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的記憶游戲

楊健

伊馮的博士還沒有畢業(yè)，但她的記憶容量已經(jīng)幾乎全滿，很難再學習新的知識了。

作為一個天才少女，在獲得“記憶大師”的殊榮時，她年僅十二歲，只用了二十八秒就記下了一副打亂的撲克牌?？蛇@次，她在當眾分享成功經(jīng)驗時，差點兒現(xiàn)場翻了車。

事情就發(fā)生在幾天前，當時她正在學校演講：

“和計算機一樣，人類的記憶也分為編碼、儲存和提取三個過程，但基本單位不是比特，而是有意義的組塊。遺憾的是，我們工作記憶的容量十分有限，僅僅為7±2個組塊，如果是復雜的記憶材料，我們甚至只能一次性記下3到4個組塊。要如何利用有限的記憶容量記住無限的客觀信息呢？訣竅是讓更多的目標信息關(guān)聯(lián)為一個組塊，并用已熟悉的信息有序標記起來，形成一次刺激就能激活的組塊鏈。關(guān)聯(lián)和標記的方式有諧音、語義、邏輯、視覺心象等，由此演化出故事聯(lián)想法、視覺記憶宮殿法和思維導圖等記憶術(shù)，下面我將為大家逐一演示。”

接下來的速記表演，伊馮卻突然感覺力不從心，就像瞬間失去了記憶之神尼莫西妮的眷顧。

在臺下的同學們看來，她只是有點兒身體不適。畢竟在他們崇拜的目光中，伊馮不僅品學兼優(yōu)，而且家境殷實，熱心助人。

彬彬有禮的司機開著低調(diào)的埃爾法來接伊馮放學，她還順路捎上了幾位同住在東海岸的同學，其中包括她心儀已久的男生。

有說有笑地送走了少爺和千金們，在下個拐彎處伊馮就下了車。司機拍著車門提醒她是不是忘了什么，她這才慢吞吞地拉開書包，捉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遞給了他?，F(xiàn)在她要徒步到樟宜，然后坐輪渡回烏敏，如果碰到同學，她會告訴他們，自己正要去海邊透氣。

回到甘榜①的高腳樓時，天已擦黑。黃泥路旁，木瓜樹下，又是那些亂耳的印度音樂，從采石場下工的外勞們，旁若無人地倚在廢棄的豬寮旁納涼。遠遠看到了一身白背心，是阿布②佝僂在門前檢查牛奶箱。椰風吹得人心煩，風里還是椰漿飯的酸味。伊馮自艾自怨，在青春最盛的年紀里，為什么要每天忍受這些光景？她想起屋里那四個妹妹，反正也溫不進書，便背身拐進了巴沙③。

她去了食閣④給大姐幫忙，想順便蹭點兒雜菜飯。大姐在這里幫工，可惜腦子笨，經(jīng)常搞混客人的單。伊馮曾教她用地點樁法記餐，卻沒想今天是自己搞瞎了餐盤，把肉骨茶錯端給了穆斯林。大姐被東主一頓臭罵，這讓伊馮很喪氣，可大姐不僅沒有怪她，還偷偷從后廚端出一只辣椒蟹。伊馮不敢吃，怕又害大姐挨罵。大姐卻笑著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可別讓家里那幾個餓死鬼投胎的看見了?！?/p>

今天是伊馮的生日，她自己卻忘了。她意識到越來越不對勁，默默翻出“永痕記憶”的電話。

“就要年考了，我不能失去獎學金?！币榴T對訓練師這樣說道。

“永痕記憶”是一家公益培訓組織，旨在培養(yǎng)像伊馮這樣的天才少年，使他們的潛力不被埋沒。伊馮打小就被他們發(fā)掘，這也是她能成為記憶大師的重要原因。

訓練師告訴她，記憶空間不足她不是第一例，大多發(fā)生在記憶方面特別有天賦的個體。他說：“上個世紀人類最大的自我欺騙就是認為我們的腦容量是無限的。1.5千克的大腦可裝不下整個世界，更別說區(qū)區(qū)的海馬體。隨著遷移學習法和各種記憶術(shù)的迅速發(fā)展，人類記憶容量的天花板很快就被觸及?！?/p>

