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靈

索何夫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

——《史記·殷本紀》

伊尹放太甲于桐，尹乃自立，暨及位于太甲七年，太甲潛出自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竹書紀年》

婦

大車由四頭粗壯的水牛拉著，沿著坑洼土路從東方來。牛車車廂上掛著深紅帷幕，攔住了路邊偶然駐足觀望的民眾視線，但看到大車兩側護送的步兵和戰(zhàn)車后，許多人也意識到了車上載著什么人。

真是幸運啊。在“井”字田地中，春耕的農民們拄著沾滿泥土的耒耜，在頂盔貫甲的貴族們無法聽到的地方竊竊私語著。

真是可憐啊。也有少數(shù)人說。多是女性，表情認真。暮春細雨隨風而至，風蓋過了這些聲音，這話沒讓更多人聽到。

據(jù)說是攝政大人找來的……

……是給陛下的……

……但陛下不是不在都城里嗎？三年前他就……

……到底怎么了……

……但愿，但愿不要有新的祭祀……

……可憐，真可憐啊……

牛車前進，一路上人們都在議論著——縱然政治對他們這些“野人”而言實在是遙遠。

當然，議論不會傳入護送大車的士兵和武士們耳中，自然更不會傳進被厚重帷幕遮擋的車廂之內。昏暗空間中，除偶爾從帷幕間隙吹入的些許涼風，以及大車巨樹剖面的沒有輪輻的厚重車輪在坑洼路面前行時傳來的有節(jié)律的振動外，車內人甚至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

這讓英子相當郁悶。

作為大河上游最大方國君主最小的女兒，英子八歲就習慣了車輛。不過并不是由笨重強壯的水牛拉動、商族最早發(fā)跡的先祖發(fā)明的這種大車，而是輕便靈巧、遙遠西方草原牧民們傳來的馬拉戰(zhàn)車。聽父親說，在英子父親的爺爺?shù)臅r代之前，人們還只是徒步使用戰(zhàn)棍、弓箭和短戈戰(zhàn)斗，馬匹在那時只是馱畜，或用來提供奶肉，偶爾有人騎馬，往往會被視為魯莽之舉，且沒人敢在戰(zhàn)場上這么做。但當西方玉石商人將戰(zhàn)車和馬具帶入這片土地后，一切都變了：戰(zhàn)斗不再由漫長的罵戰(zhàn)、看似激烈但效果有限的標槍與弓箭對射，以及靠人數(shù)優(yōu)勢定勝負的近距離混斗組成，少數(shù)訓練有素的，有戰(zhàn)車、戰(zhàn)馬和盔甲武裝的精銳武士就能決定部族或方國聯(lián)盟的興衰成敗。

英子便是這些武士中的一個。

作為一名十五歲的女性，英子有著比同齡人出類拔萃的健壯體格。有幸生于貴族，從小能吃到足夠的乳制品和肉食，而非粗糲的谷物和腌菜，多年來持續(xù)的鍛煉和幸運讓她擁有了力量與健康。她能像控制自己的雙腿般用韁繩駕馭四匹戰(zhàn)馬，也能穿戴成年男性都會略嫌沉重的青銅頭盔與皮革護甲，在疾馳的戰(zhàn)車上搭弓射箭，或揮舞短劍與斧頭在混戰(zhàn)中格殺敵人——在公元前1500年的東亞，女性還沒有像后世那樣，因性別分工和社會地位的差異被徹底禁錮在家。

英子的爺爺活著時，常撫摸著孫女的肩膀，對她的生不逢時表示惋惜。老人說，如果英子出生在他那個年代，說不定有機會和當時剛剛崛起的天下共主——那個叫湯的人——并肩作戰(zhàn)，一同戰(zhàn)勝曾是最強大部族、在數(shù)個世代中持續(xù)威脅他們方國的夏后氏。老人在那場戰(zhàn)爭中充分發(fā)揮了作為商的盟友的價值，得到了“方伯”①的稱號。老人還向英子講述了不少關于那場戰(zhàn)爭的傳說，其中一些讓人匪夷所思。他說，商族領袖有一種被稱為“言靈”的能力，可僅憑語言就徹底控制某些人的行為，讓他們無所畏懼、不知痛苦地為自己冒死戰(zhàn)斗。在這種力量支配下的人，其行為已無法以“勇敢”甚至“瘋狂”來描述，而是一種絕對無情的無畏。某些時候，甚至連平素不可能被馴化的兇猛野獸，也會在“言靈”影響下變成殺戮工具。

雖半信半疑，但英子也曾想，自己或在未來的某天率領家鄉(xiāng)的戰(zhàn)士前往東方，與其他諸侯一道，追隨天子討伐敵人。但萬萬沒想到，當啟程的那天真的到來時，她卻并不是以武士，而是以國君新婚妃子的身份離開的。

自然，英子并不反對結婚，在這個時代，任何育齡女性都會成為某個男性的妻妾，生育后代，或死于生產。越位高權重，越有必要政治聯(lián)姻。但嫁給某個門當戶對的男性是一回事，遠嫁到遙遠東方的亳都又是一回事，而帶著父母秘密授予的那種使命前往東方，更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已經看到城墻了，很快就可以進城?！贝筌囉忠淮蚊突魏?，駕馭戰(zhàn)車的先導武士稟報道。接著，毫不意外地，陪嫁侍女紛紛啜泣了起來——離開時她們都已與家人告別，甚至舉行了自己的葬禮，但如今，強烈的恐懼仍突破了她們的心理防線。

英子沒有呵責她們，因為就連數(shù)次與敵人在戰(zhàn)場以死相拼的自己，也隱隱感到不安。在透過帷幕縫隙吹進來的風中，英子嗅到了某種熟悉的味道：鮮血、油脂與肉體腐朽后的混合氣息。雖然被殺死的牲畜和野獸也有這味兒，但這個時代畜牧業(yè)尚不發(fā)達，會被如此大規(guī)模集體屠宰的動物，通常只有一種。

那只可能是人。

“那傳說……恐怕不假。”看著啜泣的侍女，英子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語道。明面上，天下共主商王總會得到一切溢美之詞，但那些去過亳都的人——做買賣、進貢或代表方伯述職的人——卻講述了截然不同的故事。遠東大城人煙輻輳、極盡繁榮，卻有著無數(shù)的血腥祭儀。成百上千的戰(zhàn)俘和奴隸在城里被各式處死，以取悅他們的神靈與先祖，他們的血肉和骨頭會被用于詭異儀式，其中一些甚至會烹制成嗜血武士和貴族們的盤中餐。更可怕的是，有時連盟邦和臣屬的貴族也會在亳都慘遭橫禍，只因他們無意觸犯了某種禁忌，或是神秘莫測的巫師對草莖、骨頭和龜甲的解釋恰好出現(xiàn)了某種變化。幾年前，這種危險甚至擴展到與王室有關的貴族和武士中——縱使出身高貴，也會被當眾指為人牲，成為同僚的盤中餐。

但英子已不能回頭。不僅因為她已來，更因她的特殊使命。

當城墻的陰影落在大車帷幕上時，英子默默咬緊了牙，將手伸向經過特殊裁縫的短裙——至少，從指尖傳來的堅硬觸感可讓她感到些許慰藉。

“我必須見到國君?！彼弥挥凶约耗苈牭降穆曇羿絿伒?，“無論如何，必須見到。”

宮

英子活過了進入亳都的第一天。

穿過城門時，撲鼻的腐臭與血腥味讓她預想到種種最壞的情況，但所幸什么都沒發(fā)生。大車沿著城區(qū)中央的夯土大道一路前行，抵達一處由比城墻略矮的圍墻環(huán)繞的地方。穿過圍墻，可怕的味道隨即減弱，取而代之的是陳舊木材及焚燒香料的氣息。

“就是這里。”大車繼續(xù)前行一陣后，隨行武士指示車夫停了下來，掀開車廂帷幕，“請下來吧，殿下?！?/p>

“唔，好的。”英子跳下大車，外面的陽光一時間晃得她有些不太舒服。但她沒有遇到別的任何麻煩，沒有兇神惡煞的刀斧手準備將她大卸八塊，也沒有翻騰沸水的大鍋或散發(fā)著焦炭氣味的烤肉架。迎接她的只有幾名衛(wèi)兵、兩名神色陰沉的中年女巫，以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后者的半張臉都隱藏在靛藍色細葛布制成的兜帽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當然，這些人中沒有國君。

離鄉(xiāng)前，英子父母特地教過她一些知識，包括她那名義上的夫君——住在都城的國君的一切。據(jù)說，現(xiàn)在的天下之主是一名英俊的年輕人，七年前以十八歲的年齡繼承了大統(tǒng)。不過，二十二歲那年，他突然“身體不適”，隨即隱退到被稱為“桐宮”、供奉著商部族偉大先祖之靈的宗廟內，要靠祈禱獲得先祖的憐憫，以此戰(zhàn)勝病魔。朝政則交給輔佐過歷代天子的資深首輔，擁有“尹”和“家宰”兩個顯赫頭銜的那個人。

那之后，國君沒有去世，但也沒有病愈。他在宗廟中悄無聲息的，很少被人再見到。不過，許是為宣示國君仍活著，代行王權的攝政大人隔一段時間就會進入桐宮，向國君匯報政事，周邊臣屬部落和盟邦獻的貢品也會定期送去。當這一切都不能壓住潛滋暗長的“國君已死”的謠言時，攝政便開始為國君選妃——英子就這樣來到亳都。

“陛下在何處？”離開大車后，英子不耐煩地問。從服色判斷，前來迎接她的都是位階不高的小嘍啰，她雖不過是遙遠虞國方伯最小的女兒，是亳都貴族眼中的蠻子，但這場面實在寒酸，近乎羞辱了。“婚禮準備得如何？”

