這一加重構成中,其加重的不法就不能通過逃逸目的,而需通過逃逸行為所進一步引起的風險和法益侵害結果來得以充足?;诖?,將逃避法律追究作為“逃逸”的唯一判斷標準就無法回答“肇事逃逸”中法定刑升格的依據(jù)。
此外,“逃避法律追究說”的這一癥結還將導致其面臨體系解釋上的沖突。其一,與“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規(guī)定不具有相當性。交通肇事罪第二檔法定刑中明確規(guī)定,“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因此在對“肇事逃逸”進行解讀時,顯然就需要與“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內(nèi)容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相當性。就“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而言,司法解釋對此做了三方面的限定:死亡2 人以上或者重傷5 人以上,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死亡6 人以上,負事故同等責任;造成公共財產(chǎn)或者他人財產(chǎn)直接損失,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在60 萬元以上。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三項內(nèi)容都是因為出現(xiàn)了更為嚴重的法益侵害后果而引起的法定刑升格,因此對“肇事逃逸”的認定自然也應當滿足與此具有相當性的加重理由或依據(jù),而“逃避法律追究說”顯然無法滿足該項要求。其二,將逃逸目的作為唯一判斷標準與司法解釋的體系性解讀相悖離。這一點可以從司法解釋對重大安全責任事故等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規(guī)定的變遷中得以說明。刑法在第133 條交通肇事罪之后,規(guī)定了第134 條重大安全責任事故罪、第135 條重大勞動安全事故罪等罪名,并且在這些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中也明確將“情節(jié)特別惡劣”作為法定刑升格的依據(jù)。就該“情節(jié)特別惡劣”的解釋而言,2011 年《關于進一步加強危害生產(chǎn)安全刑事案件審判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2011 意見》)第14 條中指出,在造成重大傷亡事故或其他嚴重后果的基礎上,有毀滅、偽造、隱藏影響事故調(diào)查的證據(jù),或者轉移財產(chǎn)逃避責任等情形的,可以認定為刑法第134 條中的情節(jié)特別惡劣。不難發(fā)現(xiàn),該意見其實與交通肇事罪中將“逃逸”解釋為“逃避法律追究”貫徹了相同的邏輯,雖然前者為隱匿證據(jù)等情形,后者為逃跑,但目的都是為了逃避法律追究。由于行為人本身不可能成為毀滅證據(jù)罪的主體,因而這一解釋內(nèi)容也面臨無法回答升格法定刑中加重不法根據(jù)的問題。有鑒于此,2015 年《關于辦理危害生產(chǎn)安全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5 司法解釋》)第12 條對《2011 意見》中的第14 條做出了修正,〔29〕此處需予以說明的是,《2011 意見》第14 條建立在2007 年《關于辦理危害礦山生產(chǎn)安全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適用若干問題的解釋》的基礎上,《2015 司法解釋》頒布后,《2007 司法解釋》已自動失效,因此從法律效力上而言,《2011 司法解釋》第14 條本身也已經(jīng)失效。該條基本上將《2011 意見》中第14 條規(guī)定為“情節(jié)特別惡劣”的內(nèi)容只規(guī)定為了“從重處罰”的事由,而不再作為法定刑升格的依據(jù)。如《2015司法解釋》第12 條第6 項中規(guī)定,安全事故發(fā)生后轉移財產(chǎn)意圖逃避承擔責任的,從重處罰。這一司法解釋內(nèi)容的變遷其實反映了司法解釋立場的轉變,即在危害公共安全類型的犯罪中,行為人為逃避法律追究而做出的義務違反行為不能直接成為法定刑升格的理由。因此,如果要貫徹司法解釋在重大安全責任事故等罪中所反映出的態(tài)度和立場之轉變的話,交通肇事罪中也就不能將逃避法律追究作為引起法定刑升格的實質(zhì)依據(jù)。
鑒于“逃避法律追究說”存在的諸多疑問,以“逃避救助義務說”為代表的“規(guī)范目的說”在學界獲得了較高的呼聲。該說認為在劃定“肇事逃逸”的成立范圍時,應從法條規(guī)定“禁止逃逸”的實質(zhì)目的出發(fā)理解逃逸的內(nèi)容,并將該規(guī)范目的解釋為對被害人的不救助,即先前肇事行為使得行為人對被害人負有救助義務,因而禁止逃逸的目的在于要求行為人履行該項救助義務?!?0〕參見姚詩:《交通肇事“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與內(nèi)涵》,載《中國法學》2010 年第3 期;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 年第6 期;參見馮江菊:《交通肇事罪之“逃逸”解析》,載《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 年第6 期。