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在深山的溝里時光

陳辰

溝里的時光懸在深山，仿佛不在人間。踏過了人生的溝溝坎坎，被現(xiàn)實輕輕一拽，溝里的時光又似回到了身邊。

初秋的時光慢搖

人很多時候是因為好奇和未知開始一場旅行的。溝在我的記憶里總帶著土色，多少藏著野生態(tài)的元素，“官鵝溝”于我太過陌生，遠在隴南，想看看遠方的秋天是否和川內有所不同，空間的位移是否能感知時光的速度。

在溝里一家客棧住下，午后時分的陽光正是秋天的樣子，看著熱辣其實柔軟。推開窗戶，竟有一片低矮青翠的山水撲進眼眸，分明是春天遺落的色彩，一灣水落在眼底，盛滿了季節(jié)的回憶，如停駐的時光。岸邊的綠在水里層疊著，水面像是一扇門，擋住了歲月走進秋天的步子，也想有這樣一扇門，一扇可以任歲月變遷不為所動的心門。

帶著春天一樣的心情往溝里走，樹葉漸變著色彩，綠還未消散盡，黃已染上枝頭，本有些淡漠的樣子，卻因了陽光的瀉落，像攜帶一種疏離的舊時光在層林間穿行。在光束的縫隙里，偷瞄一眼時間的輪廓，細密而深邃，長長地嵌在生命里，就像這條慢慢通向高遠的溝，是劃在山里的一道時光的吻痕。

溝里的水與我們的腳步相向而行，帶著溝里的靜寂，一路下滑，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不同經(jīng)歷者，在同一個時間相遇了而已。水流在石子間輕柔作響，清脆叮咚，清冽里能看見一股涼意，回響在空曠的山野。

《秋日私語》的旋律從林間流淌出來，在陽光的末梢懸掛，滴落在樹葉的邊緣，被風輕彈，躍入溪水濺落石間，清晰里藏著夢幻，像曲子里描述的秋日童話。這不是最艷麗的秋，淺淺的鵝黃綠將曲子的旋律融入了柔軟，使得人的步子也變得輕巧，心緒簡單，融入這暖洋洋的秋日下午。

黃褐色的木質步道將溝里的背景從原始拉回現(xiàn)代，這應該是人類最直接的足跡體現(xiàn)，如果沒有這樣倚著山勢和水流而建的路，一切的凌亂便是自然，而蜿蜒向上的步道，似乎在將溝里的時光推進。步子向前走去，目光也尋找著秋天更深的色彩，渴望著層林盡染也更強烈，即使此刻的秋色正在漫山綻放，愈濃愈烈的姿態(tài)從陽光里獲得了另一種生命，而我們，急不可耐地期待時光在山野的前置，卻在某個時候又害怕自己踩過光陰的步子太快。

人心總是最讓人為難的。

記起某年的年末，與密友相約去九寨看雪。春天和夏天的九寨溝并無多大區(qū)別，除了衣服的厚薄不同而已，密友那幾天心事重重，許是想借著一場雪將煩惱冰封吧，我沒有見過一場像樣的雪，也對那個冬天抱有一個潔白的夢?？墒牵耪蝗鐝那暗哪?，雪似乎還沒有開始醞釀，碧水與彩林相互輝映，俯首是春抬頭是秋，我們緊跟在秋天的尾巴之后，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雪，終究是沒有下來，卻也意外地灑滿了陽光，似乎春天就要來了。之前急切的渴望一時間釋然了，相信時光是能帶走一些東西的，也會順路帶來美好。于是，我不再渴望山頂?shù)那镉卸嗥G麗，這一路零散的片段足以將整個秋天串起。

下山的路上，有人閑談起官鵝溝的傳說，也解了我之前誤以為與鵝有關的疑惑。官珠和鵝嫚兩個不同種族的人因為部落的爭斗相識，卻又在爭斗中相互了解認識，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而私訂終身，而美好的愿望終究沒有抵擋過權力的斗爭，兩個人都為了對方獻出了生命。一對戀人的隕滅化解了兩個部落的恩仇，此后這個共同的家園“官鵝溝”便在世間流傳了。夕陽西下，暖黃色的余暉在身后微笑，有淡淡的云煙升起，氤氳在高山下的寨子之上，小橋流水點綴其間，一幅安靜的山水畫掛在斜陽里，生出了夢境。

如果不曾聽到這個故事，或許那些寨子那些云煙就此別過，它會和許多的溝一樣被遺忘在路上。人心易動不易懂，還需時光來渡。

深秋的時光深鎖

離開官鵝溝一路翻山越嶺回到川內，小金縣的瑪嘉溝在細雨蒙蒙里等待著我們。

只是午后時間，天色卻已黯淡，風夾著雨絲的溫度拍打在臉上，寒氣逼人。石頭壘砌的兩層小屋，無序的線條勾勒出隨意的舒展，適合“清閑人家”的名字，屋前的院壩還是石子粒粒，黑土散落在四周，墻角下一排籬笆里開著幾朵格桑花，將陰暗的天色照亮了幾分。這個半開放狀態(tài)的瑪嘉溝沒有旅游景區(qū)的排場，略顯蕭瑟，卻也更讓人想親近，越是原始樸素越顯得珍貴，也許這是人想回到當初的一種迫切吧。

