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他是在一個雨夜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的臺階上的。

首先是幾聲沉悶的試探，接著是連續(xù)不斷的猛烈重?fù)?。我從睡夢中被妻子的呼喊驚醒。那是一只矮小、干癟的生物，毛線馬甲下的襯衣濕淋淋地皺起，貼在枯瘦的軀干上，像由內(nèi)而外生長出的皮膚。我想起被自己撕掉揉皺扔進(jìn)垃圾桶的線稿。

他的到來，甚至是他本身，都是如此的不合時宜，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擦亮第三根火柴后轟然闖入愛麗絲的仙境。雖然距上一次見面已五年之久，但我絲毫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他似乎也沒有。那兩只空白的眼睛是蟲洞，時間和空間在那里塌陷扭曲，和上次的會面沒有半分區(qū)別。我們之間陷入了恐怖的沉默，他的沉默是失語的病癥，我的沉默里涌動著自己都難以解讀的情緒。

妻子將我拉到一邊：“親愛的，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

不——讓癡呆癥患者進(jìn)入我們的生活嗎？我們負(fù)擔(dān)不起。我打斷她，抑制住慌張和怒火撥通療養(yǎng)院的號碼。

“他怎么會來這里？他是怎么跑出去的？”

“抱歉，先生。我們不知道。過去一周的監(jiān)控里都沒有出現(xiàn)您的父親——”

“療養(yǎng)院外沒有任何公共交通設(shè)施，而且距離這里有五個小時的車程。他怎么來的？我需要一個解釋?！?/p>

“抱歉，先生。如果您需要，我們會盡快派人去將您的父親接回來?！?/p>

我回頭看了一眼。在我打電話的時候，他抱著膝蓋坐在對角線另一頭的毛毯上，噤若寒蟬。我走過去伸手拉他的胳膊，他突然爆發(fā)出防空警報似的凄厲綿長的尖嘯，渾身發(fā)抖，躲避我的手指，仿佛那上面附著最兇惡的邪靈。

我撤回手，蹲下來與他平視。

他呆滯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點內(nèi)容，像死寂的深海中忽然出現(xiàn)閃著光的鮟鱇魚，濃郁的憂傷和難過從眼底蔓延開。那是畢加索的藍(lán)色悲傷，他蜷縮在那里，像畫家筆下的老吉他手，眸子和皮膚都透出冷暗的藍(lán)色，勢不可擋地入侵我的感官。恍惚間我聽見一個老人低沉的嗚咽，像是生命盡頭處為自己而唱的挽歌。有什么堅硬的東西被撼動了。

我站起來，對著電話自言自語。

“就這樣吧。他會和我們待在一起?！?/p>

初冬的城市里雨水泛濫，城外的大?；薨挡幻?。這個冬天他加入了我們的生活，話語沉默，存在感卻擲地有聲：枯瘦的身形一次次提醒著我們這個家里有一個不速之客、一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一個失去生機(jī)和語言的老人。他的作息讓人捉摸不透。起初我們還會在飯桌上為他留一雙筷子，可他從來沒有在飯點出現(xiàn)過，也許是在房間的某個角落繼續(xù)編織沉默，但有時我半夜起來喝水卻能看見他在廚房翻找食物；他永遠(yuǎn)穿著那身皺巴巴的衣服不肯脫下；他神出鬼沒，我們也默認(rèn)他擁有出現(xiàn)在家里任何一處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除了我的畫室，那里是禁區(qū)。妻子似乎比我更快習(xí)慣了他的存在，不過似乎是為了照顧所有人的情緒，她的話也少了許多，逐漸輕聲細(xì)語起來。

隨著他的到來，這個屋子里沉默的時刻似乎愈來愈久。有時我和妻子談話時他會突然出現(xiàn)，僵硬地看著我們微笑。我看他，妻子看我，我們形成一個沉默的三角形。這種情況屢屢發(fā)生，幾次后我便感到有一些難以名狀的絕望從這沉默中滋生出來，叫人心頭煩躁，只能無聲地抓狂。

