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秋千

許滸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遙遠(yuǎn)的山村里。

“再過十五天就是正月二十四了，大伙兒又會把大大的秋千架豎在圍樓中間的曬谷場上……嗯，再過幾天，村里人又要開始蕩秋千了?！?/p>

早在臘月，住在村中圍樓里的老奶奶就開始這樣念叨著。從外面回村過年的年輕人聽到后會附和道：“是啊，是啊，很快又到村里最熱鬧的‘秋千節(jié)了?！笨墒?，他們私底下卻都不以為意地?fù)u搖頭，因為過完年，年輕人就會各奔東西，像候鳥一樣飛回城里，誰會為了那無聊的村里的節(jié)日留在這偏僻的小山村呢？

后來，老奶奶只好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給春風(fēng)聽，說給房檐下嘰嘰喳喳的鳥兒聽了。

這是一個很小的小山村，村里有一座古老的圍樓，圍樓周圍零星散布著蘑菇般的小房子。春節(jié)一過，山村就變得冷冷清清。老奶奶拄著拐杖從樓里走到樓外，從村東走到村西，連個打招呼的人都沒碰到，倒是一只小黃狗饒有興致地跟在她后面轉(zhuǎn)圈。于是，老奶奶又跟小黃狗嘟囔起來：“小狗狗，你知道正月里要蕩秋千嗎？那個秋千有兩層樓那么高，不，是三層樓。上面裝著的兩個‘秋千車就跟哪吒三太子的兩個風(fēng)火輪似的。一個人坐這邊，另一個人坐那邊，一蕩起來，人都能被蕩暈了！咯咯……”

說著說著，老奶奶開心地笑了起來。小黃狗似乎沒什么興趣，搖著尾巴獨自走開了。唯一的聽眾走了，老奶奶并沒發(fā)覺，還想著那摩天輪一樣的秋千架，說個不停，直到夕陽把她那興奮的臉涂成了緋紅色。

漸漸地，夕陽落到了山后，漆黑的夜色把山村籠罩住了。圍樓前的燈籠亮了起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熟透了的紅柿子。

古老的圍樓里曾住著一百九十九戶人家。不過，現(xiàn)在除了老奶奶，其他人家都搬到了樓外，甚至更遠(yuǎn)的城里。老奶奶是個念舊的人，她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把圍樓里一百九十八間空蕩蕩的老房子的門打開，讓房子透透氣。到了晚上，她再一間一間地把門關(guān)上。

這天晚上，老奶奶提著燈籠，快要走到最后一間房子門口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房里竟隱隱透出光亮。不對啊，這間房子的主人早就搬到山外去了呀！老奶奶忙把腳步放輕，悄悄地靠在窗前，把耳朵貼了上去。

只聽一個奇怪的聲音說：“馬上就是‘秋千節(jié)了，可到現(xiàn)在秋千架還沒豎起來。如果再不動手準(zhǔn)備，就趕不及了！”

有其他的聲音附和道：“是啊，是啊！真讓人著急！”

躲在窗外的老奶奶頓時激動起來，情不自禁地跟著點了點頭。

“老奶奶從臘月里就開始念叨，遇到誰都會說起這件事，可就是沒人重視。我今天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老奶奶，發(fā)現(xiàn)她愁得眉毛都要絞在一起了。如果再不豎起秋千架，老奶奶恐怕要生病了?！?/p>

“是啊，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老奶奶會受不了的?！逼渌曇艏娂姼胶?。

老奶奶聽完，心里暖烘烘的。然而，接下來房里傳出的話卻讓她大吃一驚。

“所以，我提議：明晚我們趁著夜色，把秋千架立到曬谷場上?！?/p>

“好的，好的！我們找兔子一起幫忙。等老奶奶一睡下，我們就開工?！?/p>

“對！我們還可以找野豬搭把手，那家伙可是搬運的一把好手?！?/p>

房子里七嘴八舌的議論讓老奶奶吃驚不已。她鼓足勇氣，向房里走去，沒想到踩斷了地上的一根樹枝，發(fā)出“咔嚓”一聲。

聽到聲響，房內(nèi)頓時安靜了。接著，一個聲音響起來：“不好，被發(fā)現(xiàn)了，趕快撤！”

