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磊磊
麥醬,就是以小麥為主原料釀造而成的醬。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它是農家必備的調味品。每年夏至前后,新小麥剛剛上市,家家戶戶便迎來了制醬的高峰期。久而久之,夏至釀麥醬成了我家鄉(xiāng)的一個習俗。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麥醬的地位被醬油取代,這個習俗才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麥醬那濃醇馥郁、余味綿長的香味,成為我們幾代人割舍不掉的難忘記憶。
兒時,每年麥收結束,小麥還未歸倉,奶奶便開始準備釀醬的前期工作。先是精選籽實飽滿的麥粒放在鍋里烀熟,然后瀝干攤在簸箕里,放在烈日下暴曬。那飽滿圓實的麥粒烀熟膨脹后,粒粒似珠如玉。烀熟的麥粒經(jīng)過太陽曬干后,用石磨磨成粉,再用潔凈的冷開水拌攪成糊狀,在鏊子上攤成煎餅,放在干凈的簸箕里。新鮮柔嫩的小麥煎餅,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
之后,奶奶會到田里精心選摘一些蓖麻葉,一層葉一層餅地將煎餅碼成垛,并將垛完全覆蓋,再放置到陰涼處。幾天后,揭開蓖麻葉,煎餅上會覆蓋一層白毛綠花,面目全非。現(xiàn)在想來,那是煎餅發(fā)生霉變的結果。雖然樣子變得丑陋了,但是那霉菌的芳香卻絲絲縷縷散發(fā)了出來,非常好聞。
陽光愈加強烈,奶奶會選擇陽光明媚的日子,將這些如白頭翁般的煎餅放在陽光下暴曬。陽光灑在毛茸茸的煎餅上,如同為其穿上了一件五彩斑斕的外衣,分外耀目。曬干后,奶奶會坐在大門前的桐樹下,面前放著石臼,手持木槌,起起落落,發(fā)出咚咚的聲響,將煎餅搗成粉末。
奶奶會按照一定的比例在搗好的粉末中加入食鹽、涼開水、生姜、蒜瓣、黃豆等,有時也會加入一些新鮮的花椒葉,使醬的味道更加鮮香,這似乎是奶奶獨創(chuàng)的釀制秘方。然后,奶奶將攪拌均勻的醬料盛在大口缸里,放在屋頂上讓六月天如火的驕陽暴曬。
暴曬的過程,家鄉(xiāng)人稱其為曬醬。曬醬是個漫長的過程,也是有學問講究的,不是只放在太陽下曬就行了。醬每天都要進行攪拌,早晚各一次,為的是讓醬液輪流曬曬太陽,讓氣味充分融合。曬醬的時候,中途不可添冷水,添冷水會生霉斑,導致前功盡棄。為了讓醬充分吸收陽光,醬缸必須是敞口的,這就需要時刻注意天氣的變化,以防雨水淋入。有些講究的人家,會在缸口蓋上一塊玻璃,既不影響太陽的光照,又可以遮灰避雨。但是,每當晴天的夜晚來臨,玻璃是要及時撤掉的,因為醬也需要星光、月光、露水的滋潤,否則口味會大打折扣。
每年曬醬的時候,正好趕上我放暑假。奶奶年紀大了,到屋頂爬上爬下非常危險,而爸媽每天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因此,呵護醬缸的責任往往落到了我的肩上。每次爬上屋頂給醬攪拌的時候,一股醇香撲鼻的醬味迎面撲來,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沾一點醬,放在口中品嘗。有時嘴角還殘留著我偷吃的證據(jù),奶奶看見后,總會說我是個愛偷吃的小饞貓,接著一邊幫我擦掉醬漬,一邊發(fā)出爽朗的笑聲。那畫面,我回想起來真是滿滿的幸福。
當醬的顏色由黃變黑之后,便開始陸續(xù)走上餐桌。無論是炒菜、打湯、拌面,只要放了醬,那新鮮的味道總會讓我歡喜雀躍,飯量也大了許多,這對于我這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來說,確是極好的事情。
現(xiàn)在,農家釀麥醬的傳統(tǒng)手藝隨著奶奶這輩人的相繼離去,逐漸被淹沒在了歷史的浪潮中。那浸染著奶奶的汗水、飽吸著陽光的黑乎乎的農家醬,已成了寄托我心中樸素情感的美好回望。每每憶起,那濃醇馥郁的麥醬香,總會令我口齒生津,垂涎欲滴,回味綿長。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