“深表歉意，殿下。陛下的病尚未痊愈，還在休養(yǎng)，暫時不能與您見面?！币幻谆炭值乜粗⒆?，“因神圣的先祖之魂與眾神的意愿，婚禮……嗯……推遲了。我們的占卜師將重新獻上祈禱，征詢神靈和先祖的看法，再確定舉辦典禮的最佳時刻。請您千萬諒解……”

“我……明白了?！庇⒆勇冻鼋浪榭嘞x般的郁悶神色。父母告訴過她，這國的人們對神靈和祖先之魂的重視程度極其可怕。為探詢神意，或取悅祖先之魂，他們會專程發(fā)動戰(zhàn)爭掠取俘虜，用于殘酷的獻祭。典禮、節(jié)慶抑或日常生活，若不求神問卜，商族人，尤其是貴族們，幾乎什么都沒法做?！澳俏椰F(xiàn)在該怎么辦？”

“宮殿里準備了您的房間，稍安勿躁，請暫居數(shù)日。”那名老人用謙卑的語氣說，“等先祖與眾神確定了典禮時刻，我們自然會通知您?！?/p>

接著，這些人便離去了。

雖很不高興，但被帶到自己的房間后，英子也松了口氣。沒錯，她的確沒能如愿見到國君本尊，但也沒被大卸八塊塞進大鍋，或被丟到烤肉架上去，目前的處境對她而言也并非不利。前往住所時，英子注意到，由于國君不居此處，王宮目前警備松弛，不但宮墻附近無人巡邏，大殿和偏室周圍也只有寥寥幾個武士，且看上去都不怎么中用。久未使用的房間已有傾圮跡象，另一些建筑內則堆滿垃圾和無用家什。在一處角落，英子看到一堆落滿灰塵的雜物——銅制切肉刀和劈肉斧、紅銅和錫制造的餐盤和杯子等。

“這些是什么？”

“是陛下……患病前使用的東西?！笔膛鸬?，顯然她相當害怕那些雜物，“用來在……祭典上……處理祭品?！?/p>

“唔，當然?！庇⒆狱c點頭，沒多問所謂“祭品”是什么，“那為何被丟在這兒？”

“因為這東西……不太吉利。”侍女說，“雖然人牲不罕見，但陛下當時……醉心于此。他幾乎每天都在暗室進行祭典，且常會選身邊的武士，甚至貴族作為祭品，讓其他人當場吃下他們的血肉。這完全不符合古禮，可陛下卻樂此不疲。最后，攝政大人判斷陛下受到惡鬼的詛咒，患上了病才會有這種行徑，所以就……”

“我知道了。謝謝?！?/p>

夕陽的光黯淡了，侍從們?yōu)橛⒆雍退氖膛蛠硗聿??？吹绞⒅澄锏钠髅髸r，英子感到一陣不快。在老家，人們通常用陶土制的餐具進餐，雖粗糙，但合用。而商族貴族們用的，卻是沉重堅硬的青銅器。昂貴厚重的器物表面布滿雕飾，夸張而詭異地表現(xiàn)著鬼怪、猛獸與家畜的形象，除了炫耀財富，英子想不出這些勞民傷財?shù)木氀b飾還有什么用途。

“青銅的？真是浪費?！辈忘c端上桌時，英子說。

“請不要這么說，這是攝政大人的命令?！笔陶叽?。

“嗯？”

“陛下……患病后，攝政大人就下令，所有王室貴族和能吃得起肉類的武士的餐具，都必須換成青銅制品，不得使用木器、陶器或者金銀、黃銅。他還命令工匠，要盡可能增加器皿中的含鉛比例。”

“什么？！”英子的手抖了一下，她知道鉛這種礦物對人體有毒。鉛礦工年紀大了后，幾乎無一例外會因長期中毒而精神恍惚、身體虛弱，最后痛苦地死去。

“很抱歉，殿下，但攝政大人的命令不容違抗。”侍者聳了聳肩，“只能用這個，如果不用，就會……啊……對這樣的安排，我們心里只有感激。我完全贊成攝政大人的做法?！?/p>

“唔……你可以走了?！庇⒆佑行┰甑財[擺手，示意侍者離開。她瞥了一眼裝在青銅餐具里的食物，再次確定自己半點兒食欲都沒有。她也曾在戰(zhàn)后飲下戎人掠襲者的鮮血，但想到那些糟糕的傳說，以及餐具里混雜著的鉛，有誘人香味的燉肉只能讓她反胃?！澳銈兂园?。”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名侍女，點點頭，“還有，吃完后，你躺到我床上去，用毯子蓋住腦袋。如果有人來，就說我身體不舒服，已提前睡下。我現(xiàn)在要去辦事兒，明白嗎？”

侍女們沉默地點點頭。踏上旅途前，她們被教導要配合英子的行動。在英子從行李袋里取出一塊黑色斗篷，為雙腳草鞋包裹減輕腳步聲的柔軟兔皮時，這些出身貧苦的女孩子已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青銅器皿里的食物。

對窮人而言，沒有任何可食用的東西會讓之反胃。

夜

利用有銅制抓鉤的繩索翻過無人看守的宮墻后，英子腳步輕盈地行走在夜間的亳都大街上。

東亞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大都市亳都，有萬計居民，但夜色下這里卻死寂黑暗，仿佛世界尚在混沌之中。今晚滿月，但天空中的云層濾去了大部分月光。城市中，只有寥寥房屋內透著些許燈燭和火塘光亮，但這些微弱的火光起不到任何的照明作用。

這并不成問題。戎人部落的掠襲者習慣利用惡劣天氣或在月黑風高時發(fā)起襲擊，英子早已在戰(zhàn)場上熟悉了黑夜行動的法門。微弱月光雖只能讓她勉強看清腳邊，但只要集中精神，她就能嗅出不同地區(qū)的味道：工匠和奴隸聚居區(qū)的糞尿與陳年污穢的惡臭，金屬加工區(qū)木炭燃燒的味道，制革工坊特有的酸臭氣息，以及公開祭祀的廣場所散發(f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濃烈血腥味。密布在街道兩側的夯土房屋和木制窩棚也方便她確定方位，巡夜的武士小隊舉著的火把在黑暗中極為顯眼，能讓她在判斷位置的同時躲開對方。

每當濃密云層暫時散開、月光增強到足以視物時，英子都會找一個安全的角落停下腳步，從黑色斗篷內側取出一小塊鞣制過的山羊皮，仔細確認畫在上面的線條。這張羊皮來自幾名曾在亳都做生意的族人，根據(jù)主君的命令，他們仔細記下了這里所有的重要建筑和街道的位置，并用朱砂和來自遙遠東方的墨魚汁繪制了這幅寶貴地圖。多虧了他們，頭一次來到這座城市的英子才有辦法確認方向，并穿過一處只有極少數(shù)本地人才知道的破洞，成功穿過亳都的高厚城墻。

她的目標，是那座位于都城之外的建筑。

桐宮。對于商族人而言，現(xiàn)任君主居住的王宮遠不如這里神圣。這座用于供奉先祖的宗廟內樹木郁郁蔥蔥，即便在如此暗夜，英子仍能在遠處看到從院墻內伸出的枝干。有那么一瞬，她突然覺得，這些樹枝可怖，像伸向宮墻外的手臂，有不可名狀的存在被困在宗廟之內，正渴望獲得解脫……

“夠了，干正事要緊?！卑l(fā)現(xiàn)自己出神后，英子用力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把荒誕不稽的念頭從腦子里甩出去。她憑直覺判斷，日落到日出的這段時間大概才過去不到三分之一，但現(xiàn)在的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如半夜還不成功，她必須立即返回王宮，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悄悄溜出來。

她要找的人是國君。

當亳都的聯(lián)姻請求被信使帶到英子故鄉(xiāng)時，英子的父親便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作為初代天下共主冊封的方伯，原本應直接對天子效忠，但在過去的三年里，接見朝賀諸侯并向他們發(fā)號施令的，卻是從初代國君時代開始就一直輔佐王室的伊尹。伊尹對諸侯們解釋道，國君患上了重病，精神狀態(tài)十分不佳，根據(jù)巫師從祖先和諸神那里獲得的諭示，他“不得不”暫時接管最高權力，并按國君意愿暫時將他安置在離祖先最近的地方。一些人信了這種說法，更多的人對此無動于衷，也有一些人保持著懷疑……包括英子的父親。

“聽好，這是相當重要的機會。”在接見了信使后，英子的父親對她說，“我決定讓你，而不是你的姐姐們去亳都。你知道為何嗎？”

英子不明白。父親耐心解釋道：“從你爺爺那輩開始，亳都王室就一直是我們的盟友。雖然他們的活人祭祀確實可怕，為了安撫饑渴的神靈和先祖之魂發(fā)動的戰(zhàn)爭也造成了巨大災難，但不與王室盟約，我們不足以保持目前的地位，以方伯之尊號令一方?，F(xiàn)在已有好幾年沒人見過正統(tǒng)國君，而我們卻對他的狀況一無所知，這絕對不是好事。”

“為什么？”

“政治游戲里，無知是罪，是對所有你要為之負責的人的犯罪?！庇⒆拥母赣H答，“我們有必要弄明白我們最重要的盟約者目前的情況。如果國君還活著，你要設法見到他、探明他的狀況，并將確切的消息告訴我們。假如他陷入困境，且請求幫助，你必須設法協(xié)助他——我們一族的榮辱興衰都系于此事。眼下的機會，無論如何都必須把握住，你能明白嗎？”

英子當然明白，她同樣明白其中的風險。假如國君真的被企圖篡權的攝政囚禁，一旦她與國君接觸的事實暴露，那下場會相當糟。不過，這并不能嚇倒她，畢竟早在戰(zhàn)場上她就學會了：一味地貪生怕死通常只會讓你更早送命。