等老奶奶走進(jìn)房間，里面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只有一盞老煤油燈搖晃著小小的火苗。燈影下，老奶奶發(fā)現(xiàn)了幾根棕色的短毛。

“果然……”老奶奶已經(jīng)猜到那些聲音的主人了。

第二天，太陽剛升起來，老奶奶就盼著它快點下山。好不容易等到夕陽邁著慢悠悠的步子踱到了山后，老奶奶立刻點亮了樓里所有的燈籠。然后，她緊閉房門，靜靜地躺在床上，蓋好棉被，但是耳朵始終豎著。

等了好一會兒，外面才傳來了讓人興奮的聲音。

“嘿喲嘿喲……”這應(yīng)該是搬運秋千架時的號子聲。村里的秋千架是用山里最高大最筆直的杉木做成的，豎起來有兩三層樓那么高。那些杉木應(yīng)該很重吧，老奶奶隱隱有些擔(dān)心。

“叮當(dāng)叮當(dāng)……”這是敲釘子的聲音吧？大伙兒應(yīng)該開始裝配秋千架了，老奶奶剛因為杉木搬運到位松了一口氣，此時又緊張起來。

這個小山村里的秋千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不是簡單地掛上一塊板子就可以了，而是要在架子上再安裝一副可以轉(zhuǎn)動的木架子，架子的兩頭分別安裝可以坐人的“秋千車”。秋千蕩起來的時候，裝在架子兩頭的“秋千車”就會像游樂園里的摩天輪座艙那樣，三百六十度地旋轉(zhuǎn)起來，十分好玩。

不過，這“秋千車”的轉(zhuǎn)動可是有講究的。剛轉(zhuǎn)起來時，要紅的在前，藍(lán)的在后，而且轉(zhuǎn)動的方向要朝著圍樓里面，這樣象征著把一年的好運氣都招到樓里面來。要是轉(zhuǎn)錯了，就會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

很快，老奶奶聽到外面為了怎么裝配“秋千車”吵了起來。

哎呀！這怎么行？老奶奶在房里越聽越著急，最后實在待不住，起身推開了房門。木門“咯吱”一聲響——外面頓時安靜下來。

老奶奶看到，燈火通明的曬谷場上，高高的秋千架躺在地上，猴子正和野豬、狗獾、兔子、水獺等動物圍在旁邊。它們看到老奶奶，都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腦袋。

老奶奶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只棕色的大猴子。在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冬夜，它曾敲開老奶奶的家門。當(dāng)時，大猴子感冒很嚴(yán)重，還發(fā)著高燒，是老奶奶熬了兩壺姜茶給它喂下去，才讓它的病情好轉(zhuǎn)。還有那頭野豬，老奶奶曾經(jīng)給過它一小袋玉米。其他小動物也都或多或少接受過老奶奶的幫助。

“啊……原來真是你們！是不是裝‘秋千車遇到問題了？”

小動物們低著頭，偷偷地你瞧瞧我，我望望你，誰都沒吱聲。

“你們不要不好意思?。　崩夏棠陶f，“夜里冷，你們可別著涼了。一會兒我就去煮一大鍋濃濃的姜茶，給大家驅(qū)驅(qū)寒氣。”

小動物們高興得歡呼起來，一點也不感到拘束了。E17C402C-20FD-4CC3-9473-A3F60C0F9D77

在老奶奶的指導(dǎo)下，“秋千車”很快就裝好了。最后，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巨大的秋千架牢牢地立在了曬谷場上。

這么高大的架子，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上都能望見吧！老奶奶撫摸著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如石的秋千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她飽含深情地說了一句：“真讓人懷念?。　?/p>

老奶奶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跟媽媽在這座巨大圍樓里蕩秋千時的情景。當(dāng)時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沒想到轉(zhuǎn)眼已是滿頭銀發(fā)了。

