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蛋旅行團”戲風弄雨：我們活著，蓬勃張揚

乙乙

癌癥來臨，她沒有怨天尤人。6次化療、28次放療后，她頂著光光的腦袋給自己起了個網(wǎng)名“美蛋”。當生命變得不確定，美蛋開啟了圓夢之旅。國內、東南亞、澳洲、歐洲……她朝著向往的地方跋涉。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病友們不斷向她身邊聚攏，聚沙成塔，彼此照耀，笑聲播撒一路，患癌的生命蓬勃而張揚！

戲風弄雨：我們是“美蛋旅行團”

美蛋，本名李美沁，48歲，廣東省廣州市人，旅行達人，攝影愛好者，漂亮熱情。這是“驢友”貼在美蛋身上的標簽。她還有一個“光環(huán)”——乳腺癌患者。

2015年之前，李美沁在廣州市北京路擁有一個賣裝飾品的檔口。有忙有閑，錢賺得不算多，夠用。她、老公和兒子，一家三口過得恬淡滿足。那天，一個朋友找她玩兒，臨走時聊起共同認識的一個朋友得了乳腺癌，讓她注意身體，別太勞累。

朋友的話，李美沁深以為然。前段時間，她一個親戚也患了子宮癌，術后正在恢復。她開始關注自己的身體。一天，洗澡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乳房內有一個硬硬的東西，不疼不癢，常識告訴她，越不疼，越危險?？桑木瓦@么巧？別人乳腺癌，自己緊跟著就乳腺癌了？走遍世界的夢想還沒有開始呢！

李美沁故作輕松，可兩個月后的2015年10月，她還是獨自去了廣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告訴她：“準備一下住院吧，乳腺癌2B期，腫塊已經(jīng)3厘米了?！崩蠲狼吆苊伞＠瞎姼缏犓f得了乳腺癌，急了，第二天帶著她直奔廣東省人民醫(yī)院復診，然而，診斷結果依然是乳腺癌。李美沁慢慢冷靜下來，只能面對。醫(yī)生不是說了，乳腺癌的治愈率挺高的。

進手術室那一刻，軍哥被醫(yī)生攔在門外，李美沁看見他使勁擦了把眼淚。

護士推著病床往里走，生命被推向未知。病床和地板摩擦發(fā)出的“咕嚕咕?！甭暋Ｏ萑牒诎档囊粍x那，她對自己說：“世界這么美好，我一定要到處走走！”手術完，緊接著是放化療。放療還好，可化療是真折磨人。第一次化療開始，頭發(fā)一把把地掉。

她看著枕頭上、地板上到處都是落發(fā)，鼻子一陣酸過一陣。而化療帶來的折磨遠不止于此，惡心嘔吐，食欲不振，失眠，全身骨頭疼……

健康的人群根本無法感同身受，因此，李美沁選擇了減少與其他人的聯(lián)絡，一頭扎入了乳腺癌病友群。這是個300多人的“戰(zhàn)友團”。

李美沁初來乍到，傾訴自己的難受——自從患病后，她仔細感受身體的每一個細微變化，每一絲異樣，都會讓她慌張，仿佛死神在向她招手！她把自己的狀況發(fā)到“戰(zhàn)友團”里，病友們紛紛安慰她：“太理解了，穩(wěn)??！去接納，去面對！”

“戰(zhàn)友們”以過來人的身份開導她：“化療就是這樣，要咬牙堅持，扛過去，就是勝利！掉頭發(fā)這事兒，簡直是灑灑水（小意思），大家都一樣，不信，給你看看曾經(jīng)的我們！”

有個病友率先把自己的光頭照發(fā)到群里，一個、兩個……當屏幕被光頭照片鋪滿時，李美沁哈哈大笑，淚水在眼圈里打轉。病友們的熱情、愛心與豁達，像一束光，驅散了李美沁心里的陰霾。

第二次化療，頭發(fā)掉到掩蓋不住頭皮，美蛋心里百般滋味。滿頭青絲，留不住，索性放棄！她剃了光頭，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著注視，和患癌的自己和解。李美沁把自己的光頭照片發(fā)到群里，自嘲是顆“鹵蛋”。大家夸她：“是一顆美麗的鹵蛋！”從那天開始，“美蛋”這個名字叫響了。索性，她把自己的微信名和社交賬號名字都改成了“美蛋”。

2016年3月，化療間隙，美蛋跟團去了廣東省連平縣看桃花。深粉的、淺紅的，如煙似霞，美蛋深深地陶醉在春天里。她喜歡旅游，身體健康時，時間是一條射線，旅游可以無限延后?，F(xiàn)在，時間是一條線段，終點也許就在眼面。不能再等了，去旅游，圓夢！