我一直記得這一年，不光是因為惱人的沉默，還因為這一年的尾聲是藝術(shù)家的浩劫。一切從空白的入侵開始：我的畫布從早到晚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我似乎十分突然地就失去了對線條和色彩的感覺。送到編輯部的畫稿因為“缺乏創(chuàng)意”被全部退回，接頭人不無遺憾地請我“認(rèn)真一點，創(chuàng)造點新東西”，而我清楚地讀懂了這些客氣話背后的真正含義——“陳詞濫調(diào)的拙劣畫作”。起初我感到恐慌，常常把一整天浪費在畫室里，僵硬的手舉著愚蠢的筆對抗遲鈍的頭腦。接著是長久的混亂。我游蕩于大街小巷的酒吧和飯館，試圖從劣質(zhì)的煙酒和嘈雜的人聲中尋找靈感。那些熟悉的臉日復(fù)一日在我眼前晃動，他們其中有絕筆的詩人、失明的前鋼琴家和被解雇的哲學(xué)老師，但在這里他們都是落魄的酒鬼和高談闊論的自大狂。我坐在角落看他們一瓶一瓶地拼酒，吹噓曾經(jīng)的輝煌，麻木地希望這不是自己的結(jié)局。

他站在他們中間，滿臉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一雙眼睛在骨碌碌地轉(zhuǎn)動，顯出一種刻意的滑稽感。他就這樣僵硬地站著，直到那雙眼睛越過幾層人影抓住了我，欣喜和怯懦的笑容同時在他的臉上鋪展開。他直愣愣地沖我走過來，停在離桌子一米遠(yuǎn)的地方，想笑又不敢笑，想說話又不敢說，只是盯著我。這是一種蒼老的孩子氣。

在目光接觸中我逐漸產(chǎn)生溺水的窒息感和無力感。嘈雜的背景音隱去，我拎起外套準(zhǔn)備離開座位。

“回……家……”他突然囁嚅著出聲。

回憶中的畫面閃過，我的心跳登時漏了一拍，觸電似的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繼續(xù)絮絮道：“不要酒……回家……要回家……”

我深呼吸幾口平復(fù)心情。走出酒吧時冷風(fēng)撲面，我的頭腦卻并沒有因為寒冷的刺激而清醒，反而變成了一團(tuán)燃燒著冒著黑煙的火球，突突地躥來躥去，撞得我頭疼欲裂，連帶著視力也模糊起來。朦朦朧朧的，我看見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眨眼間那個人形忽遠(yuǎn)忽近忽大忽小，路燈下的影子時有時無。我努力站直身子想盯住他，他卻匆匆躲進(jìn)了黑暗里。耳邊有熟悉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卻看見了母親。

沒喝酒但醉得不輕，我自嘲地敲敲額頭，再看時母親卻還站在那里，穿著二十年前那件暗綠的棉衣。她總是這樣平靜地看著一切，嘴角平直，皺紋也紋絲不動，只有一雙眼睛閃爍變換著無數(shù)情緒：疼愛、憐憫、失望、惋惜、生氣——和當(dāng)年得知我辭職做插畫師的眼神一模一樣。

“為什么？為什么要走他的老路？”多年前的影像與現(xiàn)在重合，天羅地網(wǎng)似的朝我蓋下。我的頭又疼了一點，甩都甩不掉。

“我不會走他的老路的，請您放心?！边@是二十年前的我的聲音。我在吵吵鬧鬧中再一次望向父親藏身的黑暗，他的大半個身子都被陰影籠罩，可不知為何我總能感受到有一股強烈的痛苦和不甘源源不斷地從黑夜中流淌出來。

“現(xiàn)在呢？”母親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我一激靈，被這幾個字抽走了所有力氣?！艾F(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在干什么？你還能畫嗎？畫得出來嗎？你在酒館干什么？你能說沒有走他的老路嗎？”絮絮不斷的問題重疊著，急促地逼向我，腦袋好像下一秒就會爆開。在達(dá)到極限前，世界突然恢復(fù)清明。母親消失在燈光下，他從黑暗中回到大路上，在幾米外朝我沒心沒肺地傻笑。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

“我和你不一樣！”我朝他吼了一嗓子，他似乎被嚇到，哆嗦著向后退了兩步。我吹著風(fēng)慢慢往家走，他就跟在我的身后。地上拉起長長的兩條影子，我凝視著后面那道影子——笨拙的，遲鈍的，亦步亦趨的，不肯離開的，宿命一般纏著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準(zhǔn)確地說是昨日重現(xiàn)。那是我十幾歲被母親拉著去地下酒館找他的場面。一切都被倒置，看見那個醉醺醺的人時，開心的是我，唯唯諾諾不敢喊出“父親”二字的是我，重復(fù)喊他回家的也是我。只是他確實喝得爛醉，也確實死活不肯和我們回家。母親帶著嗚咽的貶損和他充滿酒氣的叫喊仿佛還是昨天的事。