英子很謹慎。與防備松懈的王宮不同，城外桐宮附近的守衛(wèi)明顯要多得多。除扼守大門的身穿犀牛和鱷魚皮甲、頭戴銅盔的貴族武士外，附近還有許多只裝備了簡陋短戈與木棍的奴隸。這幾條對盜匪竊賊綽綽有余的警戒線，對多次參與夜襲作戰(zhàn)的英子卻是漏洞百出，鉆過去易如反掌。

顯然，和有著野獸般危險感知能力的戎族武士不同，這些武裝奴隸看上去對自己的任務沒有絲毫熱情?；蛟S是認為沒有草民敢靠近這處重地，他們幾乎沒有巡邏，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篝火附近打盹或取暖。篝火給予他們熱量與安全感的同時，也讓他們難以發(fā)現(xiàn)潛行的英子。英子經過時甚至還聞到了燉肉的味道——這些奴隸抓到好幾只足有人類小臂長的大老鼠，將它們的肉切下來扔進了一只粗糙的陶鍋。

“……真是，這么大的耗子，才這點兒肉……”一陣風從火堆的方向吹來，英子聽到一名奴隸在抱怨。

“有得吃不錯啦?！绷硪粋€人嘀咕，“城里耗子都沒這么大的，要是動作慢了，還會被搶。起碼這里耗子更大，還沒人和我們搶?！?/p>

“話說，最近這帶的大耗子似乎有些多，而且都不太怕人?！敝澳莻€奴隸說，“正常情況下，耗子躲著人才對，現(xiàn)在，它們看到人卻會主動往前湊，簡直像求著被吃?！?/p>

“聽說是鬼魂在作祟?！钡谌齻€奴隸插了進來，“聽說沒？最近有好幾個人不見了，而且一直沒找到。他們是不是被……”

“想啥呢？那些人肯定是溜了?！弊畛醢l(fā)話的那名奴隸說，“留在這兒，萬一陛下突然見祖，咱們多半都得陪著一起。夠聰明的，都考慮到時候要往哪兒逃……”

沒聽到什么有價值的，英子略有些失望，繼續(xù)在夜幕的掩護下朝著樹影斑駁的宮墻接近。桐宮周圍的貴族武士和奴隸有數(shù)百人，但多虧他們疏于巡邏，直到英子攀上圍墻、縱身跳上附近的一棵大樹，也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異常。

死寂，是這座宗廟給英子的第一印象。已是子夜，如此重要的地方，應安排打更守夜的人才對，可這兒不但看不到任何巡夜者，甚至連人類生活的氣息也沒有。庭院內的夯土地面上，大量一人多高的雜草肆意生長著，其中還混雜著一叢叢灌木。顯然，這里好幾年未曾維護。英子懷疑外面的那些守衛(wèi)也未曾踏進這里。

“如果國君……我的夫君住在這兒，不該荒廢至此啊?！庇⒆永Щ蟮刈匝宰哉Z，像輕靈的小獸般從粗大的樹枝上一躍而下。但就在雙腳觸地的瞬間，她立即后悔了。

有人正埋伏在樹下。

王

在戰(zhàn)場出生入死的人都知道，除武藝和必要的運氣外，還有一種東西能決定你是否可以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幸存下來：直覺。

英子對此自然也心知肚明。

甚至在包裹著獸皮的雙腳接觸到桐宮內院的地面之前，英子的腦海里已響起警鐘：她身后那棵大樹周圍的草叢中，有人類的氣息。她條件反射地做出反應，落地的瞬間回身使出一記猛踢，趁勢將手伸向藏在短裙下的青銅短刀。

接著，她的腳尖傳來血肉之軀被踢中的鈍感。

“唔嗷！”蹲守在樹后的家伙發(fā)出一聲痛呼，朝后倒去。雖是一剎那，但借著從樹枝間灑下的月光，英子看到了對方的容貌：一個男人，一個瘦弱、骯臟，顯然一輩子沒吃過幾頓飽飯的可憐男人。他穿著件用骯臟粗麻布胡亂裁剪而成、只能勉強遮住軀干的套頭衫，腰間裹著一段甚至不能完全蓋住生殖器的纏腰布。在被英子踢中頸部后，這人幾乎立即失去了意識。

但英子知道，藏在這兒的不止一人。

草叢有晃動的窸窣聲，英子立即朝身后揮出短刀，戳在一個試圖勒住她脖子的男人身上。不幸的是，這一刀恰好扎進對方右臂的肘關節(jié)，而更糟的是，在她試圖抽出刀刃時，對方骨頭已死死卡住了刀身。

“可惡！”多次戰(zhàn)斗磨礪出的本能讓英子沒有徒勞地繼續(xù)嘗試拔刀。意識到暫時不太可能索回自己的武器，她立即松開手，順帶朝身后揮出一記肘擊。

第二個攻擊者慘叫著放開了她。不只兩人，很快，另外三個男人就像集體捕獵的野狗般，一同撲向英子。她狠狠揮出一拳，打斷了第一個人的鼻梁，卻在試圖抽出藏在短裙下的另一把短匕首時被第二個男人撞倒在地。還沒等英子爬起身來，第三個家伙已經從身后抓住了她。

英子奮力掙扎，但畢竟是剛滿十五歲沒多久的少女，攻擊她的男人們雖骨瘦如柴、眼神渙散，但加在一起，仍然是她無法對抗的。纏斗中，英子低頭狠狠咬住其中一個男人的胳膊，用力之猛，甚至直接撕下了一整塊皮肉。但那個血流如注的男人似乎對此毫無反應，仿佛有某種力量直接將痛覺從他身上剝離了。

“混蛋，放開我！”明知毫無意義，陷入困境的英子仍朝對手大聲吼道。剛剛咬下皮肉帶來的濃厚血腥味在她的唇齒間蔓延著，引起了強烈的不適。更糟的是，襲擊者之一已掐住她的喉嚨，但又立即放開了手。

“放開她?！?/p>

一個低沉、優(yōu)雅，仿佛能直滲聽者靈魂最深處的聲音響起后，男人們松開了英子，并四散消失，連被她擊昏的家伙也被帶走了。很快，大口喘著氣的英子就又孤身一人，只有之前被她咬傷和刺傷的人留下的血跡表明，剛才并不是一場噩夢。

“你沒事吧？”

那個聲音又一次問道。接著，雜草與灌木被撥開，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走到英子面前。以公元前15世紀的標準，這個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厘米的男人可謂非常高大，他的膚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病態(tài)慘白，有著柔和曲線的鼻梁與下巴則讓他多出幾分溫柔感，讓任何見到他的人都會下意識地覺得，這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對象。于是，在與那對淺棕色的瞳孔對視的瞬間，英子短暫失神了。這個男人的雙眼中仿佛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深邃空間，只要望上一眼，就會讓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你……你是……”

“孤是天下共主，此城此國的王，當今的正統(tǒng)天子。不過，你覺得像是這么一回事嗎？”無論面容還是聲音都充滿詭秘魅力的男人說道。這個答案對英子而言并不算太出乎預料，畢竟，此處本就是國君的居所。她面前的人也確實不像困于繁重勞作的平民——一席只有貴族才能擁有、由蠶絲織就的紅黑雙色長袍，可見的身體上沒有任何田間勞作留下的傷痕與佝僂跡象。他的談吐和舉止也充滿某種超然的自信，讓人敬畏，而這樣的儀態(tài)只可能在君主家庭被培養(yǎng)出來。

“陛……陛下……”英子咽了口唾沫，同時迅速回憶了一遍曾操演過的全套正式禮儀。不過在她跪下去前，英俊的男子輕輕擺了擺手，“不必如此多禮。告訴孤，你是何人？”

為解釋清楚身份，英子花費了不算太短的時間——對方顯然不知，自己居然曾下達過到盟邦迎娶妃子的“旨意”。“有趣……虞國方伯最小的女兒嗎？”在聽完英子的自述后，男人重新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孤必須承認，伊尹那老家伙確實替孤選了個不錯的女人?！彼噶酥覆贿h處的殿堂，頭也不回地朝那兒走去，“隨孤來吧?！?/p>

“呃……陛下，那個……恐怕今晚我沒……沒……沒有時間侍寢。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回到王宮……恐怕……”英子的心臟劇烈跳動了起來。除之前那些行蹤詭異的襲擊者外，這偌大的桐宮內院居然沒有一個侍從，只有她和國君兩人，“……我不是不愿意，可是現(xiàn)在……”

“呵，你把孤當傻瓜嗎？”國君低聲嗤笑，“你目前的情況有多棘手，孤可是清清楚楚。伊尹那老家伙把孤囚禁在此，但又需以孤的名義發(fā)號施令、籠絡各方國，才設計出這么一樁‘婚事，讓諸侯們覺得‘一切如常。但若你試圖協(xié)助孤擺脫困境，那你也不難被他安排‘暴病身亡或別的什么‘意外。為鞏固權力，那老家伙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p>

“……陛下真是被攝政大人囚禁的？”英子驚訝地問，“我一直聽說他……”

“是個英雄？是輔佐了數(shù)代天子的不世出的豪杰？啊，沒錯，至少他曾經是，在孤的祖父在世時。但當祖父去世后，就不一樣了。偉大的攝政大人覺得，那些繼位為王的后生小輩根本沒資格與他相提并論，更輪不著對他指手畫腳。在他看來，天下大權，現(xiàn)在唯有他才能掌控?！?/p>

穿過大片草地后，兩人來到桐宮中央的大殿之上。這地方和院落一樣，滿是荒廢痕跡。除供奉先王神主的房間外，到處都鋪著厚厚的灰塵，夯土墻角遍布裂痕，大殿前的石階覆蓋著青苔。殿堂一角，一張床鋪胡亂靠著，旁邊擺放著陶制的夜壺、餐具及一些別的生活用具。不遠處的宮墻上，有一個不到半尺寬的小洞，很顯然，國君的生活必需品就是從那里遞進來的?！八f孤生病了，說孤的精神有問題，無法繼續(xù)履職——只因孤不愿乖乖把權柄交給他，在祭祀儀式上做一言不發(fā)的木頭人偶。啊，對了，孤的父親，以及兩個叔叔，都因同樣的原因而遭到了不幸?！?/p>