老公軍哥十分支持：“我們收入雖然不算高，但夠用，做你想做的吧！”他們有一套房子能收點租金，軍哥的收入也還算穩(wěn)定，孩子也能安頓好，家人們互相扶持，讓美蛋幾乎沒有經(jīng)濟上的壓力。

2016年7月，結束治療后，美蛋迫不及待帶著媽媽去了臺灣地區(qū)。8月，去了巴厘島；9月，去了越南；10月，去了云南紅土地。

在海上，恐高的美蛋看到別人玩拖拽傘很羨慕，從另一個視角看世界，會是怎樣？她猶豫了一會兒，蹦上了船——癌癥都不怕，還怕高？摩托艇飛馳，美蛋尖叫著，被氣流一下子帶到了空中。緊張的她偷偷睜開眼，海風吹拂著她的臉，腳下，是清澈的海，頭頂，是蔚藍的天。太美了！簡直美慘了！

患病以來，她從沒有像這一刻笑得如此燦爛、開懷：活著真好！突破真好！

美蛋想，自己還有很多地方想去。旅程中，不斷參悟生與死的人生命題，就是旅行的意義！

美蛋的朋友圈成了微信好友的“打卡圣地”，她發(fā)到“戰(zhàn)友群”里的照片驚艷了病友。大家紛紛@美蛋：“你自己去旅游，也不吱一聲，我們大家可以一起去??！求帶……”

美蛋笑嘻嘻地回復：“好說好說，想一起耍的，聯(lián)系我！”沒一會兒，她收到了十幾個病友的申請，美蛋建了一個群，命名為“美蛋旅行團”。

阿李和美蛋是同年生人，是2016年發(fā)現(xiàn)得了乳腺癌的。2017年底，美蛋說準備去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巴馬的長壽村，她第一個在群里舉手報名：“聽說巴馬百魔洞的空氣和水有療愈功能，我想去體驗體驗！”

病友們樂成一團：“咋的，能比化療還管用？”美蛋發(fā)了條語音：“可別提化療了，太猛！咱出去玩，就是要輕松、舒服，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好??！”

群里熱鬧起來，大家紛紛報名。2017年11月，美蛋旅行團國內游正式成團。

抱團取暖：淋過雨更想給人撐傘

團里個個是活寶。港姐特別啰唆，從早到晚，講個不停，大家取諧音梗，給她起了個綽號叫港姐（粵語諧音“講姐”）。玲寶是個開心果，走到哪里都會帶來笑聲。小虹姐見多識廣有氣質，在許多國家居住和旅行過，是行動的旅行指南……

面容清秀的阿李，對誰都樂呵呵的，她是名職業(yè)會計，細心又負責，美蛋和她一見如故。美蛋旅行團不掙一分錢，為了方便，旅行前，大家都會預先打一筆款給美蛋。美蛋把資金池讓阿李管理，阿李受寵若驚：“你就不怕……”

“怕啥？癌癥都不怕，還怕遇到騙子？”美蛋颯颯的，“有你在，我很安心！”阿李的賬一分不差，群友們更是一頓猛贊：“都快要謝謝乳腺癌了，沒有這個病，誰能讓精英會計給咱們做賬啊？”阿李笑得花枝亂顫：“那我也得謝謝這個病，否則，這會兒我還在沒日沒夜地加班！”

2017年初，美蛋去廣東省潮州，找病友們玩了幾天，阿李全程陪同，吃遍了潮州美食。這次，美蛋從本地成員中知道了阿李的一些私人情況——阿李家日子本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她得癌癥后，生活捉襟見肘，夫妻之間的關系因治療費用變得微妙。阿李的媽媽心疼女兒，負擔起了她的大部分醫(yī)療費用。

“以前，別人都說，人間最遺憾的，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但對我來說，卻是子欲養(yǎng)，卻反而成為負擔?！卑⒗钭罾⒕蔚模亲约阂讶说街心?，不僅沒有孝順媽媽，反而成為她的負擔。

美蛋鼻酸了。這群里，每一張勇敢的面龐底下，哪會不藏著不肯言說的脆弱？每一次如花的笑靨下，哪會不掩飾著一絲絲哀傷？每一次樂觀的行走下，莫不是至親的愛與支援？

患病后，生命的長度赫然具象，而愛與遺憾，生與死，成了每個人都得直面的必然命題。

阿李要強，她從未和美蛋吐露這些，美蛋很理解，只當是不知道，只是，對阿李多了一份心疼，就連拍照片，都會給她多拍幾張。

美蛋的老公軍哥完全沒想到，不知不覺地，老婆居然成了“帶團大姐”，他忍不住說道：“你自己也是個病人，干嗎為了別人那么拼？”