“我當(dāng)初就是信了你的邪——只會亂畫的廢物！”

“閉嘴！我追求的是藝術(shù)……找……需要靈感……”

“靈感？藝術(shù)？你的破爛藝術(shù)賣過幾個錢？現(xiàn)在也是什么都畫不出來了吧，只知道跑到這腌臜地方喝酒——”

“你懂什么？你有多偉大？你也配談藝術(shù)嗎？”

母親扯住我往外走。他卻猛地?fù)渖蟻碜ё∥遥骸拔业膬鹤佑刑熨x，不可以浪費……”

“不可能！我們家只能有一個瘋子，不能再出第二個！”母親歇斯底里的尖叫刺透耳膜。

我被一股力量從噩夢中拽出，嗓子火燒過似的疼。房間里開著燈，妻子端著一杯水站在床邊疲憊而擔(dān)憂地看著我，她的手搭在我的額頭上。

“一個噩夢?！蔽衣犚娮约旱穆曇?，比破鑼還喑啞，伴著嘶嘶的出氣。

“你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彼裏o聲嘆息。

“對，入秋以來?！鳖^腦昏昏沉沉，偶爾有刺痛襲來。夢中嘈雜的人聲陰魂不散，像惡魔低吟。我雙手抱住腦袋，用耳朵發(fā)力屏蔽它們?！鞍裁咚?，來點安眠藥?！?/p>

“已經(jīng)拿來了?！逼拮屿o止片刻，將手中的藥片和水一起遞給我。

我喝下救命稻草，向被褥里沉重地倒去?！拔液孟窨匆娔赣H了，她又對我失望了?？墒俏耶嫴怀鰜?，真的畫不出來了。我越來越像他了——讓他走！讓……回來……”這不像我的聲音——顫抖、恐懼、虛弱，帶著明顯的哭腔，但是淚水的的確確從指縫中滲出。

“我明白，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沒關(guān)系，你會好起來的?！逼拮拥穆曇魸u漸遠(yuǎn)去，我重新進(jìn)入一個無夢的夜晚。

在妻子的建議下，我決定暫時放下手頭糟糕的線稿，權(quán)當(dāng)自發(fā)的休假。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我們的三個孩子也一同來訪。我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廚房里飄來菠蘿派的香氣，耳邊是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談話聲，這座屋子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這樣熱鬧過。幾個月來緊繃的神經(jīng)有了些許松動，我很難得地滋生出一絲舒心的睡意?；嘏P房需要經(jīng)過畫室。我在畫室門口停住腳步，不可抑制的怒氣猛地躥上來——畫室的門半開著，父親坐在中間，懷里抱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稿子，上下左右看來看去。我沖過去扯住畫紙，可他的力氣驚人的大，像一塊花崗巖，死死地將那堆廢紙壓在胳膊下。

“不允許！”我干脆“刺啦”一聲把畫紙從中間撕開，統(tǒng)統(tǒng)塞到垃圾桶里。我不管他的尖叫，拽著他的手肘把他拉出畫室?！安弧省S……踏……進(jìn)……我……的……畫……室?！蔽乙蛔忠活D。

“畫……”他沒有聽懂我的話，整個句子里似乎只有一個字是能夠理解的，固執(zhí)地復(fù)讀：“畫……畫……畫……畫……”

“不要畫！”我終于失控，像那天晚上一樣朝他大吼大叫，“不要畫！你不可以進(jìn)我的畫室！不允許碰我的畫！”

他露出彷徨而無措的神情，手里還攥著皺巴巴的幾張草稿。從我的角度可以勉強看見一點線條，它們被捏在掌心，也顯現(xiàn)出一種呆滯而僵硬的走向。我們在門口僵持，雜亂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我的孩子們站在幾步外目睹這一場靜止的鬧劇。

我整理了一下表情，盡量和藹地望向他們：“這是爺爺，你們還記得吧？”