“您說什么？陛下？！”英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與她的先祖一同擊敗夏后氏部族、率先成為天下共主的湯有三個兒子，據(jù)說最為英明賢能的長子在他死前就去世了，另外兩個兒子依次繼位后卻在短短幾年間突然接連死去，其中一人的在位時間甚至還不到一年，最后才輪到嫡長孫成為現(xiàn)任國君。但今天之前，她一直以為，之前兩位國君都是自然去世的。

“是伊尹殺死了他們?！眹⑿χ?，用平淡的語氣繼續(xù)說著可怕的事實，“他對外聲稱，兩位叔叔都死于‘疾病和‘事故，但孤知道內情。他親自將事實告訴了孤，迫使孤屈服。當孤拒絕后，偉大的攝政大人就編造了那些故事：孤在密室里舉行見不得人的祭典，把貴族和武士們當場切碎、強迫與會的人將他們生吞活剝……就這樣，所有人都相信，孤被惡鬼纏身、患上失心瘋。這樣從孤手中接管大權，也就理所當然了?！?/p>

“可他為何不直接殺了您？”

“哈！至少在名義上，孤還是連接祖先、諸神與人民的唯一紐帶，縱然伊尹位高權重，也不可能直接取代孤登上天子之位。而孤沒有孩子，也沒仍存活的兄弟，這意味著，孤的死亡是個棘手的難題?！眹龂@了口氣，“因此，他選擇將孤囚禁在這里‘反省，禁止任何人進入桐宮，以免有人得知真相。他則坐在王座，以孤的名義統(tǒng)治天下——很聰明的選擇，不是嗎？”

“我……我不知道?！庇⒆拥拖铝祟^?？磥恚赣H的懷疑是正確的，“不過，如果沒有人能進入桐宮、接近陛下，那剛才院子里的人是……”

“幾個聰明的奴隸。他們很清楚，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被卮疬@個問題時，國君的目光短暫地閃爍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了常態(tài)，“這些人都是從外頭的守備隊里逃出來的。通常逃走的奴隸都會盡可能地離都城越遠越好，追捕會沿著離開亳都的道路搜查，而不會到桐宮里來。當然，孤也不打算讓看守者知道這些可憐人的存在?！?/p>

“但是，陛下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不會有危險嗎？他們要是對王室懷恨在心……”

“聽說過‘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這句話嗎？”國君問道，“孤的家族有世代相傳的……能力，稱之為‘言靈。只要孤下令，就能讓對方安分守己，甚至連動物也一樣?！闭f到這兒，他突然朝大殿的一角伸出手，從嘴角擠出一串類似老鼠叫聲的“唧唧”聲，幾只碩大的老鼠像一隊接受檢閱的武士，用兩條后腿站立著，以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排隊從地板上的一條裂縫里走了出來。接著，國君咬破食指，讓這些灰毛畜生挨個舔舐了一滴滲出的鮮血后，才揮手示意它們離去。

英子懷疑地看向國君，但后者坦誠的神色，以及列隊接受“檢閱”的大老鼠都表明，他的話部分是事實。

“既然傳說中王室的能力真的存在，那您為什么又會被囚禁呢？”

“孤的力量衰退了，更準確地說，是被伊尹那家伙設法削弱了。他是王室的家宰，因此也知曉王室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言靈的本質與弱點。”國君嘆了口氣，“可惜，孤之前卻愚蠢地以為他值得信賴。”

“那，陛下想離開嗎？如果您要逃走……”

“孤又能逃去哪里？”國君搖頭道，“逃出桐宮？不難做到。但只要有人發(fā)現(xiàn)孤不在此處，一切就都毫無意義。天子雖貴為至尊，但失去權柄，率土之內，皆是牢籠。假如孤留在國都，被篡位者抓住不過是時間問題；孤若試圖投奔任何方國，就算當?shù)氐闹T侯愿意收留孤，伊尹那老家伙也會出動大軍，把孤和任何敢收留孤的人一同從這個世界上抹去?！?/p>

“那……我們該怎么辦？”英子一下子沒了主意。

“事實上，孤確實有個計劃?！眹f，“你想聽嗎？”

卵

朝陽升起前，英子勉強及時趕回了王宮，并搶在送早餐的侍者之前回到了床上。由于徹夜奔波和缺乏睡眠，外加來不及消化的大量信息產生的額外負擔，返回房間后，她一頭倒在鋪著柔軟羊羔皮褥子的床上，在昏睡中度過了一日一夜。

準王妃身體抱恙、無法起床的消息很快引起了宮內官員們的注意。幾名巫師被緊急傳召，在英子的床前點起巨大的炭火盆——這倒是讓苦于風寒的她舒服了許多——展開了一場向祖先請求祝福的儀式。他們還戴著猙獰面具大呼小叫，試圖嚇跑煩擾王妃殿下的邪惡鬼靈。儀式沒有殺人，這讓不斷被刺耳音樂聲與念咒聲吵醒的英子感到些許慶幸。

冗長儀式結束后，英子終于在炭火燃燒的暖意中沉入最深邃的夢鄉(xiāng)，但夢境卻無法讓她舒適平和。黑暗中，英子覺得有某種類似蟲子的活物，在她體內蠕動著、鉆行著——更準確地說，這些東西就是她自己。

詭秘夢境中，她自己變成一團蠕動著的細長蟲子的聚合物，且腦子里只剩下一個非常單純的念頭：服從與追隨。夢中，記憶與思緒并不清晰，但這個單純的念頭，或者說沖動，既明顯又強烈。英子感到，在遙遠的彼端有某個特殊的、極度崇高的存在，她無比渴望為這個存在服務，完全無須理由。但由于間隔遙遠，她無法從這個存在那兒接收到任何具體指令，這又讓她感到迷惘和煩躁。

而后，英子醒了。

在過去的兩天一夜，她只吃了點兒作為應急干糧藏在身上的鹽漬肉干，睡醒后，英子饑餓難耐。幸好沒入夜，王妃也可以在王宮內隨意行動。囑咐侍女不要聲張后，英子又一次溜了出去，準備到廚房找吃的，順便熟悉王宮布局。

雖貴為天子居住的宮殿，但王宮內部的空間利用和采光效果其實相當糟糕。夯土墻構成的走廊彎彎曲曲，像一座詭異的迷宮。覆著層層稻草的屋頂雖每隔數(shù)十步開有一處天窗，但即便是在陽光最烈時，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放在墻壁上的小龕中，由碩大的、盛滿油脂的陶碗制成的油燈的照明效果也好不了多少，燈芯中騰起的黑色煙霧在空中裊裊盤旋，就像是一個個迷惘的鬼魂，讓這里顯得更加詭異陰森。

在墻壁上，英子看到了大幅壁畫，記載著天帝神靈的遠古傳說，以及商部落先祖的故事。其中，有一面墻壁描述了一個女人——應該是商人的遠祖“簡狄”——的一生，繪畫技法非常抽象，只能勉強看出圖畫的大概含義。女人原本并無身份地位，在描述村莊生活的那幅畫上，她渺小、是無足輕重的邊緣人物，而當她有了身孕，村里人更是立即疏遠了她。

“真糟糕?！庇⒆幼匝宰哉Z。在她生活的大河上游，雖然婚姻很受重視，但人們對在婚姻之前初嘗禁果乃至懷孕的女性倒還算寬容。但她也知道，大河下游的這些“文明”社會顯然有著不同的價值觀，如此圖中的女人才被驅趕出村子，在山野中游蕩。

一個孕婦被社會拋棄，幾乎意味著注定的死亡。圖畫上，懷孕的女人不得不艱難地躲避荒野猛獸，在饑渴的折磨中掙扎求生。一天，一只像燕子又像某種食腐猛禽的鳥從她頭上飛過，引領她進入一處山谷。在那里，她從一堆腐朽的動物尸體中撿到一枚像是鳥卵的東西。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英子低聲念著那句耳熟能詳?shù)膫髡f，這些壁畫表現(xiàn)的正是那段故事，但卻和口口相傳的版本顯著不同。公開流傳的故事中，簡狄并沒遭到如此嚴苛的對待，也沒有在找到傳說中的燕卵前就懷孕。那枚誕生了商族先祖的燕卵，更不是從腐尸堆里被發(fā)現(xiàn)的怪異存在。

一股寒意攀上英子的脊梁。既然這些壁畫特意繪制在外人無法進入的王宮之內，那意味著，下令繪畫的人并不愿讓外人得知某些事實。人們所知曉的，顯然是某段已被時間與人為掩飾雙重涂抹、變得面目全非的歷史。

壁畫的下半部分，簡狄吞下那枚“卵”，迎來臨盆。此時，一群被山谷中的腐尸味道引來的猛獸來到她身邊。此時的女人按理已絕無生還的機會，可奇怪的是，動物沒有攻擊她，在嬰兒降生后還環(huán)繞在女人身邊保衛(wèi)她，甚至主動為她獵食、尋找水源。

象征手法？是神話？是事實？英子的理智傾向于前兩者，但不知為何，她的直覺認為第三種才是正確答案。壁畫并沒有進一步解釋，只繼續(xù)鋪陳著故事本身：嬰兒長大，女人也回到村落。她的兒子將隨身攜帶的肉食分發(fā)給村民，之后，所有曾排擠和驅逐她的人，都無比崇敬地跪倒在她的腳下，成為她兒子的忠實仆從。兒子被奉為君主，并在她去世后舉行了規(guī)模宏大的血祭，人牲被殺死、切碎、分食。而在這一系列可怕圖畫的末端，無數(shù)象征玄鳥之卵的圖案，與那些參與血祭的人重疊在一起。