美蛋笑道：“淋過雨的人才更想給別人撐傘?！彼葆鍟r，病友給過她力量和信心，現(xiàn)在，她用自己的方式，帶著病友們踩著陽光，向光明出發(fā)。

旅游最大的開銷，一個是交通，一個是住宿。尤其出國游，來回機票費用動輒成千上萬。對癌癥患者來說，治病開銷不小，認識美蛋前，很多人從未想過，還可以出門看看更大的世界。

美蛋能蹲守到比火車票還便宜的飛機票！2017年3月，美蛋旅行團第一次境外游。

在芭提雅，“戰(zhàn)友”提出，想吃蒜蓉開背羅氏蝦，可是，當?shù)貜N師不會這種做法，美蛋帶著大家到處找餐廳，和店員一遍遍用蹩腳的英文配以手勢比畫著，終于，一個泰國廚師一拍胸脯表示沒問題！但當菜端出來一看，一群人傻眼了！

蝦開了背，但廚師不僅僅是抽去了蝦線，還在這割開的洞里，強行夾上一個大蒜瓣。美蛋她們怔了幾秒，笑得前仰后合。大家把這道菜發(fā)了朋友圈，評論區(qū)都被“哈哈哈”刷屏。

泰國自由行10天時間，曼谷的繁華，芭提雅的浪漫，清邁的文藝氣息，讓不少久未出門的團員心情無比歡暢，美照一波波發(fā)到大群里。

“財務總監(jiān)”阿李在群里的財務公示簡直是“王炸”——人均花費3000元！這么香的價格，這么美的景，這么風趣的一群人，這么有異國特色的餐食，任誰不心動？加入美蛋旅行團的人越來越多。

對美蛋來說，旅游“拍大片”也是一個重大主題。群友糖糖嘲笑她：“我發(fā)現(xiàn)，你拍照片就三個姿勢，叉腰，仰頭，剪刀手，要多l(xiāng)ow有多l(xiāng)ow哎！”

美蛋可不服氣，為了拍出好看的照片，她跟著一位專業(yè)攝影師學習攝影技術和后期技術，還把攝影師拉進群里，成了“御用”攝影師。

“美蛋旅行團，必須不同凡響！”美蛋買來各種服裝道具，就連美人魚裙都采購了。

這衣服是修身款，群友們一個個換裝、上鏡。有幾個身形圓潤的群友，很難塞入衣服中，大家只能齊上陣，抱腿的，塞裙子的，捋贅肉的，忙成一團。為了美照，胖成員被衣服差點勒哭，大喊：“給我多拍點，這是用生命在臭美！”

一群人哈哈大笑：“不能多拍，你撐得住，衣服撐不住，要破裂了！”成片出來，大家都很滿意，尤其是美蛋的一組視頻，簡直美哭了！視頻里，她妖嬈地游弋在清澈的海水里，輕輕擺動魚尾……

“謝謝美蛋，我從沒想過，生病后還能這么開心！”“我也是，朋友說，我只要出去玩，回來時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哪像是還在生病的人！”

群員們一個個分享著自己的感受，美蛋很欣慰，她說：“疾病試圖囚禁我們，那我們就更要走出去。不僅是走出去看這片天地，也走出只關注身體的疼痛而忽略這人間美好的怪圈?！?/p>

我們活著：生機勃勃豁達張揚

人不能改變生命的長度，但通過旅行，卻能感受生命的深度和廣度。旅程中，心是空靈的，是開闊的，是包容的，能裝得下這天地里的所有。

美蛋的話，得到了強烈共鳴。旅行團逐漸擴大，病友申請，想帶朋友一起參加自由行。隊伍最大的時候，四五十人一起出發(fā)。為便于溝通和管理，美蛋把旅行團分成小組，貴州組、潮州組、英德組……組長負責各自組員的事宜，她做組長的總調度。

軍哥擔心她的身體。2017年5月，越南行，聽說那邊不太安全，他堅持要陪伴，不去不知道，一去，軍哥再也“回不了頭”。路上，軍哥是美蛋的跟班，也是暖心的“行李小哥”。大家嘻嘻哈哈地把行李掛在他身上，他好脾氣地當了“行李樹”。

在斯里蘭卡，大家給軍哥戴上假發(fā)，扮成美女，軍哥清清嗓子，開玩笑道：“有償服務，一次合影一百，都別急，排隊排隊！”大家笑成一團。

59歲的曾芬2017年患乳腺癌，加入美蛋所在的群時，是她人生最低落的時候。當她看到美蛋發(fā)到群里的旅行照片時，很震驚，同為乳腺癌患者，美蛋怎么如此生機勃勃？