他們沒有看他，反而一直看著我，像是要從我的臉上讀出什么，又或許是在思考該如何從我的態(tài)度出發(fā)去對待面前癡呆的老人。妻子隨后趕來，拍拍三個孩子的后背：“叫爺爺。”

“爺爺。”他們很不自在也極不自然，叫完這一聲便磨磨蹭蹭、推推擠擠地離開過道。我沒有責(zé)備他們什么，任誰突然看見多年未見的親人都會不知所措的。何況他和孩子們從不親近。在父親的病情從出現(xiàn)到惡化的那幾年里，我目睹著生命力一點一點從這具軀體里流逝，在大女兒出生前，疾病就奪走了他大部分的行動能力、語言能力和記憶力，把一個曾經(jīng)滔滔不絕的人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最后這具空蕩蕩的軀殼被我載進(jìn)了療養(yǎng)院。孩子們只記得照片上的他：那是我竭力給他們留下的關(guān)于爺爺?shù)暮糜∠蟆粋€露齒大笑著、眼神有力、神采奕奕的人。

妻子拉著我坐下，遞來一杯檸檬水。

檸檬水又苦又澀，比藥還難喝，我從來都不喜歡?？蛇@時候苦一苦也好，最要緊的是頭腦清醒，心情平靜。我閉上眼屏住呼吸，片刻后心跳逐漸平復(fù)，視野逐漸清晰，整個人似乎進(jìn)入一種無比安寧的冥想狀態(tài)，直到孩子們喊我吃飯。

我們五個人圍著桌子。孩子們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左一句右一句地問我關(guān)于插畫的故事，避免了尷尬。我最不愿意的事就是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出可憐、脆弱的一面，即使這一面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無論如何，飯桌都是整個房子里最熱鬧的地方。從來不在飯點出現(xiàn)的父親頭一次在我的椅子后面徘徊。生氣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孩子們應(yīng)當(dāng)和爺爺正常地相處。我引導(dǎo)他端上甜點和餅干。幾個孩子起初有些畏縮，房間里出現(xiàn)一陣短暫的沉默，一種甜蜜的慌張。但很快所有人都習(xí)慣了他，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

冬天的寒冷在到達(dá)一個巔峰后慢慢緩和。我的孩子們隔三岔五就會來，不少老友也時常造訪。我們聊天時父親有時也會出現(xiàn)在客廳里。朋友們會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偶爾面面相覷，像是被這樣一個缺乏活力的生物體嚇到，說幾句客套話后又轉(zhuǎn)頭看我，目光里是不易察覺的尷尬和隱晦的憐憫。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

“我……一直沒有見過你父親?！币粋€朋友字斟句酌。

我總是告訴他們，他和我并不常見面，他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后就由療養(yǎng)院的護(hù)工照顧，已經(jīng)很多年了。

“你父親為什么會來？”這好像是所有人的疑問。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解釋，這的的確確讓人難以置信。

“你的父親，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其中一個朋友問我。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無端的恐懼和逃避，因此如何全面地回答這個問題成了一個挑戰(zhàn)。但出乎意料的是，倏忽間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很多個父親，除了眼前這個干癟呆滯的老年人，還有其他的——“他是……在患病以前，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雖然有嗜酒的壞習(xí)慣，但是……”我向他們講述一段段久遠(yuǎn)的記憶，比如小時候他帶我去草坡上臨摹溪流、森林和天空，為我做出了我畫的風(fēng)車模型，在母親折斷我的蠟筆之后塞給我一套新的讓我藏起來偷偷畫；對于我來說，他的工作室是神圣的殿堂，可他不這么想，總是讓畏首畏尾的我坐在他的椅子上幫他上色……說了半天，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又有些癢，像是有誰在用狗尾巴草撓來撓去。

“起碼在很小的時候，他是燈塔，是啟明星?！?/p>

這句話從嘴里溜出來，把我嚇了一跳。甚至在朋友們都走了幾個小時后，它還在這座屋子里縈繞。

父親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看窗外的晚霞，夕陽模糊了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暗紅和金黃交織的鑲邊。我想起多年前的傍晚和他一同去碼頭上散步，那時的夕照也是這樣繽紛的顏色，父親沐浴其中同我大聲地講莫奈的光影。我像一個心灰意冷的淘金人，在準(zhǔn)備離開并永不歸來之時被閃過的一道亮光晃了眼，低下頭卻發(fā)現(xiàn)了一整座金礦。我繼續(xù)和自己較勁，絞盡腦汁搜刮所有暖色調(diào)的片段，一直到最后一縷光芒消失在遠(yuǎn)處的屋頂。