這個詭秘、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就這么結束了。

墻上壁畫講述的故事不止這一個。但嗅到一股濃郁的香味后，英子立即失去了繼續(xù)揣摩古老故事的興致。跟隨香味，她迅速穿過一處又一處空置多年的房間與走廊，最后如愿以償?shù)卣业搅藢m殿的廚房，并在跑進去的同時突然想起，現(xiàn)在似乎并不是做飯的時候。

這個時代，人們習慣于在早晨和午后各吃一餐。夕陽西下之時，廚房內理應沒人才對。英子到這兒來，原本只為弄些諸如干肉或腌菜的食材填填肚子，但她沒想到，廚房內居然有三個人正在大灶前烹制著食物！

“啊……抱歉，我……走錯了……”事出意外，英子慌張地找著借口。不過，對方似乎對她的出現(xiàn)并不在意。三人中，正伏案用一把黃銅刀切肉的青年女子，以及往灶內不斷添成捆松柏枝條的年輕男孩兒，都沒對她的出現(xiàn)做出什么反應，甚至都沒抬頭看她。只有正用巨大的木勺翻攪著大鍋內湯汁的老人，緩緩將視線轉向了她。

英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曾見過這人——在她初入王宮的那天，這個老人就站在迎接的小小隊伍中，并對她表示了歡迎。

“不必拘謹，殿下?！蹦抗馀c英子交匯后，老人顯然認出了她，“作為此處的主人，您自然有權隨意行動?！?/p>

“啊……是啊?！庇⒆狱c點頭。她能感覺到，老人眼睛里有某些讓她隱約懼怕的東西，“您是這里的廚師長嗎？我記得之前也見過您?！?/p>

“正是。不過，在下還有許多職務?！睂⒁话涯ニ榈南懔虾蛶r鹽灑進銅鍋后，老人舀起一勺湯汁，輕輕嗅了嗅。從臂膀上的肌肉判斷，他年輕時非常強壯，但這種健壯正在離他而去，連使用木勺這樣的小動作，手臂也會微微發(fā)顫，且只要稍微劇烈些，老人的額頭就會滲出汗水，嘴角也會痛苦彎曲，仿佛有不可名狀的存在正在他體內啃噬著。英子很清楚，這是長期鉛中毒的典型癥狀。

“這……您到底是誰？”

“我的名字是伊摯，當然，更多的人稱我為伊尹。”老人不斷抽搐的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是天子首輔、王室家宰，是會盟諸侯的攝政、諸武士的統(tǒng)帥，也是個普通的廚師，當然，還是一個快死的老家伙?！?/p>

“啊……我不知道……”

“這沒關系，至少您現(xiàn)在知道了?！碑旊p手的顫抖稍微緩和一點兒后，老人盛了一碗肉湯，放在英子面前，“請吧。”

宰

今天之前，英子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天子攝政、王室家宰，執(zhí)掌天下權柄數(shù)十年、事實上擔任著天下共主的這個男人，竟會親自在廚房里為自己做飯。

但這事確實發(fā)生了。

湯碗放到面前的一剎那，英子畏縮了一下。一個陰暗的猜測冒了出來，但隨即便被她否定了——雖無法確認對方目的，但她不認為伊尹這樣的大人物會投毒。

“怕味道不好嗎，殿下？”伊尹敏銳地察覺到英子表情的細微變化。

“當然不是?！庇⒆訐u搖頭，大口吃起了食物。來得匆忙，她根本沒時間接受作為王妃的禮儀訓練，所幸，伊尹并不在意?！班拧膹N藝真的是出類拔萃，大人。”

這是一句完全的實話：英子不挑食，但她承認這份燉肉是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菜肴之一。在這個調味料種類匱乏的時代，后世常用的蔗糖、胡椒、辣椒、肉豆蔻、羅勒和其他香辛料，要么尚未培育馴化，要么還未傳入，即便是王宮廚房，可選的調料也只有鹽、梅子、蜂蜜和幾種發(fā)酵過的肉醬，但伊尹仍成功地用有限的材料賦予了這份燉肉相當特別的滋味。更重要的是，肉被燉煮的程度、切塊后的形狀，都在這位顫顫巍巍的老人手中達到了極為精致的程度，使品嘗它的人覺得超越了純粹的鮮美，而是直達腦海最深處的喜悅與滿足。英子甚至覺得，將這樣的廚藝稱之為藝術，大概也不為過，“我真不知道，您居然能……”

“這并不奇怪，殿下，畢竟我也是王室的家宰?！币烈f，“‘宰這個職務，最初負責的正是宰割和烹調食材，為家主呈上美味而安全的食物。每日飲食事關家主的性命，因此，家宰成了家主最為信任的人，并可在必要情況下代掌權柄。”

“話說回來，這……這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將碗里最后一點湯汁小心翼翼地咽下去后，英子提出了下一個問題。

“材料是昨天獻祭時斬首的兩個女孩兒——是東夷人的貴族——的心臟，以及一個被切成兩半獻給土地神的小男孩兒的大腿肉。”伊尹若無其事地答道，“外加一個獻給雨神，用小火烤到八分熟的……啊，抱歉，殿下！那其實只是普通羊羔肉和用來提鮮的腌魚片罷了！請別吐出來！那樣很浪費的！”

“……您能別開這樣糟糕的玩笑嗎？”英子捂著小腹，一臉不悅地抱怨道。

“但我剛才所說，并非全是虛言?！币烈f，“昨天您還沒進城時，亳都里確實進行了這樣的獻祭儀式。而且，也確實有人——都內的貴族們——吃下了用人牲血肉制成的菜肴。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習俗，作為未來王妃，恐怕不得不習慣這一點?！?/p>

“這種可怕的事，就不能停止嗎？”英子搖頭，“您的權力……”

“也許外面?zhèn)髡f我權勢滔天，但事實上，我只是借用歷代先王轉交的權力罷了，就算是天子，擁有的權力也是很有限的?！币烈鼣[擺手，“只有商國還存在，天子權力才有其意義，而國家的存在，本身就需依靠人們——無論是都內貴族、城外農民，還是與我們結盟的方國與附庸們——的認同。當人們相信天子有‘天命時，他才可以號令四海，如果不與天帝、祖先之靈溝通并按時獻祭，該如何證明我們還擁有‘天命？因此，我不可能下令終止這一切，正如我無法將自己抱離地面一樣?！?/p>

“那，就沒別的辦法……”

“事實上，王室確實有其他方式可以讓人服從。商部族崛起之初，反抗夏后氏的統(tǒng)治時，正是這種手段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曾親眼見過，也使用過。但那太過危險，因此我已決定，永不再那么做了?！碧熳拥臄z政嘆了口氣，“當然，必須承認，這種分享人牲血肉的習慣不但殘忍，且實在……充滿隱患?！?/p>

“隱患？”

“不做任何處理，鮮肉很快會腐壞，長出蟲子。活物身上的肉，平時也會有一些生物寄宿其中?！币烈忉?，“這些小生物某些時候無害，但有時則會損害人的健康，甚至會導致更糟的事——比如影響人的行為，讓他們做出與自己意志不符的舉動?！?/p>

“真的嗎？”

“沒錯?！币烈c點頭，“所幸，這種情況并非無法應對，只要把食物煮熟，通常就能避免。不過有時僅煮熟不足以解決問題，所以我必須使用別的手段?！彼斐鲽B爪子般的手指，敲了敲那只沉重的鉛碗，“比如，以毒攻毒。許多對人類有毒的東西，對其他生物同樣有毒。就算常年使用鉛會傷害我們自己，但能讓我們免于受到某些威脅?！?/p>

“但這沒必要啊?！庇⒆訐u頭道，“我老家，大家平時都只用陶土和木頭制成的餐具吃飯，但我好歹也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無論多么可怕的東西，我都不認為有必要靠這種慢性服毒的方式來應對?！?/p>

“是嗎？那您打算用什么對付？勇氣嗎？”伊尹嗤笑了一聲，“當然，我不懷疑殿下您的勇氣。雖然亳都里也有不少喜歡舞刀弄劍的貴族千金，但敢于一個人走夜路去會見自己的未婚夫的，我倒還從沒見過?！?/p>

他知道！

在下一次心跳之前，英子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并將右手放在藏在短裙里的匕首旁。此處沒有衛(wèi)兵，只有兩個一言不發(fā)、看上去不難對付的廚役。而面前的老人雖曾是強悍的武士，但衰老和鉛中毒的折磨已經削弱了他的力量，如果現(xiàn)在就行動……

但她不能這么做。

桐宮中，國君早已叮囑過英子，無論如何，都必須嚴格執(zhí)行他的指示，不能逞一時之快。更重要的，至少此時此刻，他們原先制定的計劃仍有可能派上用場。在迅速權衡利弊之后，英子深吸一口氣，“是的，我昨晚偷偷去見了陛下。既然都決定嫁到這里，連自己丈夫長什么樣都不知道，那像什么話呢？”

“我想也是，”伊尹慢慢點了點頭，“陛下看上去如何？”

“恕我直言，他的神智似乎相當清醒，能與我正常交談?！庇⒆诱f，“雖然之前的傳聞說，陛下因疾病和鬼魂的糾纏神志不清，但他的病似乎早好了……我想，這大概是天帝和偉大的祖先之魂保佑了陛下的緣故吧?！?/p>

“那可真是太好了?！睌z政露出一絲喜悅，但他的目光卻有與喜悅不相干的情緒，“陛下對你說什么了嗎？”

“陛下說，他很高興能得到像我這樣的王妃，而且，他還告訴了我一件事。”英子停頓了一秒鐘，才繼續(xù)說道——一切的成敗，全得看接下來的這番話，“他說，自己虔誠地與先祖之魂溝通了數(shù)年，終于獲得祖先們的回應，并在夢中得到一個啟示?！?/p>