美蛋在群聊時，提到最近要去廣州一個景點玩，曾芬悄悄地跟著大家報了名。

一群素未相識的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天，在廣州塔前，美蛋要曾芬叉腰，學著廣州塔的形狀凹一組“小蠻腰”，開始，她很不好意思，直言緊張。

美蛋調侃：“比看醫(yī)生還緊張？”曾芬笑了：“怎么可能，沒得比！”美蛋抓拍了這個笑容：“剛才笑得就很棒，聽我的，放開來！咱啥世面沒見過，擺個pose還害羞？”

曾芬又被逗樂，美蛋也樂：“跟著我，讓你活到一百歲，一直走一直開心！”

患癌，并非意味著被判了死刑，同樣可以高質量生活。曾芬成了美蛋的“鐵粉”。美蛋喜歡拍照，曾芬就喜歡拍照；美蛋很陽光，曾芬就學著陽光。美蛋能從網(wǎng)上訂機票、約車，她也跟著學會了訂機票、約車……美蛋旅行團有自己的“團魂”，那就是，帶著樂觀與積極，去體驗生命的寬廣。

旅程并非只有快樂。2019年，在馬來西亞仙本那的旅途中，有對夫妻吐槽航班低廉，體驗不好，甚至，新加入的人質疑美蛋帶團是為了掙錢。

美蛋既委屈，又郁悶。仙本那馬布島，美蛋獨自散心，站在棧橋上往下看，大海就像一個大號的魚缸，五顏六色的魚和海星自在地游動著，原住民的小船漂在水上，她打量著船上的小孩兒，小孩兒也看著她，小孩們咧著嘴，淳樸地笑著，被治愈得出奇，美蛋心里的不愉快，瞬間消散。

美蛋的“戰(zhàn)友”們始終是旅行團的“主流”。大家因癌癥結緣，互相鼓勵，互相照顧，又一起用旅行完善人生，成了鐵桿閨蜜。

疫情這三年，美蛋的旅行團沒有再出門。但是，各地的病友會經(jīng)常小聚一下，美蛋牽掛著其他城市的姐妹們。病友說，2020年，阿李的媽媽去世了，媽媽是阿李經(jīng)濟和精神支柱，老人家一走，對阿李造成的打擊是致命的，阿李在群里說話越來越少。

美蛋深知，對別人過度的關心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她偶爾問候阿李，阿李總是回以微笑的表情，并說：“我雖然現(xiàn)在說話少，但是一直關注群動態(tài)呢，你們狀態(tài)都很不錯，我會加油調整自己！”

這些年，美蛋每半年做一次身體的常規(guī)檢查，除了血脂和血糖指數(shù)高一點，其他指標基本正常，但并非每個人都如她那么幸運。

2021年，阿李出現(xiàn)骨轉移跡象，到廣州治療了幾天后，悄悄回了廣東省揭陽市。美蛋得知后，問她：“來廣州為什么不說一聲，怎么不住院就回去了？”

阿李嘆息說：“我想放棄治療了……”這是阿李第一次向美蛋流露出脆弱，沒想到，也成了最后一次。阿李的消息越來越少，美蛋只能向阿李同城的病友打聽情況，聽說，她的病情沒有得到控制，被疼痛折磨著，但只要看到群里的歡聲笑語，沮喪的阿李心情就會好一些。

阿李要強，美蛋便旁敲側擊地勸她堅持下去。阿李在群里又活躍了一些，說話也依然幽默，可大家都知道這種熱烈背后的哀傷。

2021年7月以后，阿李有陣子沒在群里出現(xiàn)了，她走了！這是每個人都不愿觸及的生命之痛……

人生這趟旅程，總有人會先下車，而癌癥病人，比別人活到老的概率小，先下車，也在所難免。正因為見到了群員們的生生死死，她們變得更加豁達，也堅定了信念，活著，就要開心！

美蛋也很確定自己的心意——帶著“戰(zhàn)友們”，把旅行進行到底。

不能旅行的這段時間，美蛋研究拍攝技巧和視頻剪輯，她拍的照片和視頻，有大片即視感，而且，剪輯視頻軟件也運用得爐火純青。

她將自己的照片發(fā)朋友圈和群里，讓人們看到：“我是一名癌癥患者，我是旅行達人，我是攝影小能手，我的生命充滿生機！”

（應主人公要求，文中相關人名均為她們的昵稱。）

編輯/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