若行為人履行了救助義務,那么即便其在救助被害人后逃逸,也不能認定其成立“肇事逃逸”。如在“戈某肇事逃逸案”〔31〕參見遼寧省撫順市東洲區(qū)人民法院(2021)遼0403 刑初67 號刑事判決書。中,戈某酒后駕駛小型面包車與行人柳某相撞致其受傷。戈某撥打急救電話后,又給其女婿羅某打電話,讓羅某到現(xiàn)場頂替其為肇事車輛駕駛員,羅某到現(xiàn)場后稱自己是肇事車輛駕駛員。后被害人柳某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依照“逃避救助義務說”,盡管該案中的戈某存在為逃避法律追究而找人頂包且逃跑的行為,但由于其已經(jīng)盡到了對被害人的救助義務,因此只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誠然,應當肯定從“禁止逃逸”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出發(fā)探討“逃逸”加重處罰依據(jù)的合理性。同時,“逃避救助義務說”在一定程度上也彌補了“逃避法律追究說”的不足,限定了“肇事逃逸”的成立范圍,但該說依然存在因體系性思考不足而引起的如下三點疑問。
其一,該說首當其沖的疑問在于難以解決困擾實務的“二次碰撞”問題?!疤颖芫戎x務說”認為逃逸引起法定刑升格的依據(jù)在于對被害人的不救助,但在“二次碰撞”案件中,被害人死亡結果與行為人逃逸未實施救助行為間的因果性并不存在疑問。因此應當將該類情形納入到“肇事逃逸”還是“逃逸致人死亡”的處罰類型中,“逃避救助義務說”并不能提供合理的區(qū)分依據(jù)。例如,在前文提及的“文某肇事逃逸案”中,雖然介入了后續(xù)駕駛人再一次的肇事行為,但被害人死亡結果和文某逃逸不救助之間的因果性并不存在疑問,那么僅根據(jù)行為人是否履行了救助義務這一標準就無法認定文某構成“肇事逃逸”還是“逃逸致人死亡”。
其二,該說對于如何處理司法解釋中所規(guī)定的“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莫衷一是,這也是其難以在實務中被廣泛接受的主要原因。誠然,司法解釋所存在的局限及不足需要被正視,但完全將司法解釋相關規(guī)定棄之腦后的做法更需要被謹慎對待。作為正式法律淵源之一,司法解釋無疑在各項法律適用活動中發(fā)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是保證法律適用盡可能統(tǒng)一和精確的重要依據(jù)?!?2〕參見王成:《最高法院司法解釋效力研究》,載《中外法學》2016 年第1 期。因而,對“逃逸”內(nèi)容進行解釋時不考慮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難免有不顧法律淵源之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罪刑法定原則的挑戰(zhàn)。一旦以實質(zhì)解讀為由開設否定司法解釋規(guī)定之先河,那么必將引起法律適用中的各種隱患。因此,盡管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往往極為精細而使得解釋空間有限,但如何在該有限的空間內(nèi)做出盡可能合理的解釋本身也是教義學的一大使命。
其三,該說也存在因?qū)嵸|(zhì)化程度不足而導致解釋結論存在疏漏的疑問。具言之,交通肇事罪本質(zhì)上是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但該說只將逃逸引起的風險聚焦于先前肇事中的被害人,卻忽視了因行為人先前肇事及逃逸所可能引起的其他公共安全法益遭受侵害的情形。例如,因肇事現(xiàn)場未設警示標志而可能給后續(xù)路過車輛帶來危險的情形。這是一種典型的累積因果關系的情形,不論從事實歸因的角度,還是從規(guī)范歸責的角度來看,行為人均存在對后續(xù)事故答責的可能,直接否定行為人成立“肇事逃逸”難言合理。因而,“逃避救助義務說”難以完全涵蓋“肇事逃逸”中所有的加重不法內(nèi)容?!?3〕參見李波:《交通肇事“逃逸”的含義——以作為義務的位階性為視角》,載《政治與法律》2014 年第7 期。
鑒于此,有學者認為應對“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作相對性的解讀。其認為,“肇事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促使交通肇事者及時搶救傷者、保護現(xiàn)場(包括設置警示標志以避免后續(xù)事故的發(fā)生)并報警,以便分清責任、迅速處理交通事故、保障道路的暢通、避免損失的進一步擴大;“逃逸致死”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促使交通肇事者及時搶救傷者,避免被害人因得不到及時救助而死亡,以及根據(jù)需要設置警示標志、清除路障,避免發(fā)生后續(xù)事故致人死亡?!?4〕參見陳洪兵:《交通肇事“逃逸”規(guī)范目的的相對性解讀》,載《東方法學》2016 年第6 期。不難發(fā)現(xiàn),該說試圖區(qū)分“肇事逃逸”和“逃逸致人死亡”中的因果進程,對此應予以肯定。但該說并未回答“肇事逃逸”中法定刑升格的依據(jù),即在未發(fā)生其他更為嚴重的法益侵害后果的情況下(如僅是導致事故責任無法查清),為何可以對行為人適用升格的法定刑這一疑問。顯然,不履行行政義務并不能成為對行為人適用升格法定刑的理由,否則就和“逃避法律追究說”本質(zhì)上差異不大了。