“什么樣的啟示？”伊尹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

“陛下說，偉大的祖先在夢中告訴他，是時候卸下不必要的重擔了。”英子一邊回憶之前夜里國君告訴她的那些話，一邊復述，“祖先已承認，您才是真正合適的掌權者，陛下只需將一切托付給您，虔誠地向諸神禱告、與祖先們交流便好。祖先們還告訴他，應當盡快舉行一次盛大的儀式，由他親自將祖先的諭令轉達給天下的諸侯與貴族們?！?/p>

“很好?！币烈従彽攸c著頭，“看來，陛下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已恢復。我現(xiàn)在就著手準備，迎接他返回王宮?！彼伎计?，補充了一句，“當然，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希望在儀式當天讓您與陛下正式成婚，如何？”

“當然，我很高興?！庇⒆鱼读艘幌?，隨即答道，“甚好?！?h3>諭

雖然來自虞方的新任準王妃在剛抵達都城時幾乎悄無聲息、無人知曉，但幾天后，亳都的居民們逐漸察覺到了變化。守衛(wèi)在桐宮附近的武士和奴隸們發(fā)現(xiàn)，原本嚴格禁絕一切人員進出的桐宮，現(xiàn)在居然稍微放松了門禁。住在亳都的準王妃每隔半個月會獲準短暫地探望她將來的丈夫，盡管時間很短，且只能在離大門足夠近、被攝政大人派來隨行的侍從們看到的地方，但至少大門打開了。

接著，亳都貴族階層出現(xiàn)新的流言：新王妃成功地讓國君愛上了自己，而正是這種愛逐漸治好了國君的瘋狂，讓他一點點恢復理智。攝政大人和王妃本人未做任何回應，但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貴族中的女性——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縱然未曾體驗過，但人類總是很樂意無條件地相信愛情的力量。

之后的兩個月里，新王妃仍未參加公共活動——每個旬日在市中心廣場舉行的祭祀儀式，仍由白發(fā)蒼蒼、渾身顫抖、身體狀況正一點點接近崩潰的攝政大人代理主持。有人說，王妃尚未習慣觀看宰殺人牲。大多數(shù)貴族陸續(xù)收到了王妃的禮物：一批做工精巧的飲食器具。它們大多由紅銅制成，少數(shù)是以錫為主要添加材料的白銅制品，只含極少的鉛。這和攝政過去提倡的做法有些相悖，但沒人會拒收和使用王妃贈予的禮物。

蟬鳴開始的季節(jié)，攝政正式下令，開始征調木匠、建筑師和其他技術人員，在桐宮之外建造一座六十步長、六十步寬的祭壇。根據(jù)公布的說法，由于得到偉大的祖先和天帝的庇佑，陛下的神智已開始逐漸恢復，且重獲與天堂溝通的能力——這是身為天子獨有的、至關重要的能力。祖先向他傳達了一道極為重要的諭令，國君會在離開桐宮的那天宣布。

天帝與祖先已決定，將來國君只負責管理祭祀儀典，不知來自何處的謠言如此聲稱，朝中大政會被正式交給攝政大人。

不，其實這并非天帝與祖先的意思。另一則聲音較小的謠言如此說道。是攝政本人的意愿。是他讓新來的王妃誘惑國君，讓國君最終正式放棄了權力——下一任的天子將會是攝政的兩個兒子之一。

事實上攝政大人就擁有王室的血脈。據(jù)說，他也能做到本該只有王室成員才能做的事，比如使用“言靈”，所以國君才同意交出權柄……

沒人能斷定這些互相沖突的傳說的真假。畢竟，當一個話題無法被公開討論、只能在暗地里傳播時，要證明或證偽它，都毫無意義。與此同時，桐宮附近，負責警備與執(zhí)勤的貴族武士們對這些傳說仍舊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原本負責警戒巡邏的奴隸衛(wèi)兵們，現(xiàn)大多變成了修筑祭壇的工人，而當王妃前來造訪國君后，原本逃亡的一小群奴隸也重新出現(xiàn)——沒人知道這些人之前逃到了哪里，又為何回來。不過，根據(jù)從“精神錯亂”中恢復的國君的命令，他們被單獨編成一支小隊，負責修整桐宮的內院。

當然，沒人對此提出異議。

時間繼續(xù)流逝，護城壕里的荷花紛紛綻開，高大恢宏的祭壇落成了，它還有來自東方太行大山的黑色石塊鋪就的闊氣階梯。完工當天，幾個在不久前的邊境沖突中被俘虜?shù)娜肿逦涫勘焕郊缐拢晌讕焸冮_膛破肚、斬下頭顱。將這些人的鮮血灑進燃燒著的香料中后，占卜女巫從龜甲的裂痕中讀出了欣慰的吉兆。

一切都按安排在順利進行。

次日，當清晨的陽光剛剛灑在黃河流域的平原上，昨夜的薄霧尚未散去時，大批武士從亳都的城門中列隊而出，來到祭壇附近。上千名身份較低的徒步武士在祭壇外圍排成數(shù)個方陣，以確保即將登場的國君與攝政的安全。高階武士們搭乘裝飾華麗、插著顯眼旗幟的戰(zhàn)車，在精選的同毛色的戰(zhàn)馬牽引下在祭壇附近列隊。最吸引人的是那幾頭戰(zhàn)象，這是商國強大武力的象征。馴化的大個亞洲象的牙齒上包裹著金箔，披甲的背部乘坐著地位最高的與王室有血緣關系的貴族戰(zhàn)士。它們出現(xiàn)時，遠處圍觀的人群頓時爆發(fā)出陣陣歡呼。

“‘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這大東西確實……不好對付。”聽到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后，英子一邊小聲嘀咕，一邊想象自己在戰(zhàn)場上和大象作戰(zhàn)。雖然她很想乘坐戰(zhàn)車和武士們一起入場，但司儀和巫師們表示，馬拉戰(zhàn)車不夠尊貴，配不上王妃大人。而她又沒有駕馭戰(zhàn)象的經驗，作為妥協(xié)，她只能獨自乘坐一輛插著王妃旌旗的牛車，在徒步武士的護送下出席儀式。雖遠不如戰(zhàn)車英姿颯爽，但仍有圍觀民眾高聲向她獻上祝福。他們高舉酒罐、花環(huán)、干果等禮物，試圖贈給新來的王妃，甚至還有人趕著一大群羊。維持秩序的武士花了好些力氣，才勉強阻止羊群侵入儀式現(xiàn)場。

因祭壇一天之前已接受了鮮血的凈化，當攝政大人乘著高大的白象到場時，并沒有舉行新的人牲獻祭儀式。在音樂與熏香中，伊尹顫抖費力地登上了祭壇，將一盤備好的油脂潑到堆在祭壇頂部的柴堆上后，開始了演講。

雖事先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坐在牛車上的英子還是過度緊張，根本沒心情聽攝政大人說了什么。相較之下，列隊的武士們顯得相當鎮(zhèn)定，絲毫沒有異常，他們的大象和戰(zhàn)馬正忙著大嚼面前的草料。這些曬得半干的青草本生長在桐宮庭院，是那些“突然返回”的奴隸們修整庭院時，割了并作為草料堆在這里的。

在有節(jié)奏的咀嚼聲及長笛和銅鼓奏出的單調樂曲的“伴奏”下，伊尹語調平穩(wěn)地宣講著。他提到從簡狄、契到王亥、王恒的列祖列宗的偉大成就，也提到曾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湯擊敗夏后氏、取得天下共主地位的歷史。之后，他又提到另兩位短命的國君，以及他在數(shù)十年中擔任攝政與家宰的辛勞歷程，提到曾經“困擾”現(xiàn)任國君的癲狂癥狀，以及他為此不得不做出的艱難決定……當然，最終，在宣布國君的神智已恢復并可以離開桐宮時，老人的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意。

接著，桐宮圍墻的大門緩緩打開，國君從里面走了出來。

當國君出現(xiàn)、民眾歡呼時，伊尹根據(jù)禮法離開祭壇頂部，誠惶誠恐地退回列陣的武士之中。年輕的國君快步走上祭壇的石階，從一名巫師手中接過一支灌滿油脂的火炬，并將它投向伊尹剛剛淋上油的柴堆。伴著空氣驟然受熱膨脹發(fā)出的悶響，一大團躍動的火焰就像憤怒的精靈般，猛然從塔狀的干柴上騰起。從遠古時代起，點燃干柴就是最直接、最正式的向上天表示敬意的做法。

“諸位！在場的所有巫師、貴族與臣民！”雖因長期囚禁，國君看上去有些面色蒼白，但他的聲音卻相當洪亮，甚至帶著一種魔力?！肮略诖颂氐毓紒碜蕴斓叟c先祖的神諭。伊尹大人，王室的家宰與國家的攝政，在這數(shù)十年中的所作所為，早已被他們看在眼里。而現(xiàn)在，他們已做出了評斷——無比偉大的天帝與先祖?zhèn)円恢抡J定，攝政大人是瀆神的叛逆！他為了掌控大權，謀害了孤的兩名叔父，并囚禁了孤！每一名仍效忠于王室的臣民都有義務討伐他！”

寂靜。

名義上，國君接收到的神諭在此之前只有他本人知曉，但許多貴族武士早已提前探知，陛下會在今天的儀式上宣布讓出全部世俗權力，正式將其授予偉大的攝政，自此之后只負責祭祀天帝和與祖先交流。而此時的情況，顯然沒人料想到，幾乎沒人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一名攝政的親信巫師最先意識到問題。他揮舞著雙手，試圖沖上祭壇，“各位！不好了！陛下又一次被邪靈蠱惑！我們必須趕緊——唔??！”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一柄割草用的燧石鐮刀已扎進了他的胸口。

