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函
鏡中的這張臉,與母親太相似。我久久凝視鏡中的自己,在自己臉上仿佛能看到母親年輕時的模樣。我不僅外表像母親,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也仿佛接續(xù)了母親曾經的使命。
當年,母親是部隊文工團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在她藝術狀態(tài)最好時懷了我。有朋友勸地,為了延續(xù)舞蹈生命,最好不要那么早生孩子。但對當時的母親而言,孕育我就是她心底最大的喜悅和幸福。朋友一語成讖,母親生下了我,隨后便漸漸遠離了摯愛的舞臺。
母親從未說過她為我犧牲了什么,但如果她要這么說,我其實是會非常信服的。畢竟那一張張母親走邊防、上高原、頂風冒雪為戰(zhàn)士們演出的照片,還有那些沉甸甸的獎杯、證書,現(xiàn)在依然被母親珍藏著,在書架上靜靜地立著。A.母親經常小心翼翼地擦拭它們,仿佛在與過往的青春歲月和軍旅生活說著話。
母親是否后悔過,我不知道,但打我記事起,舞蹈便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這面形體鏡前,我哭過,為母親教舞時的嚴厲;我笑過,為母親難得露出的笑容和肯定贊許的目光。那些年,我每走一步,她都盯著,仿佛給我的腳踝套上了鐵球,讓我行走困難。我清楚記得11歲那天,我獨自前往北京,來到這所全軍頂尖的專業(yè)院校求學。我感覺自己的腳步突然變得輕盈了許多,幾乎要飛起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逃離。從準備舞蹈考試到最后的體檢、審查,只用了一周時間。當那張軍校錄取通知書擺在母親面前時,她的表情由開始的驚訝轉為欣慰,繼而仿佛有些落寞,最后復雜地一笑。宿命般的,我踏上了與母親相同的路。
母女都是在無意識中做對手,因為最有可比性。當年的母親是出色的女戰(zhàn)士,那熾熱如火、堅韌頑強的精神從來都奔騰在她的血管中。如今我也成了一名女戰(zhàn)士,絕不能比母親遜色。為了像母親那樣擔當舞劇的主角,我每天凌晨5點開始訓練,無數(shù)次重復地踢腿下腰,旋轉跳躍,滿身淤青,傷痕累累,雖然困難很多,壓力不小,但我從未想過放棄。習慣了咬牙堅持,也習慣了吞下眼淚、委屈自藏。一晃,我21歲了,同母親分開生活已經10年了。時間意味著距離,而距離又仿佛意味著成熟。
這兩年,我作為文藝輕騎隊的一員,多次赴邊防參加慰問演出。暮春,邊防線上仍然春寒料峭。高原上犀利的冷風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回旋試探,稀薄的空氣里混雜著草籽、樹芽、昆蟲的味道。面龐黝黑的邊防戰(zhàn)士們矗立于天地之間,與星辰為友,與日月為伴。B.他們?yōu)閲叄h離家人,但精神是蓬勃明亮的。他們的眼睛像激情的火苗,燃燒、跳動。
輪到我上臺表演了,雖然此時頭痛欲裂,但我無法辜負戰(zhàn)友們熱烈的掌聲和揮舞的手臂。連續(xù)高強度的轉場和演出過程,我始終保持著良好的狀態(tài)。這是此行的最后一站,我明顯感到了身體的透支,心情卻是激越亢奮的。這是一個在慰問演出路上即景創(chuàng)作的、反映部隊野外駐訓生活的舞蹈,對舞蹈演員的體力、爆發(fā)力要求都很高。我仰起脖子,伸展四肢,帶著最燦爛的笑容旋轉。但在做最后一個翻跳動作時,我還是因為嚴重的高原反應跌倒了…
當我緩緩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母親在病床前不言不語,一臉疲憊的模樣,可黑白夾雜的發(fā)間卻有著直抵人心的溫暖。她來回撫摸著我打著石膏的右腿。我說:“小傷,沒什么大不了的?!蹦赣H挽起自己的褲腳,那是我第一次細看母親的腿。該怎么形容呢?膝蓋骨有些突出,腿上有道像蜈蚣一樣刺目的疤,還有些大大小小無法消除的傷痕。母親跟隨文工團去過很多邊防連隊。一路走,一路創(chuàng)作演出,激勵官兵,鼓舞斗志。她身上的傷疤,印證著她走過的路、執(zhí)行過的任務、履行過的職責。如今的我,也走在這條母親曾經走過的路上,扎根部隊,為兵服務。
看過暗夜輝明的星光,也走過年少刻骨的芳華。許久之前,很久以后,漫長的時光、深邃的情感都疊印在這身筆挺的軍裝上。那是母親已經遠去的、閃閃發(fā)光的生命存在,亦是我正在為之奮斗、熱血澎湃的軍旅人生。
你看,時間留下的痕跡淡去,又輪回一個簇新的春天。
(選自《解放軍報》2021年5月12日,有刪改)
◆思考
1.文章第五段畫線部分通過神態(tài)描寫,體現(xiàn)了母親哪些復雜的心思?
2.結合上下文語境,品析文中兩處畫波浪線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