因此,該說看似討論的是“禁止逃逸”規(guī)定在刑法中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但實則是對《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0 條內(nèi)容的描摹,即將《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0 條中要求行為人盡到的義務悉數(shù)納入了刑法的評價體系之中,這難免導致刑法獨立性判斷功能的喪失。行政犯的認定雖然需要考慮前置法,但前置性行政法規(guī)并不能成為認定行政犯成立與否的充要條件。正如周光權教授所指出,“要求刑事責任的確定完全從屬于行政責任可能會導致定性錯誤”?!?5〕參見周光權:《質(zhì)疑“前置法定性、刑事法定量”的觀點》,載《法治日報》2021 年4 月14 日,第9 版。此外,行政法和刑法本身具有不同的宗旨和目的,有其獨立的價值考量和使命追求?!?6〕參見田宏杰:《知識轉型與教義堅守:行政刑法的幾個基本問題研究》,載《政法論壇》2018 年第6 期。因此該說將行政法中的保護利益(如查清事故責任)直接當作刑法中的保護法益,難免會導致處罰范圍的擴大。
綜上,逃避法律追究說難以為“逃逸”作為法定刑升格事由提供正當性依據(jù),而逃避救助義務說則存在無法解決實務中“二次碰撞”問題、無法回應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以及實質(zhì)化解讀不足的疑問。有鑒于此,為保證實務中“逃逸”問題能得到正當和妥當?shù)奶幚?,今后理論界應致力于從以下兩個維度推進對“逃逸”問題的解讀:(1)對交通肇事罪中兩處“逃逸”內(nèi)容所涉及的加重構成要件的解讀。這既是對“逃逸”行為處以升格法定刑的依據(jù),也是區(qū)分“肇事逃逸”和“逃逸致人死亡”的標尺;(2)對司法解釋文本的合理解讀。這既是對罪刑法定原則的恪守,也是能夠為司法實務所接受的重要理由。
通過此前的分析可以看出,盡管逃避救助義務說已經(jīng)觸及了“逃逸”問題加重不法的本質(zhì),但依然難以為文章開篇所提到的實務困境的突破提供相應的理論支撐。在本文看來,對“逃逸”問題的回答可以從客觀加重不法和主觀逃逸目的兩個層面展開進行??陀^加重不法層面所要回答的是“逃逸”引起法定刑升格的實質(zhì)依據(jù)。從規(guī)范性評價的角度來看,不論是“肇事逃逸”中的“逃逸”,還是“逃逸致人死亡”中的“逃逸”,均涉及兩處因果進程——先前肇事行為所引起的風險進程和“逃逸”行為所引起的風險進程。其中,后一個因果進程本身并不具有獨立性,而是先前肇事行為所引起的風險的擴大與延續(xù)。雖然行為人先前的肇事行為已經(jīng)結束,但該行為產(chǎn)生的危險卻依然處于延續(xù)狀態(tài),為防止該危險的進一步擴大進而導致更為嚴重的法益侵害結果的發(fā)生,法規(guī)范要求行為人采取一定的措施,這既是禁止逃逸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也是對行為人“逃逸”進行加重處罰的實質(zhì)依據(jù)。具體到該層面所要解決的問題而言,共包含兩個方面:(1)“肇事逃逸”中法定刑升格的實質(zhì)依據(jù)。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旨在將雖存在逃逸行為,但未引發(fā)加重不法的情形從逃逸的加重構成中排除出去。從這一點上來講,與交通肇事罪保護法益無關的風險類型就不可能成為因逃逸而引發(fā)的法定刑升格事由,例如因逃逸導致事故責任無法查清的風險類型。(2)“逃逸致人死亡”中法定刑再升格的依據(jù)。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旨在區(qū)分“肇事逃逸”和“逃逸致人死亡”中所涉及的風險類型,并解決困擾實務的“二次碰撞”問題。而主觀逃逸目的層面則旨在回應司法解釋中“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規(guī)定。
1.“肇事逃逸”中客觀不法的確定
相對于尚且描述了一定因果進程的“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定而言,“肇事逃逸”只描述了一定的行為樣態(tài),這無疑增加了其解釋難度。然而如前所述,既然法條在“肇事逃逸”之后作了“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規(guī)定,并且司法解釋也對“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作出了說明——存在更為嚴重的法益侵害后果,那么對“肇事逃逸”的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就有了可茲參照的標準,即“肇事逃逸”引起法定刑升格的事由也應為出現(xiàn)了更為嚴重的法益侵害后果。
排除掉司法解釋中限定的“逃逸致人死亡”中因行為人逃逸導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風險后,結合“禁止逃逸”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可能被涵攝在“肇事逃逸”中的風險進程就包括:(1)行為人逃逸但被害人得到救助的情形;(2)“二次碰撞”的情形;(3)未保護肇事現(xiàn)場導致發(fā)生其他危害公共安全的情形。那么,這三類因果進程是否都處于“肇事逃逸”這一加重構成之中呢?依照“逃避救助義務說”的觀點,“肇事逃逸”中逃逸行為的風險應限定于對被害人的不救助,那么將會得出“肇事逃逸”中逃逸行為引起的風險進程包含前兩種情形的結論?!?7〕參見姚詩:《交通肇事“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與內(nèi)涵》,載《中國法學》2010 年第3 期;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 年第6 期。筆者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