殺死他的是早些時候在桐宮內割草的奴隸之一。

這是完全不可思議的一幕。在商國，奴隸和巫師社會階層差異極大，由于對酷刑懲罰和鬼神的恐懼，絕大多數(shù)奴隸平日甚至不敢抬頭望向巫師的臉，更別說做出這種事。

這名奴隸這么做了，他的幾名同伴也行動了起來，其中一人的手臂上甚至還殘留著被英子咬傷后留下的疤痕。這些人全都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看上去就像被非人類的存在占據(jù)了身體。當幾名巫師的護衛(wèi)朝倒地的巫師沖過去時，奴隸們表現(xiàn)出驚人的力量和敏捷度，輕而易舉地避過兵刃，并用手中粗糙的工具毫不留情地殺死了護衛(wèi)們。

祭壇周圍等待接受檢閱的武士們也開始行動。王室的禁衛(wèi)軍，本當效忠于國君本人，但在伊尹掌權的日子里，指揮官們顯然早改變了效忠對象，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向部下傳達了“抓住國君”的指令。

但出乎他們意料，沒人執(zhí)行指令。

戰(zhàn)

英子興奮了起來。

對于曾親歷鮮血飛濺的戰(zhàn)場的人而言，兩種反應最為常見：一部分人會因過度恐懼而心生畏懼，寧死也不會再拿起武器；另一些人則會逐漸麻木，會像砍柴割草一樣繼續(xù)砍殺人類。但英子屬于第三種：她渴望戰(zhàn)場，在戰(zhàn)斗時會感到興奮。她并非喜愛殺戮，也非渴望鮮血，純粹因對“戰(zhàn)斗”本身有著近乎先天性的熱衷。

大量混亂的戰(zhàn)斗，正在她身邊同時爆發(fā)。

當國君以祖先的名義宣布討伐攝政后，效忠伊尹的將領們立即對自己的部下做出相反的指示，但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倒向國君。他們沒有高呼效忠的口號，也沒有怒斥攝政的罪行，僅僅是默不作聲地舉起戈、戰(zhàn)斧和短劍，拉開弓，對自己先前的戰(zhàn)友發(fā)起攻擊。

這么做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卻輕而易舉取得了優(yōu)勢。高度依賴戰(zhàn)車和戰(zhàn)象的商軍武士們早已習慣在嚴整隊列中進行高度程式化的交戰(zhàn)，對猝不及防的混戰(zhàn)毫無準備。許多貴族武士在驚詫中被短劍和匕首插進鎧甲縫隙、割斷喉嚨，就算有些逃過一劫，在發(fā)現(xiàn)同隊伍、同戰(zhàn)車的戰(zhàn)友倒戈后，也立即不知所措。響應國君號召的武士們卻沒有類似表現(xiàn)，這些人的行動高度一致，像是一群群協(xié)力行動的螞蟻。他們不在乎對手的哭喊與討?zhàn)?，也完全不吝于對“自己人”揮動武器。這重要的不同很快讓勝利的天平倒向國君一側。

當然，并非所有商軍小隊都因有人倒戈而陷入混亂。最初的混亂后，少數(shù)幾支隊伍仍成功重組，并對倒戈者發(fā)動反沖鋒。其中一輛戰(zhàn)車上的武士將視線轉向仍端坐在牛車上的英子，并驅車朝她沖了過來。

“你到底是哪邊的？！”在兩車接近時，武士喊道，“國君，還是攝政？！”

“當然是攝政大人！”英子連忙裝出任何一個十五歲女孩看到這種場景時都會露出的驚慌面孔，“以天帝和祖先的名義發(fā)誓！”

“請上來，這里很危險！”武士拍了拍戰(zhàn)車馭手的肩膀，示意后者降速。英子立即從牛車上翻身躍起，跳上戰(zhàn)車，順勢一腳踢在了武士的肩窩部位。

“唔！”雖有犀牛皮甲片緩沖，但那武士還是因疼痛立腳不穩(wěn)，在當胸吃了第二次踢擊后，從戰(zhàn)車車廂里翻滾了下去。右側的戰(zhàn)車兵面對這突發(fā)事件完全來不及反應，他手中六尺半長的戰(zhàn)車用戈在近距離內完全無法施展。當他扔掉長戈，伸手去拔掛在腰間的短劍時，卻發(fā)現(xiàn)這件護體兵器已被英子搶先拔了出來。

“抱歉啦，這個借我用一下?！庇⒆佑靡挥浿鈸魷蚀_命中武士的喉結，讓他也像一只破口袋般從車上栽了下去。接著，她將青銅劍刃抵在車廂前方的馭手脖子上，“前面的，麻煩照我說的去做?！?/p>

“是……是的，殿下。”別無選擇的馭手只好從命。

英子命令這輛戰(zhàn)車撞翻混斗的步兵，強行闖出人墻，沿著祭典場地的外圍繞了一大圈，重又朝著高大的祭壇疾馳而去。在她附近，混戰(zhàn)演化成了陣線相對分明的搏殺。支持攝政的武士拋棄了戰(zhàn)車，以戰(zhàn)象為核心組成數(shù)個臨時防御陣型，勉強支撐著對方的猛攻。但由于在突襲中遭受了重創(chuàng)，他們仍在節(jié)節(jié)敗退，大量軍官的損失讓他們完全無法與那些不需要任何人發(fā)號施令就能緊密配合的對手相抗衡。更糟的，戰(zhàn)斗開始后，大量碩鼠、野狗、野貓也涌入戰(zhàn)場。畜生們從盾墻間穿過，瘋狂撕咬攝政方的武士，讓他們更難保持陣型繼續(xù)對抗。在這樣的困境中，攝政方的失敗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直到那群羊出現(xiàn)。

國君宣布“神諭”前，只有少數(shù)人注意到那些羊。它們被幾名牧人趕著，混跡在成群圍觀者間。這個時代，家畜與人時常待在一起，因此沒人太把它們當一回事。但當這些咩咩叫的偶蹄動物突然闖入混戰(zhàn)的人群時，奇怪的變化發(fā)生了：原本動作整齊劃一，毫不留情地朝自己同袍揮動武器的武士們，在羊群跑過后不久，便陷入了奇怪的混亂中。一些人的動作顯著慢了下來，迷茫間即被面前的對手打倒，另一些人則陷入癲狂，漫無目的地揮舞著兵刃……變化發(fā)生，戰(zhàn)局開始逆轉。重新組織起來的攝政方武士斗志大振，開始擊退并分割陷于混亂的對手。

“這……這到底是……”被英子用短劍抵著喉嚨的戰(zhàn)車馭手看呆了，“怎么……”

“‘言靈開始失效了?！庇⒆铀砷_短劍，跳到了馭手身邊，用劍尖朝著一旁比畫了一下，“對不起，請下去吧?！?/p>

“啊……好的！”馭手立即跳下戰(zhàn)車，把韁繩交給英子。英子控制著四匹戰(zhàn)馬迅速掉頭，硬生生撞進尚在混戰(zhàn)中的人群里。

由于一時間不知道來者是友是敵，交戰(zhàn)雙方只得倉促避開英子的戰(zhàn)車，任由她一口氣沖到了祭壇之下。但這里也成了她的終點——接近祭壇時，一支流箭射中了最右側戰(zhàn)馬的頸動脈，戰(zhàn)馬在倒下時絆倒了第二、第三匹馬，整輛車重重翻倒在地。英子第一時間用手臂護住了頭頸部位，借勢從車上翻滾了出去，但戰(zhàn)車的輪輻已大量折斷，再也無法使用。

“難得你還能到這里來?！碑斢⒆訏暝噲D站起時，一只胳膊攬住了她的肩膀，幫她站了起來。國君已走下祭壇，他旁邊是拿著粗糙武器、眼神空洞的奴隸們。在他扶起英子的瞬間，英子嗅到一股難以用語言表述的氣息。這氣味讓她有了母親懷抱般的安心感，有一種渴望服從與追隨的沖動。“不過，看起來孤失敗了?！?/p>

“確實。為了陛下的安全，我請求陛下立即命令所有人都放下武器?！币烈穆曇魪牟贿h處傳來。這名老人乘坐著身軀最為龐大的戰(zhàn)象，在另兩頭體格稍遜的戰(zhàn)象陪伴下走向祭壇。幾名倒向國君方的武士企圖用短戈與劍抵抗這些巨獸，但壓倒性的力量差距使他們要么被象背上的弓箭手射倒在地，要么被粗壯的象鼻逐一卷起、投擲?！斑€有，王妃殿下，您不打算改變主意嗎？”

“不打算。”英子答道。接著她突然抽出從戰(zhàn)車兵那里搶來的青銅短劍，一劍刺穿了護衛(wèi)在國君身邊奴隸的胸膛，并將沾血的劍刃橫在國君的喉嚨上，“抱歉，陛下，但我覺得您應按攝政大人說的去做?！?h3>言靈

“伊尹對你說了什么嗎？”

突然被自己名義上的妻子背叛，在瀕臨失敗的情況下，國君的聲音依然冷靜。

“事實上，是我主動提的。”英子輕輕嘆了口氣，“請不要把女孩兒當成只會乖乖聽話的傻瓜，陛下。我也會思考問題的。王宮里的記錄、您要我做的事，以及過去幾年里發(fā)生的一切，只要有辦法得知足夠多的必要信息，推測出真相并不難?！?/p>

“那你推測出了什么？”

“‘言靈到底是什么，以及攝政大人為什么要做那些看上去對任何人都沒好處的事?！庇⒆永潇o地回答，“我看過記載王室始祖事跡的壁畫，也打探過陛下在被囚禁前做過的事，甚至還詢問過宮內的資深仆役，得知了兩位先王——也就是陛下您的兩位叔叔——去世時所發(fā)生的一切。把這一切拼湊在一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就不難解釋了?！?/p>

“哦？”