“老奶奶，我們一起蕩秋千吧！”大棕猴熱情地招呼道。

“啊？明天才是‘秋千節(jié)呢?！崩夏棠逃行┆q豫。

“不是‘秋千節(jié)就不能蕩秋千了嗎？應(yīng)該沒有這個規(guī)定吧！”小動物們紛紛勸道。

“那倒沒有，只是……”老奶奶依舊遲疑著。

大棕猴不由分說，和野豬一起把老奶奶請上了紅色的“秋千車”。

兔子見狀，忙跳上了另一頭的藍(lán)色“秋千車”。

很快，“秋千車”轉(zhuǎn)動起來。

一開始，“秋千車”轉(zhuǎn)得很慢，慢得像一個輕柔的夢，老奶奶竟感覺有些不真實。“啊，多少年沒坐過‘秋千車了呀！”風(fēng)輕輕地吹著，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老奶奶陶醉。突然，老奶奶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不好！‘秋千車轉(zhuǎn)的方向錯了！”

老奶奶拼命朝對面的兔子招手，想告訴它把秋千停下來。但兔子卻誤會了老奶奶的意思，反而歡喜地?fù)]手回應(yīng)，還使勁把秋千轉(zhuǎn)得更快了。

就在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

老奶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周圍漸漸亮了起來，仿佛從黑夜進(jìn)入了白晝，對面小動物的臉先是漸漸模糊，然后又慢慢清晰……重新浮現(xiàn)出來的臉讓老奶奶大吃一驚——兔子的臉竟然變成了兒子阿泰的臉，而且還是小時候的阿泰。他正咧著嘴開心地笑著，露出兩顆可愛的大門牙，像兔子一樣。

在暖洋洋的陽光里，阿泰興奮地?fù)]舞著胖嘟嘟的小手，兩只小腳丫不停地甩呀甩。風(fēng)中傳來了他銀鈴般的笑聲、歡呼聲：“媽媽，我不怕了！阿泰不怕了，阿泰敢蕩秋千了！”

“媽媽知道，阿泰是圍樓里最勇敢的孩子！有媽媽在，阿泰不用害怕?！崩夏棠糖椴蛔越貙χ锴У牧硪活^喊道。喊完之后，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像被清亮亮的泉水洗過一樣，和年輕時一樣清脆好聽，就連她的手也變得白皙光滑了。

“媽媽您看，一只黃鸝鳥?！卑⑻┲钢炜?，快樂地喊道。

老奶奶連忙抬頭，看到空中掠過一個小小的身影。頓時，周圍的空氣里充滿了小草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和蘑菇的獨特味道。

老奶奶記得，阿泰七八歲時，和她一起去山里采蘑菇，就是這樣指著遠(yuǎn)處的一只黃鸝大聲喊的。當(dāng)時，老奶奶告訴阿泰，那是一只還在學(xué)飛的雛鳥，等到翅膀硬了就要離開父母遠(yuǎn)走高飛了。阿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后噘著嘴說：“阿泰才不要離開媽媽呢！”沒想到，時間過得那么快，一眨眼阿泰就長大了，像翅膀硬了的黃鸝鳥一樣離開老奶奶飛到遠(yuǎn)方去了。

“阿泰，阿泰……”老奶奶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阿泰說，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就在這時，“秋千車”慢慢停了下來，有個聲音喊道：“該我了！該我了！”

聽到聲音的老奶奶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眼前哪兒還有小時候的阿泰啊，只有對面“秋千車”里換上來的大棕猴。

盼望能再次見到阿泰的老奶奶，急忙喊道：“大家快點幫忙把‘秋千車蕩起來啊！記得要藍(lán)的在前，紅的在后，轉(zhuǎn)動的方向要朝著圍樓里面啊！”老奶奶覺得，這樣就能再見到小時候的阿泰了，心中滿懷期待。

“秋千車”再次緩緩地轉(zhuǎn)動起來。這次，老奶奶緊盯著對面的大棕猴。大棕猴被老奶奶看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也許是大棕猴比兔子重的緣故，老奶奶感到秋千車轉(zhuǎn)得比剛才快。轉(zhuǎn)到第三圈時，老奶奶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奇怪的巨大光環(huán)里。這時，一張臉漸漸浮現(xiàn)出來，是阿泰！那不是他的粗黑眉毛和一對招風(fēng)耳嘛！