首先,在被害人得到他人救助的場合,〔38〕需要說明的是,被害人得到他人救助的場合可以分為救治有效及救治無效兩種情形,若救治無效(不存在醫(yī)生的重大失誤等情形),則屬于結果不具有避免可能性的情形,因此無需再對行為人的不救助行為進行評價,故此處討論的是救助有效的場合。認定為“肇事逃逸”無法實現(xiàn)與“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內(nèi)容上的相當。如前所述,司法解釋對“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解釋落腳點為出現(xiàn)了更為嚴重的法益侵害后果,但在被害人得到他人救助的場合,由于并未出現(xiàn)其他更為嚴重的法益侵害結果,因而將該種情形評價為“肇事逃逸”就難以與“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解釋具有相當性,將該種情形作為法定刑升格的事由也就難言合理。其次,該項解讀未對“肇事逃逸”中逃逸的行為風險進行完整評價。如前所述,逃逸除引發(fā)被害人得不到救助的風險外,還存在因未保護現(xiàn)場而危害公共安全的其他情形。
因此,在“肇事逃逸”的場合,其客觀不法的加重應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為逃逸行為引起被害人遭受“二次碰撞”的情形;二為行為人未保護現(xiàn)場導致發(fā)生其他危害公共安全的情形。在此需要說明的是,不乏有學者認為“二次碰撞”的情形應全部或部分納入“逃逸致人死亡”的范疇,對此下文將在“逃逸致人死亡”的加重構成中予以回應,相關案例也在下文中一并予以分析。
2.“肇事逃逸”的行為結構:兩個關聯(lián)的交通肇事罪的結合
在完成對“肇事逃逸”這一加重構成客觀不法的初步解讀后,還需結合行為人的主觀不法對該加重構成在行為結構上作出說明,方能完成“肇事逃逸”問題在教義學上的回答。筆者認為,“肇事逃逸”的行為結構應理解為因“逃逸”行為而關聯(lián)的兩個交通肇事罪的疊加,即前一個交通肇事罪和后一個交通肇事罪的結合,而行為人對“肇事逃逸”中加重不法結果的心態(tài)也只能定位為過失。理由包括如下三點。
首先,“肇事逃逸”中“逃逸”行為所引起的兩類風險類型均處于交通肇事罪所保護的法益范圍內(nèi)。如前所述,“肇事逃逸”中“逃逸”的風險內(nèi)容包括:被害人遭受二次碰撞的風險、行為人未保護現(xiàn)場而導致其他危害公共安全的風險。這兩項風險內(nèi)容都屬于道路交通安全領域所欲規(guī)避的風險,而行為人對這兩項風險所引起的結果也不可能持故意心態(tài),否則就不符合犯罪構成的原理,也無法做到罪刑均衡。因此,將行為人的后續(xù)行為評價為交通肇事罪就具有合理性,這也符合交通肇事罪作為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解釋。其次,由于行為人的“逃逸”行為是連接先前交通肇事罪和后一個交通肇事罪的連接點,將兩罪作一罪加重處罰也就具有了合理性。對于“肇事逃逸”中所涉及的兩種因果進程而言,均是與先前肇事行為及行為人逃逸行為具有關聯(lián)性的情形,如果分別進行評價且數(shù)罪并罰的話,難免會割裂前后行為間的聯(lián)系。因此,本文認為,將前后兩個被“逃逸”聯(lián)系起來的交通肇事罪作為法定刑升格的事由,屬于比較恰當?shù)牧⒎ㄅe措。最后,從法定刑的角度而言,將“肇事逃逸”解釋為兩個交通肇事罪的結合,也與“肇事逃逸”中所規(guī)定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法定刑大體相當。
1.“逃逸致人死亡”中客觀不法的確定
“逃逸致人死亡”中所設置的法定刑幅度最為嚴苛,因而對這一加重構成的解釋就必然最為嚴格。從字面規(guī)定來看,“逃逸致人死亡”這一表述中至少包含了兩點要求:(1)存在“致人死亡”的結果;(2)該“死亡結果”是“逃逸”行為的產(chǎn)物,能夠歸屬于行為人的逃逸行為。顯然,這兩點要求只是粗略勾勒出了“逃逸致人死亡”這一加重構成的輪廓,其中的具體內(nèi)容還需進一步的展開。就第一點要求而言,曾有學者指出,應將此處的“致人死亡”理解為逃逸過程中導致新的被害人死亡?!?9〕參見馮亞東:《對交通肇事罪“逃逸”條款的解析》,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 年第2 期。這一解讀雖然另辟蹊徑,卻因完全同先前肇事行為相割裂,以及與逃逸行為本身的風險無關而遭到了大多數(shù)學者的反對。〔40〕參見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 年第6 期。筆者對這一反對意見持肯定態(tài)度,“致人死亡”中的“人”只能限定為先前肇事中的被害人,這也同司法解釋中“因行為人逃逸導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規(guī)定相吻合。
因此,“逃逸致人死亡”這一加重構成的分析要點就落在上述第二點要求之中,即應當如何對逃逸行為和被害人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進程進行限定。具體而言,是否應將該因果進程嚴格限定為因逃逸導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抑或是也包含被害人遭受后續(xù)車輛“二次碰撞”而死亡。由于前者在學界和實務界均不存在爭議,焦點就在于對“二次碰撞”情形的解讀,這也是實務中兩大類對立判決所存在的分歧點。對此下文的結論將是:“二次碰撞”的情形只能歸入到“肇事逃逸”的范疇,而不應歸入“逃逸致人死亡”的范疇中。