“所謂‘言靈，恐怕和傳說中王室先祖獲得的‘玄鳥之卵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吧？只不過，那東西并非鳥卵，而是滋生于腐肉中的蟲卵。”英子說，“自然界中，有許多種蟲子，比如蜜蜂和螞蟻，有著自己的‘王，能像人類建造城市和村落般造出巨大的巢穴來。和人類不同，它們的‘國度無須通過君王發(fā)號施令來維持，所有的‘臣民都會本能地相互合作、共同執(zhí)行任務，正如那些為您而戰(zhàn)的人?！?/p>

“有趣?！眹f。锃亮的劍刃就抵在他咽喉的皮膚上，但他臉上卻無任何恐懼絕望之色，“如果孤沒猜錯，得知這些事后，你相當驚訝吧？”

“沒錯，陛下。”英子點了點頭。當將這些推測告訴伊尹，并從對方那兒得知事實時，她既震驚又錯愕。她甚至希望，這些都是謊言，或僅是個荒謬故事。但不幸的是，依據(jù)理性邏輯判斷，伊尹所說的一切，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所謂‘天命玄鳥，不過是個謊言?！蹦翘鞌z政語氣嚴肅地回答了英子的疑問，并取出一塊專門儲存的干肉，將那肉放進木碗、倒入一些水后，一些細小的白色蟲子掙扎著從里面鉆了出來?！巴跏矣眠@個故事掩蓋了祖先的所作所為。那幅壁畫上記載的，才是真事。數(shù)百年前，因和他人私通懷孕被逐出部落的簡狄，偶然吃下的，不過是你見到的這種東西?！?/p>

“看上去很不值一提，不是嗎？但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蟲子，卻可以操縱比它們大得多的生物——老鼠、狗、人類，甚至豺狼虎豹。而且，如果其他動物吃下被這些蟲子寄生的動物血肉，它們自己也會成為寄生對象。吃下的肉數(shù)量越多、越新鮮，被寄生的速度就越快。通常情況下，被寄生并不會對宿主造成直接影響，但如果蟲子的‘王出現(xiàn)后，一切就會不同。被蟲子的‘王寄生的宿主，可讓其他體內寄生著蟲的生物服從其意愿。據(jù)我觀察，‘言靈有時也會受到影響。在幾次戰(zhàn)斗中，因為宿主偶然接近正處于發(fā)情期的戰(zhàn)馬、戰(zhàn)象，‘言靈的效果曾顯著削弱。因此我猜測，也許‘王的宿主可以產生某種特殊的氣息，以此傳遞信息，就像發(fā)情期的動物用氣味來傳達自己希望交配的信號一樣?！?/p>

“也就是說，王室的祖先……”

“他們被‘王寄生了。一開始，這種寄生的好處還比較有限，只能讓同樣被蟲寄生的人對‘王的宿主產生好感，本能地保護后者。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讓契從一名棄嬰一躍成為部落的首領。為鞏固地位，之后的許多代，王室的先祖逐漸形成人祭的習慣——讓人們分食已被蟲感染的人牲，或用人牲的血肉喂食猛獸，以確保部落里總有一批人會受‘言靈的影響。在我和先王決定起義、反抗凌虐各部落的夏后氏部族時，對‘言靈的使用達到頂峰。決戰(zhàn)前，先王的三個兒子以及長孫，都主動服下‘玄鳥之卵，讓‘言靈的影響擴展到極限。但取得勝利后，我們意識到‘言靈必須被廢除?！?/p>

“為何？”

“蟲子的‘王變得越來越智慧。許是與人類共存改變了它們，到先王那代，與‘王共生的人意識到，‘王蟲正在逐漸操控宿主的意識和思想，要求他們不計一切代價地增加被蟲感染的人數(shù)，而非僅限少數(shù)武士組成的敢死隊。當然，這種影響可被遏制，不斷地大量攝入鉛，能暫時讓‘王對宿主意識的影響中斷。但鉛中毒會逐漸積累并摧毀人的身體，可只要停止攝入鉛，‘王的影響又會復蘇。我們推測蟲子有辦法緩慢地排出鉛毒。”說話的同時，伊尹將灰色的鉛粉灑進浸泡著干肉的碗里，很快，蠕動著的細小蟲子動作變緩，最終不再動彈?！耙虼耍醯乃拗鱾儽阆萑肓藘呻y：他們要么慢慢地把自己毒死，要么讓自己的意識被‘王奪走。先王的三個兒子里，長子在繼位前死于中毒，而次子和三子不愿忍受這種痛苦，最后懇求我殺死他們，以免被‘王肆意操縱。但我無法對現(xiàn)任國君也這么做，畢竟他還沒有子嗣，也沒有可繼承王位的兄弟。為避免國家陷入混亂，我只能將他軟禁?！?/p>

“但這并不解決問題?！甭犕暌烈年愂觯⒆诱f，“只要國君還被蟲子‘王控制著，一切就沒有結束?！?/p>

“是的?！币烈?。他沒有再多說，只是將那碗水，連同水中的干肉和蟲子一同倒入火爐內，“殿下，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請相信我?！?/p>

英子相信了他。

“哈，真是不錯的計劃！”當最后一名試圖抵抗的武士也被戰(zhàn)象踏倒在地后，國君大笑起來，“你們放孤出來，為的是這個？利用孤找出那些被蟲寄生的人？！”

“部分而言，確實如此。”伊尹說，“我們不可能精確知道曾在您舉行的秘密儀式上吃下含有蟲子的人牲肉后被寄生的具體人數(shù)。大量含鉛餐具酒器的使用，可暫時壓制住蟲的威脅，但這畢竟還是個威脅?！?/p>

“恭喜你，攝政大人?！眹Z帶譏諷，“但你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嗎？”他聳聳肩，用只有站在身后的英子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出了下一句話，“愛妃，替孤殺了攝政。”

“什——”英子正要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聽到命令的瞬間，一種強烈渴望服從的情緒充滿她的腦海，迅速壓制了她的理智。接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撤回架在國君脖子上的短劍，并奮力將它投擲了出去。

糟了！短劍脫手的瞬間，與國君初次見面的記憶重現(xiàn)在英子腦海：那個晚上，她曾咬了攻擊她的奴隸中的一個，并吞下了后者的一小塊血肉。無疑，蟲子已然進入她的體內，并侵蝕了她的意志。大錯鑄成。

寒光閃閃的短劍在空中劃出漂亮的拋物線，最終準確地插進坐在戰(zhàn)象背上攝政的胸膛。伊尹沒有試圖躲避，甚至沒用手臂格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是張開雙臂，仿佛在歡迎那把攜帶著死亡的短劍的到來。

祀

人們是健忘的。

祭祀火焰在桐宮寬廣的院落中燃起，英子感慨道。此時距攝政死去只過了五年，但絕大多數(shù)人似乎已經忘記，他是以什么方式死去的。數(shù)以百計的人曾目睹攝政死亡的一幕，參與那場詭異廝殺的人更是數(shù)以千計。但當國君在戰(zhàn)后次日突然改口，不再稱攝政是被誅殺的篡位者，反而賜給他“元圣”至尊稱號，并宣布以天子之禮埋葬他時，并沒人對其中的矛盾提出異議。

只要一件事被宣布為是天帝與祖先的意志，人們就會欣然接受。這個時代，這是多數(shù)人的世界觀。

當然，少數(shù)受過足夠多的教育、比常人見多識廣的高級貴族們并不那么輕信。那天，他們大多在國君與攝政身邊，親眼見到那驚人一幕：垂死的攝政被衛(wèi)士們抬下戰(zhàn)象，一條足有成人中指長、有妖異紅黑雙色外殼的蟲子從他的嘴角鉆了出來。接著，正在冷笑的國君也跪了下來，開始劇烈嘔吐……從他的嘔吐物中，爬出另一條一模一樣的怪蟲，兩只蟲子迅速相互摟抱在一起，開始交配。

貴族們立即踩扁了它們。

“至少，我們并沒對人們說謊?！碑斨鞒旨漓氲奈讕熼_始宣講去世的元圣大人所做的巨大犧牲及卓越貢獻時，英子輕撫著已經隆起的腹部，對坐在身旁的國君說，“伊尹大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會被埋沒……除了不該讓人們知道的那些事之外?！?/p>

“是啊，那段被控制的日子，對孤而言，像是噩夢?！眹c點頭，“多虧攝政大人想出的法子。他服下王室所藏的玄鳥之卵，在蟲子的‘王孵化之前，通過大量攝入鉛來抑制了它的活動。孤實在是無法想象，他是怎么熬過那三年的痛苦，還保持著神志清醒的。一般人在那種狀態(tài)下，就算沒毒發(fā)身亡，也定已發(fā)瘋了?！?/p>

英子眼角有些發(fā)酸，不過，她克制住了流淚的沖動——自己會被殺死，也早在伊尹的計劃之中。他早知道，蟲子的“王”雖可獨自誕下普通蟲卵，但下一代“王”卻必須通過在宿主體外交配產生。他也知道它們發(fā)育成熟的時間，以及在感知到宿主即將死亡時會逃離宿主身體的特點。最終，在那一日，國君的靈魂得到了解脫。

“但他為何不讓其他人來擔任‘王的容器？”象征國君和王妃要親自獻祭品的銅鑼響起，離開座位前，英子問，“商不缺忠臣義士，他們愿意用生命來換取您恢復神智，可他為什么要自己……”

“孤也不知，但或許，攝政大人有他自己的理由。”國君說，“他曾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時代，而且也只屬于自己的時代。大概，這就是他的理由?！?/p>

銅鑼響起了第二遍，又是一遍。在未來的數(shù)個世紀里，這樣的儀式還會一遍遍地舉行，持續(xù)整整一個時代。

【責任編輯：尾 巴】

①方伯是春秋時期的古漢語詞匯，出自《禮記·王制》，原指一方諸侯之長，后泛指地方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