我真的是忘記太多從前了。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早晨，我給妻子留下一張便條，然后就帶著他，拎著行李箱坐上了長途汽車。這場旅行甚至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只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晚上，我突然很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和父親一起，去找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我簡單打包了幾身衣服和幾張沒有上色的畫稿，天沒亮就帶著他去了車站。我們?nèi)チ艘粋€沿海小鎮(zhèn)。

我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沉默地穿過一條條街道，沉默地喝咖啡、吃墨西哥烤肉卷，沉默地凝視嘆息聲聲的漲潮退潮。他始終沒有太多情緒，也總是和我隔著一段距離。我不想去改變他的沉默，但現(xiàn)在我必須說點什么，說點不一樣的。

“今年的重逢真是一點也不驚喜。嗯……我該從哪里開始說起呢？”我生澀地開口。他的注意力從繞著漁船飛舞的海鷗轉(zhuǎn)向我，玻璃球似的眼珠亮晶晶的，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我從來都不是勇敢的人?！蔽屹M力地組織語言，即使明白他也許聽不懂。

“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最無法接受的就是成為你。然而，我最想成為的就是你，沒有你，我可能永遠(yuǎn)不會畫畫?；蛟S這就是煎熬的根源。因為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對我說你的瘋狂?？墒俏抑饾u發(fā)現(xiàn)，他們也好，我也好，忌諱的不是你或者你的瘋狂，而是所謂失敗的職業(yè)和人生。你不等于失敗本身，是他們強行畫上了愚蠢的等號。而我要用長久的掙扎和痛苦償還他們種下的偏見，那些被我背負(fù)了大半輩子的偏見，壓得我喘不過氣的還會反噬的偏見……對不起，請你原諒我?！?/p>

太陽開始正式下落。從我們所在的碼頭向遠(yuǎn)處眺望，能看到海天相接之處。我從背包里取出那幾張半成品開始折紙：“你說過，折一只千紙鶴，再對著它說出自己想對一個人說的話，放到水里，它就會漂到那個人的身邊，把話捎給他?！蔽遗踔掷锏那Ъ堹Q：“對不起，父親，請您原諒我的愚蠢；對不起，母親，請您原諒我和父親的固執(zhí)；對不起，我，我想原諒我自己?！?/p>

夕陽太過絢爛，淹沒了父親的身形，耀眼的光芒間我只能辨認(rèn)出模糊的影子。遠(yuǎn)處傳來汽笛的鳴叫，千紙鶴被海水托著，平穩(wěn)地漂向落日。

我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時候，妻子正在院子里彎著腰澆花。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我便開口宣布：“他離開了。一天早晨我醒來，他不在房間。我在那座小鎮(zhèn)等了三天，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就這樣消失了?！?/p>

妻子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她先是瞪大雙眼，滿臉不可思議，接著直接用殘留著水漬的膠皮手套捂住了臉，哭著笑了起來：“太好了！我一直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丶野伞！?/p>

這個夜晚我睡得很沉，從來沒有這么沉過。我沒有做夢，只是模糊間感到自己被拋進(jìn)了一個垂直的隧道，殘存的記憶片段在風(fēng)聲呼嘯中開裂、破碎、化為煙塵。一直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窒息感也在失重的下墜中消失，一股清新的力量從四肢注入，流至全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盈。第二天早晨，我在暖和的陽光中醒來，輕盈感依舊延續(xù)著。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可以飛起來。

我打開畫室的門。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又能畫了。只是之前荒廢太久，桌上和地上都堆滿了線稿。我耐著性子把它們一張張抹平、分類。整理到最下面一個不常用的抽屜時，我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取出雜七雜八的畫圖工具后，抽屜最深處躺著一份薄薄的文件，熟悉又陌生。我遲疑片刻，伸手將它抽出?！熬用袼劳鲠t(yī)學(xué)證明書”幾個大字映入眼簾，姓名那一欄里是我的父親，死亡日期是去年夏末。

作者簡介

柏蘊彤，蘇州大學(xué)在讀學(xué)生。

見習(xí)編輯 張范姝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