有學者指出,“逃逸致人死亡”應包含“二次碰撞”的情形,并且應依據(jù)行為人和后續(xù)肇事者對被害人死亡結果的原因力的不同,認定行為人是否構成“逃逸致人死亡”。〔41〕參見劉軒、楊妮:《“二次”碰撞案件中前肇事逃逸人的罪責認定》,載《法律適用》2020 年第10 期。這和前述“文某肇事逃逸案”中法院的處理思路是一致的。在該案中,法院認定文某構成“肇事逃逸”而非“逃逸致人死亡”的原因在于兩份結論相異的被害人致死成因的鑒定報告。第一份鑒定報告中指出,文某肇事所導致的傷害是被害人死亡的主要因素(對死亡發(fā)生的參與度為75%至85%),而二次肇事所導致的傷害只在被害人死亡發(fā)生中起了促進和加速死亡的作用(對死亡發(fā)生的參與度為15%至25%),是被害人死亡的次要因素。而第二份鑒定報告則指出,兩次交通事故在造成被害人石某死亡過程中起同等作用。由于兩份鑒定報告中對引起被害人死亡主要原因的認定存在矛盾,且又無法確定被害人石某的準確死亡時間,根據(jù)存疑有利于被告人的原則,法院認定被告人文某構成“肇事逃逸”而非“逃逸致人死亡”。不難看出,持這一觀點的學者和實務判決的目的在于將一部分“二次碰撞”的案件從“逃逸致人死亡”的認定中剝離出來,從而避免“逃逸致人死亡”認定范圍過寬的問題。筆者雖然贊同“文某肇事逃逸案”中的判決結論,也贊同應當防止“逃逸致人死亡”認定范圍過于寬泛的出發(fā)點,但對該種判斷路徑持否定態(tài)度。理由有如下幾點。
第一,因逃逸導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中對結果歸屬的限定明顯要嚴于“二次碰撞”的情形。前者要求造成被害人死亡結果的直接原因為得不到救助,即引起被害人死亡結果的危險直接源自前行為人的肇事行為。而在“二次碰撞”中,被害人死亡結果并不直接源自前行為人的肇事行為,而是前行為人的肇事行為和第三人后續(xù)肇事行為共同作用下的產(chǎn)物。顯然在這兩種情形中,前者對結果歸屬的要求更為嚴格,即要求行為人逃逸對于被害人死亡結果的出現(xiàn)起著決定性作用?!?2〕參見侯國云:《論交通肇事后“因逃逸致人死亡”》,載《政治與法律》2003 年第1 期。既然兩種情形對結果歸屬的要求并不相當,將兩者同時評價為“逃逸致人死亡”就難言合理。對此可能存在的質(zhì)疑是,若根據(jù)前肇事行為發(fā)生時的客觀情況,如行為人在暴雨、濃霧等其他能見度極低的天氣下發(fā)生肇事后逃逸,躺在地上的被害人幾乎不可能被后續(xù)車輛駕駛人發(fā)現(xiàn)而必然會發(fā)生“二次碰撞”的情形時,那么行為人的肇事行為對于被害人的死亡結果也就具有了決定性影響。筆者對此的回答是,在該種情形下,由于被害人的死亡結果幾乎不可避免,行為人對于該死亡結果的心態(tài)也就難以被評價為過失。因此,該逃逸行為完全可以評價為不作為的故意殺人(間接故意),同先前的交通肇事罪一并數(shù)罪并罰。
第二,將“二次碰撞”納入“逃逸致人死亡”的范疇不符合司法解釋的體系性規(guī)定。司法解釋在對“逃逸致人死亡”的內(nèi)容作出說明時,除明確規(guī)定該情形是指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外,還進一步規(guī)定了如果行為人采取積極隱匿等手段導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或重傷的,依照故意殺人罪或故意傷害罪的規(guī)定處罰。如果要保持前后體系解釋上的一致,那么這兩處內(nèi)容中導致被害人死亡的原因就應作同一理解,即僅限于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不應再介入其他因素。
第三,將“二次碰撞”納入“逃逸致人死亡”的范疇不利于限縮“逃逸致人死亡”的成立范圍。雖然有學者認為,該項加重構成因限制因素過多而導致其在實踐中寸步難行,故應對其作適當寬泛的解讀以“激活”其適用?!?3〕參見陳洪兵:《交通肇事“逃逸”規(guī)范目的的相對性解讀》,載《東方法學》2016 年第6 期。但筆者認為,司法實務絕大部分判決對“逃逸致人死亡”的認定所采取的較為保守和嚴苛的態(tài)度,恰恰是實踐理性的表現(xiàn)。鑒于“逃逸致人死亡”中所規(guī)定的法定刑極為嚴苛,就應對其因果進程作更為嚴格的限定和要求。
第四,前肇事逃逸人對被害人死亡參與度的百分比數(shù)值應確定為多少方能評價為“逃逸致人死亡”,難以獲得共識。如有學者認為,可將該數(shù)值確定為20%,若前肇事逃逸人對于被害人死亡結果承擔的原因力在20%以下,則認定為“肇事逃逸”,反之則認定為“逃逸致人死亡”?!?4〕參見劉軒、楊妮:《“二次碰撞”案件中前肇事逃逸人的罪責認定》,載《法律適用》2020 年第10 期。但在“文某肇事逃逸案”中,法院則將這一數(shù)值提高到了50%以上。這一爭議背后也恰恰反映出依據(jù)“原因力”大小來區(qū)分“肇事逃逸”和“逃逸致人死亡”所存在的不足。
綜上所述,將“二次碰撞”的情形納入“逃逸致人死亡”的范疇中存在疑問?!疤右葜氯怂劳觥边@一加重構成的客觀不法應進一步限定為:因行為人的逃逸行為直接導致先前肇事中的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即要求逃逸行為(不救助)對被害人死亡結果起決定性作用。
2.“逃逸致人死亡”的行為結構:過失型結果加重犯