房間里和房屋外一樣簡潔簡單，榻榻米的兩張床之外，無一設施，榻榻米配著紅色床毯，溫暖的模樣可以造夢。還好有電熱水器、電熱毯，這樣不至于簡陋得讓人望而生畏。老板是個年輕的小伙子，瘦瘦高高，皮膚黝黑，濃密的睫毛下一雙眼透著精明能干。老板娘的廚房寬敬而明亮，收拾得干凈整潔，這是個漂亮的女人，帶著輕輕的笑意，臉頰上一朵紅盛開，不經(jīng)意間傳遞著友善，整個“清閑人家”就我們一行人，這里儼然暫時成了我們的家。

海拔三千多米的夜晚，十月里有一些冬天的寒意。沒有電視的房間異常安靜，其實是整個山野的寂靜和冷。蜷縮在加熱后的被窩里，一屋潔凈的光做伴，猶如大地的氣息蔓延、厚重的深山環(huán)抱，沒有比此刻更像一個大地的孩子，與一種博大的深情相擁，我抱著自己的身體和輕薄的心，沒有比此刻更讓人淡定。

我曾想過遠行，或許支教的方式可以圓夢，那是在我覺得城市無法解救我的紛繁嘈雜時的沖動，有哪一方土地會是心的收容所？我曾想過去理塘那樣敞亮明媚之地游蕩，《康巴情書》和倉央嘉措給了我無限遐想，哪一片天空又能回歸本真？深秋的夜晚已熟睡，我的睡意連同時光被過往鎖定，期待天明。

一夜細雨，原以為會有雪，卻仍是細雨，不緊不慢地下著。

是村委會自行組織的載客小車把我們拉到溝口的，一路顛簸讓心狂跳，緊張和興奮，冒雨賞秋的體會還是第一次。溝口沒有一個像樣的標識，天灰著臉，雨帶著笑，這個被稱之為“川西秘境”之地走進我的世界。

這是一條不知道多長多遠多深的路，雨霧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流淌，整個山林浸泡在雨里，雨和水化開了顏色，山林蘸滿了濃墨重彩，誰說只有陽光可以點燃秋色，一襲雨同樣讓這里的秋天妖嬈。我被這濃重的秋色震撼，雨水里的赤樺與紅楓是一種冷艷，演繹著冰與火的纏綿；雨滴垂在松針上，被串成晶瑩的珠子，珠子里裝著彩色的山林；溪水清冽冷徹，岸邊卻是流光溢彩。這樣強烈的色差讓空間變得清晰，也讓人疑惑，冰冷的溫度是怎樣滋養(yǎng)了火熱的情感？5C2D653B-AEBD-4D38-A5AE-8F95770C5A37

跟著雨水不緊不慢地走著，我被深秋鎖住了雙眼。

海子在溝里的深處，我不記得它們的名字，只是高高低低地靜臥在山林里。越是走到高處，海子的樣子才可以盡收眼底。從沒有見過這樣艷麗而冷峻、夢幻而真實的場景，一潭碧水輕放在腳下，筆直的馬尾松站成了水的弧線，向遠處伸展，細雨直落，像一道簾掛在水面。這是一幅動態(tài)的油畫，天然不落俗套，深秋的意味深鎖在時光的魔法里。我長久地遠望，心靜如初，合著山林細品一種心情。

落葉鋪滿了步道，零落成一道風景，一種生命的隕落成全了另一種生命的復活，經(jīng)歷了春的躁動夏的熾烈，秋才趨于成熟。黃和紅占領了山谷，灰輕落在山腰，淺紫間雜在濃妝淡抹里，像一個謎，只有常青做了底色，將驚艷凸顯得完美。突然覺得那些青色刺痛了我，這樣斑駁的色彩里，有誰曾注意過青色的存在？青色有沒有努力過，想要活成紅黃藍那樣的艷麗？或許它只屬于調色板上的一個色差，不能缺失卻常常被忽略，也或許它生命的意義便是如此，一生平淡是為了襯托更優(yōu)秀的存在。就像千萬個普通人，他們也在努力地活著，我也墜落其間，過著平常的煙火。

有幾顆雪矜持地落下來，遠山薄霧欲說還休，像年輕時的心情。而此刻的我，突然的，不知悲喜。

隆冬的時光凝固

離開瑪嘉溝，到了畢棚溝，畢棚溝離成都很近了，我對于第二天繼續(xù)的秋日之行并無多大期待，想象著必定是看慣的模樣。

我對秋天的愿望只有彩林，每到這個季節(jié)，好像都應該有個理由出去釋放一下久居鬧市的身心。就像每個春天，油菜花都開得艷麗，秋天也是從來都在絢爛著，只是我們看它的方式不同罷了。而這一次的畢棚溝，雪是個意外。