再次見到兒子，老奶奶的臉上不由得浮現(xiàn)出笑容。不過，這笑容很快就凝在了臉上。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那個人不是阿泰，而是一個長得跟阿泰很像的少年。再仔細(xì)分辨，老奶奶認(rèn)出了那是阿泰的父親——她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大亮。不過，眼前浮現(xiàn)出的是少年時代的大亮。

大亮在對面熱情地招著手，老奶奶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悄悄地摸了摸臉，居然有點發(fā)燙。這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戴了一串鮮艷的紅豆。這是她年輕時最心愛的飾品，是她和小伙伴一起在紅豆樹下一顆顆穿起來的。

還是少女的老奶奶就是戴著這樣美麗的珠串和小伙伴一起在圍樓里蕩秋千的。那時，圍樓里的人真多啊，尤其是秋千架前，更是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她好不容易擠到前面，見兩個身姿矯健的少年正快速地蕩著秋千，那些高難度的驚險動作不時激起一陣陣歡呼聲?！扒锴к嚒币煌Ｏ?，大亮就敏捷地跳了下來。他跑到少女老奶奶跟前，熱情地跟她打招呼。

老奶奶的臉霎時間紅得像紅豆珠串一樣，慌得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該我了，這次該輪到我了吧！”

“秋千車”慢慢停了下來，大亮那充滿朝氣的英俊臉龐像被風(fēng)吹散的霧氣一樣消失了。老奶奶好不容易擠到嘴邊的話又縮了回去，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這次登上“秋千車”的是野豬。由于它很重，小動物們費了老半天勁才把秋千車推動起來。

這次，秋千轉(zhuǎn)得非?？?，簡直就像風(fēng)車一樣。才轉(zhuǎn)了幾圈，老奶奶就有點頭暈。

突然，她聞到了一股熟悉又親切的氣味。那溫暖的感覺，讓老奶奶莫名有些鼻子發(fā)酸，忍不住要哭出來了。

“別哭，孩子，勇敢一點，有媽媽在，什么都不用怕！”耳邊傳來無比輕柔、無比熟悉的聲音。老奶奶一驚，趕緊抬起頭，眼前竟出現(xiàn)了媽媽親切的臉龐。媽媽還是那么年輕，劉海兒被風(fēng)一吹，露出光潔的額頭。老奶奶突然哽咽了，猛地?fù)涞綃寢寫牙铮褘寢尡У镁o緊的。

“傻孩子，別害怕，不就是蕩秋千嘛！”媽媽雖然也有些害怕，但還是故作輕松地笑著。

老奶奶記得，那時的她只有八九歲，第一次跟媽媽到圍樓里蕩秋千。剛一見到大秋千，她就被迷住了。孩子們在“秋千車”上興奮的尖叫聲吸引著她，讓她邁不動腿。看到她渴望的小眼神，有恐高癥的媽媽硬著頭皮抱著她坐上了“秋千車”。

看著媽媽明明在顫抖嘴里卻說著“不怕不怕”的樣子，老奶奶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就流出了眼淚。這次，她抓緊時間，對媽媽說了一句以前一直想說卻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媽媽，我愛您！”

“什么？”媽媽一時沒回過神來。

老奶奶大聲喊道：“媽媽，我永遠(yuǎn)愛您！”

這時，“秋千車”漸漸慢下來，媽媽的臉慢慢模糊。最后一刻，老奶奶看到媽媽露出了激動的笑容……當(dāng)所有光亮消散，老奶奶又恢復(fù)成了原來的老奶奶。此時的她，臉上浮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這是一個靜謐而又溫暖的夜晚。月亮高高地掛在秋千架上空，大棕猴和其他動物早已喝完姜茶，帶著幸福的微笑離開了圍樓。E17C402C-20FD-4CC3-9473-A3F60C0F9D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