鑒于“逃逸致人死亡”中頗為嚴厲的法定刑設置,如何對該加重構成中的行為結構進行合理說明,就成為了教義學需要直面的問題。有論者指出,在“逃逸致人死亡”這一規(guī)定中,行為人對于被害人死亡的主觀不法只能是過失,而不能是故意,否則既不符合犯罪構成原理,也無法做到法定刑相適應的要求?!?5〕參見陳可倩:《論刑法中“交通肇事后逃逸”的實質(zhì)與類型》,載《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5 期。筆者對此論斷持肯定態(tài)度,對于被害人死亡這一結果而言,行為人的主觀不法只能是過失。進一步而言,在“逃逸致人死亡”這一情形中,由于被害人死亡的風險來源于行為人的不救助,而非行為人對道路交通安全領域注意規(guī)范的違反,故行為人此時只能成立過失致人死亡罪,而不能成立新的交通肇事罪?;诖耍疤右葜氯怂劳觥睉u價為交通肇事罪同過失致人死亡罪相結合的形態(tài),但考慮到其嚴苛的法定刑幅度,筆者認為,可以參照結果加重犯的立法規(guī)定,最終將其行為結構確定為過失的結果加重犯類型。理由有如下幾點。
其一,“逃逸致人死亡”中頗重的法定刑配置與結果加重犯的立法模式具有同質(zhì)性。結果加重犯的典型特征為立法所設置的法定刑幅度突破了責任刑的限定,即法定刑超出了前一個故意犯罪和后一個過失致人死亡罪數(shù)罪并罰的最高限度。如非法拘禁致人死亡的法定刑幅度為10 年以上15 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這明顯高于非法拘禁罪中3 年以下有期徒刑和過失致人死亡罪中3 年以上7 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加和。而就“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定而言,其法定刑幅度為7 年以上15 年以下有期徒刑,也明顯高于交通肇事罪中3 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和過失致人死亡罪中3 年以上7 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加和。因此,從“逃逸致人死亡”這一過高的法定刑配置上來講,同結果加重犯具有相通性。
其二,將“逃逸致人死亡”的行為結構理解為結果加重犯,可以合理呼應對該加重構成中的結果歸屬進行嚴格限定的問題,并進一步說明“二次碰撞”情形中的疑問。結果加重犯中過重的法定刑配置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結果責任”的殘余,因此學界主張對其結果歸屬進行更為嚴格的限定進而限制其成立范圍。〔46〕參見張明楷:《嚴格限制結果加重犯的范圍與刑罰》,載《法學研究》2005 年第1 期。對此,目前受到學界關注的是直接性理論,〔47〕Vgl.Roxin &Greco,AT,Bd.1,5.Aufl,§10 S.430ff.即要求基本行為和加重結果之間具有“直接性關聯(lián)”時,才能認定結果加重犯的成立。在該理論內(nèi)部又可分為致命性理論〔48〕Vgl.Roxin &Greco,AT,Bd.1,5.Aufl,§10 Rn.111.以及后續(xù)演化出的行為危險理論〔49〕Vgl.Geilen,Unmittelbarkeit und Erfolgsqualifizierung,in:Festschrift für Welzel,1974,S.670.兩大判斷陣營。前者認為,只有當加重結果直接來源于基本犯罪結果,或是當基本犯罪中的行為具有足以導致加重結果出現(xiàn)的危險時才符合直接關聯(lián)性。而行為危險理論認為,當基本行為中所含有的類型性危險會導致某一加重結果的發(fā)生時,就能肯定結果加重犯的成立。不論采取何種判斷標準,從這一限制結果加重犯成立范圍的路徑出發(fā),“因逃逸致人死亡”就可以限定為因行為人逃逸導致被害人得不到救助而死亡。具體而言,從致命性理論來講,被害人死亡這一結果是先前肇事行為導致的被害人傷害結果進一步擴大的產(chǎn)物;從行為危險理論來看,被害人死亡這一結果的危險也直接來源于先前基本肇事行為之中。而在“二次碰撞”的案件中,介入的后續(xù)肇事者作為道路交通活動的參與主體,行車時自然負有觀察道路情況以避免引起他人法益受損的注意義務。因此,對于該后續(xù)肇事者而言,其行為本身獨立于先前肇事人的肇事行為,而其違反注意義務所引發(fā)的風險也不能被涵蓋到前行為人肇事行為的危險中。從這一點上來看,該種限制路徑也恰恰能夠呼應司法解釋中對“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定,同時也能夠解釋本文開篇統(tǒng)計中實務部門對“逃逸致人死亡”這一加重構成認定相對保守的原因。
有學者對此可能提出如下質(zhì)疑,結果加重犯中只涉及一個基本行為,加重結果也必須由基本行為所造成。而在交通肇事罪中,先前肇事行為和逃逸行為是兩個獨立的行為,被害人死亡這一結果是由“逃逸”行為所引起的,因此不能成立結果加重犯?!?0〕參見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 年第6 期。這一批判值得商榷,結果加重犯構造的本質(zhì)在于因行為人基本行為而引發(fā)的其對被害人的保證人地位,即行為人實施的基本行為使得其對被害人的人身安全產(chǎn)生了控制支配地位,也正是基于此產(chǎn)生了要求行為人防止被害人法益遭受再度侵害的義務。因此,結果加重犯的構造中實際存在著雙層義務違反,即不得實施基本犯罪的義務,以及防止因基本行為的危險造成更為嚴重后果的結果避免義務,其中,對后一個義務的違反本身也可以成立相應的不作為犯罪。這同交通肇事罪中“逃逸致人死亡”的構造是完全一樣的,即被害人死亡的結果是先前肇事行為中基本危險的進一步擴大,而該加重結果出現(xiàn)的原因則在于,行為人未履行消除因基本行為的危險而引起的更為嚴重后果的義務。此外,從結果加重犯歷來被詬病的法定刑設置幅度上來看,即超出了前一個故意犯罪和后一個過失致人死亡罪法定刑之和,也可以從側面說明結果加重犯中存在先后兩個因果進程。