溝總是在山里藏得很深，觀光車載著游客的那段引入線像是拋磚引玉，窗外一個灰白的世界旋轉著闖入視野，漸行漸近，驚艷的白撲面而來，毫無防備，驚詫在唇間失語，一瞬間我體會到童話世界是如何誕生的。

車在行進，雪在凝固，隔著玻璃的世界仿佛不在人間。那些飽滿的雪白的參差的松樹站立在茫茫雪野里，那些低矮的纖細的溫婉的植物匍匐在雪地上，雪，已將它們連成一片，不分彼此。車在行進，雪國世界仿佛沒有盡頭，寂靜無聲，同樣寂靜的我看著它們從我眼前一一掠過，像檢閱一段凝固的時光。這一片曾經(jīng)到訪之地，歲月已被塵封，這且厚且輕的覆蓋之下，是繁華還是落寞，是欣然還是傷痕，是渴望蘇醒還是等待遺忘？

“盛氣光引爐煙，素草寒生玉佩。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逃脫了汽車的束縛，我將自己整個身心和思維輕放于雪野之上，體味著詩人李白眼里的雪景?？諘绲奶斓亻g穿梭著雪的氣息，隨手一伸便入了掌心，輕輕一握，卻又消失殆盡，我想抓住點什么，雪對我冷寂無聲。世界那么多顏色，為何只有白可以獨自成景？它可以絢麗可以驚艷可以冷峻可以磅礴，可以勢不可擋可以風檣陣馬也可以沉默是金。雪，俘獲了世界那么多人的心，或許便是個純字吧。

雪，將溝里的山色覆蓋得嚴嚴實實，山路崎嶇樹影重疊，紅石堆砌欄桿疏影，亭臺飛檐橫橋連鎖，山里的細節(jié)都被雪捕捉得無懈可擊，線條豐盈而飽滿，厚重且溫暖，堪稱完美，以至于讓我不忍掬一捧在手，怕破壞了這樣的絕世風情。我只將這樣凝固的畫面深藏于腦海，做我歲月的信箋，待一個風和日麗之時，攤開來，晾曬于時間的樓臺。

風起，云涌，行至半山時，一場雪忽然而至。冷，侵入了脖子，鉆進了身體，似乎要將血液凝固，嘴里哈出一口暖氣，白如煙，瞬間與大地融為一體?；蛟S，我和這片山谷最親近的方式便是如此了。

風起，云散，一場雪說停就停了。雪山撥云而出，仿佛帶來一片陽光，霧氣漸散，磅礴綿延的山線突兀在眼前，偉岸俊朗，溝里的層次顯現(xiàn)，從天的高度到谷底的傾斜，白茫茫一片世界。良久地，站在雪野里，思緒簡單而空白，這樣素凈的心緒只在這里可以存蓄，隨意摘取一頁，便有聽雪敲竹的回響。

我不記得這樣的溝里有多少個地名多少個故事，甚至，我不太想知道關于它們的傳說，我只想它們最初的樣子扎根在我的記憶深處，或許，我可以以我的方式給它們以定義和生命，因為我相信，每一片闖入我世界的雪花都有不同的意義。比如那個冬天，南方?jīng)]有一片雪，卻在一個意外的夜晚，收到一行來自北方的訊息，只幾個字，刻在雪地上，夜晚的燈光映照著醒目的雪痕，每一筆都刻在心上。歲月經(jīng)年，風雪已將那段過往掩埋，而那個冰封的美好已然凝固。

山頂上的木質茶餐廳閣樓，給溝里帶來了煙火氣，忽然想起《紅樓夢》里的“雪水茶”，劉姥姥游大觀園時，妙玉給賈母奉過茶之后，就拉了黛玉寶釵去喝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整整五年藏于地下，就那么一甕，讓人艷羨?！爸笱┡氩琛边@樣的浪漫與雅致只在古人的詩詞里可以尋味，“煮雪爐邊夜坐癡，踏青驢上曉行遲。不知多少相思味，換得春來兩鬢絲”，一場冬雪一季心事，清淺冰封淡泊成雪，記憶成茶生活如詩。期待能有一個時日，“融雪煎香茗”尋一種心境，如雪般純凈。

短暫的假期，溝里去溝里回。從一個溝到另一個溝，那些翻山越嶺的背后不知道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溝，路循環(huán)往復，葉黃了又紅，草綠了又青，周而復始，生命如斯。風景一樣心境不同，只是希望人生這場旅行，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種久違的心動。

責任編輯 蘇牧5C2D653B-AEBD-4D38-A5AE-8F95770C5A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