在此前的研究中,學界幾乎都將“逃避法律追究”和“逃逸”的不法加重內(nèi)涵看作是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認為兩者屬于非此即彼的關系,即要么全盤肯定將“逃逸”理解為“為逃避法律追究”,要么對如何理解司法解釋中的規(guī)定采取了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筆者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逃逸的法定刑升格依據(jù)和逃避法律追究之間不應理解為完全的二元對立關系,而應當將司法解釋中規(guī)定的“為逃避法律追究”理解為加重不法內(nèi)容以外的目的要件,其旨在排除因具有合理事由或原因而“逃逸”的情形。
如前所述,司法解釋中“為了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規(guī)定本身只表明司法解釋對逃逸行為做了目的性的限縮,即要求必須是出于逃避法律追究的目的而逃跑,但并不意味著這一解釋將逃逸目的當作了判斷“逃逸”的唯一依據(jù),也并不意味著司法解釋否定了“肇事逃逸”情形中不法加重的實質(zhì)依據(jù)。這一點從法條將“肇事逃逸”和“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作并列規(guī)定,以及司法解釋對后者的具體說明中也可以看出。因此,司法解釋中“為逃避法律追究”就可以理解為加重不法內(nèi)容以外的目的要件,是一種類似目的犯的構造。
那么此處可能存在的疑問是,這樣處理是否會存在不當限縮“肇事逃逸”以及“逃逸致人死亡”成立范圍的問題。如在實務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行為人離開現(xiàn)場后到公安機關自首,或是留在現(xiàn)場但未采取措施,警察詢問時未隱瞞自己的肇事事實,抑或是如張明楷教授所舉案例,行為人離開現(xiàn)場是為了追殺仇人的情形中,〔51〕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21 年版,第927 頁。是否還能認為行為人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呢?筆者對此的回應是,可以從判斷對象、判斷時點以及判斷標準三方面對“為逃避法律追究”這一目的內(nèi)容進行限定,從而避免上述可能引起“肇事逃逸”以及“逃逸致人死亡”被過度限縮的疑慮。
1.“為逃避法律追究”的判斷對象應限定為行為人在明知交通事故發(fā)生后相鄰時間點內(nèi)所采取的行動。這里不能出現(xiàn)空間上的斷層,因為一旦出現(xiàn)空間上的斷層,就無法認定行為人在明知事故發(fā)生的當時是否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即便是在行為人最后到公安機關自首的場合中,由于出現(xiàn)了空間上的斷層,也無法說明其在離開事故現(xiàn)場的當時不存在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同樣地,在行為人離開現(xiàn)場追殺仇人的假想案例中自然也是如此。例如,在“郭某肇事逃逸案”〔52〕參見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21)黔23 刑終110 號刑事判決書。中,郭某駕駛不符合標準的拖拉機與駕駛二輪摩托車的汪某相撞,其停車四至五秒后離開現(xiàn)場回到家中,后又返回現(xiàn)場撥打急救電話和報警電話。在該案中,盡管郭某最終返回現(xiàn)場并報警,但由于其在明知事故發(fā)生和返回現(xiàn)場投案之間存在空間上的斷層,因此可以推定其離開事故現(xiàn)場當時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
2.“為逃避法律追究”的判斷時點應限定為行為人在明知交通事故發(fā)生后采取行動之時。同樣這里不能出現(xiàn)時間上的斷層,因為一旦出現(xiàn)時間上的斷層,就無法認定行為人在明知事故發(fā)生的當時是否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如在“李某肇事逃逸案”〔53〕參見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區(qū)人民法院(2021)蘇0707 刑初381 號刑事判決書。中,行為人李某在肇事后立刻撥打電話報警,但隨后又離開現(xiàn)場。該案中,若李某在明知交通事故發(fā)生時撥打了報警電話且承認了其肇事事實,那么即便其之后離開現(xiàn)場,也不能認定其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與之相反,若行為人肇事后留在現(xiàn)場但卻未采取任何措施,直至警察到來詢問時才承認其肇事行為的話,由于出現(xiàn)了時間上的斷層,那么即便行為人接受詢問時承認其肇事行為,也并不代表其在明知事故發(fā)生之時沒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
3.“為逃避法律追究”應是基于客觀情況所采取的一種法律推定。就判斷標準而言,應當根據(jù)所查明的客觀事實對行為人是否有“逃避法律追究”進行推定,而非事實認定。這類似于目的犯中根據(jù)已查明的客觀事實對行為人有無“非法占有目的”的推定?!?4〕參見陳瑞華:《論刑事法中的推定》,載《法學》2015 年第5 期。易言之,在涉及“逃逸”的情形中,只要綜合客觀情況可以認定行為人明知發(fā)生交通事故,但仍然離開現(xiàn)場,或是未離開現(xiàn)場卻未采取任何措施時就可以推定其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而只有當具有明確的合理性事由表明,行為人在明知發(fā)生交通肇事后未間斷的時空里,離開事故現(xiàn)場或是留在現(xiàn)場卻未采取措施不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時,才能否定掉該項故意。如客觀情況表明,交通事故發(fā)生時行為人已無法同外界取得聯(lián)系,而事故地點又較為偏遠,行為人嘗試尋找同外界的聯(lián)系以救助被害人而離開事故現(xiàn)場時,就可以認為屬于能夠否定其具有逃避法律追究故意的合理性事由。
綜上所述,司法解釋中規(guī)定的“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應理解為“逃逸”加重處罰依據(jù)以外的目的要件,其旨在排除行為人具有合理原因而離開現(xiàn)場,或留在現(xiàn)場但無法采取措施的情形。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總結出交通肇事罪加重構成中“逃逸”的體系化判斷和限縮路徑。首先,判斷具體案件中“逃逸”行為引起的風險和結果是否處于“肇事逃逸”或“逃逸致人死亡”的加重構成之中;其次,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目的。具體而言,若“逃逸”的行為風險未引起不法內(nèi)容的加重,就不可能成立“肇事逃逸”或“逃逸致人死亡”,那么就毋需進一步判斷是否存在“逃避法律追究”的目的;反之,若“逃逸”行為引起的風險和結果處于“肇事逃逸”或“逃逸致人死亡”的加重構成之中,則綜合客觀情況判斷行為人在明知事故發(fā)生后未間斷的時空里逃離現(xiàn)場,或是未采取任何措施是否存在能夠否定其具有逃避法律追究故意的合理原因,若這一合理原因不具備,則推定其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反之,若具備相應的合理原因,則可以否定其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其中,第一環(huán)節(jié)旨在排除未實現(xiàn)加重不法內(nèi)容的逃逸情形,第二環(huán)節(jié)旨在排除具備合理事由的“逃逸”情形。
由于司法解釋也將“逃逸”作為交通肇事罪的定罪情節(jié)進行了規(guī)定,筆者也在此嘗試予以回應。有學者直言,該項規(guī)定無法在教義學上找到合適的根據(jù),這一解釋困境的產(chǎn)生原因主要在于交通肇事罪入罪條件的嚴苛。這一嚴苛限定并無成立的正當性與必要性,并且無法與過失致人重傷罪中只要求一人重傷即可成罪之間相協(xié)調(diào)?!?5〕參見勞東燕:《交通肇事逃逸的相關問題研究》,載《法學》2013 年第6 期。筆者對此持不同意見,首先,交通肇事罪與過失致人重傷罪之間是法條競合的關系,兩者的區(qū)別在于交通肇事罪本身是一種業(yè)務過失,而業(yè)務過失最大的特點就在于其風險形態(tài)的常態(tài)化,或者說法益侵害結果出現(xiàn)的蓋然性程度要高于一般性的生活風險。正是因為業(yè)務過失領域行為危險的常態(tài)化,決定了業(yè)務過失領域的入罪門檻必然不同于一般過失領域,因而對業(yè)務過失領域入罪門檻的拔高,背后有其正當性和必要性的依據(jù)。其次,交通肇事罪中逃逸作為定罪情節(jié)的解讀需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2 款中的其他幾項內(nèi)容一并理解,即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的;無駕駛資格駕駛機動車輛的;明知是安全裝置不全或者安全機件失靈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明知是無牌證或者已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嚴重超載駕駛的;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的。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六項內(nèi)容顯然均不會導致行為人不法程度的加重,因此,不論是逃逸,還是其他五項內(nèi)容,均應理解為是出于刑事政策的原因,對交通肇事罪處罰范圍的限定?!?6〕參見張明楷:《論交通肇事罪的自首》,載《清華法學》2010 年第3 期。就“逃逸”所涉及問題的復雜和煩瑣程度而言,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甚至有學者直言該問題是我國刑法解釋學上的黑洞?!?7〕參見姚詩:《交通肇事“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與內(nèi)涵》,載《中國法學》2010 年第3 期。。筆者也只是以實務中的困境為出發(fā)點,嘗試在兼顧司法解釋字面規(guī)定的情況下,揭示第三種可能的解釋路徑,力求規(guī)避以往解讀中可能存在的不足,也盡可能使得分析路徑易于為司法實踐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