伊馮說她想為自己的記憶擴容，她知道政府有個海馬云計劃，阿爸酗酒導致海馬受損，還用阿布的錢接受過治療。訓練師解釋說：“那是為記憶缺陷患者提供的記憶云擴展救助計劃，你還不是公民，也不屬于救助對象，沒有減免，恐怕難以負擔高額的維護費。”伊馮不斷央求訓練師為她想想辦法，說她這些年演講的收入已經(jīng)償還了自己的培訓費，相信以后也會有能力回報“永痕記憶”。

訓練師反問她為什么執(zhí)著于擴容記憶，他說：“記憶是智力的重要一環(huán)，但不是智力的全部，而智力也并不等同于創(chuàng)造力，做出偉大成就的人也并非都是記憶力最出色的。你六歲就把《辭?！酚≡诹四X子里，十歲就學會了十六種語言，還分別來自好幾個不同的語系，其中熟練掌握漢、英、馬來和泰米爾語，十五歲進入國立大學，十九歲開始攻讀博士學位。但在此之后，除了不停地演講記憶術(shù)，你并沒有做出什么實際成績?！?/p>

伊馮可不管這些大道理，她不能跌下神壇。獅城是精英的獅城，她不想回到甘榜過一輩子，她一定要重拾超人的記憶力。

訓練師提醒她說：“目前的記憶云擴展技術(shù)并不成熟，受限于腦機交互的效率，云記憶的提取效果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出色?！庇柧殠熃ㄗh她，還是先參加遺忘訓練為大腦減負吧。

本就苦于記不住事了，還要忘記已有的知識，伊馮當然不能接受。

訓練師解釋說：“你是一個天才，可你記下了太多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長時記憶超負荷，工作記憶遲緩，很難儲存新的信息，從而產(chǎn)生逆行性遺忘。有些不必要的知識你得學會忘記，對遺忘內(nèi)容的主動選擇也是一種記憶能力，我們稱之為定向遺忘?！?/p>

接下來的日子里，訓練師教授了她如何利用主動的“提取抑制”和被動的“選擇性復述”等內(nèi)在策略，對記憶任務(wù)進行“記”和“忘”的標記。她學得很困難，“忘”得就更不容易，當被要求忘記“大象”時，她記起的第一個概念就是“大象”。訓練師告訴她要有耐心，遺忘隨時都在發(fā)生，這能為我們的記憶清理空間，而每個人都有定向遺忘的能力?？梢榴T表現(xiàn)得很焦躁，她等不了遺忘的潛移默化。訓練師說實在不行，可以試試電生理的方法：

“背外側(cè)前額葉涉及信息編碼和提取過程的主動抑制，在采用定向遺忘范式對某事件進行主動遺忘作業(yè)的同時，利用經(jīng)顱低頻磁刺激激活該腦區(qū)，可以顯著加強對該事件的遺忘能力。這項技術(shù)目前已經(jīng)用于刪除抑郁癥患者的負性情緒記憶，但在正常人群中還未取得足夠的經(jīng)驗，存在一定的風險。主要是在刪除某些記憶信息時，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記憶或?qū)⒁虼耸ヌ崛÷窂?，變得無法回憶。你如果有興趣成為受試者，我們可以免費為你提供。”

伊馮當然有興趣，可要命的是，她很難決定自己是要忘記Malbolge編程語言，還是基金證券的風險算法；是新西蘭大白兔的解剖圖譜，還是恒河猴的基因序列；是海洋貿(mào)易法，還是橡膠園種植技巧；是赤道附近的全天星圖、馬六甲的水文地貌、北海岸的季風洋流，各類船舶的駕駛方法，還是紅酒的分類品鑒……

“慢慢來，比起提高記憶力，更重要的是分辨哪些是值得記住的，哪些又應(yīng)該忘記?！庇柧殠熣f道。

甘榜的老木屋外仍舊是那些熟悉的神曲。伊馮發(fā)現(xiàn)，除了其中夾雜的印式英語，她已經(jīng)不太聽得懂那些煩人的歌詞了，定向遺忘讓她耳根清凈。她終于有些高興了，直到進屋之前，才瞥見今天的牛奶箱又被誰打開過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有好心人不定期地往她家牛奶箱里捐放散錢，所以偷偷檢查牛奶箱成了她和阿布的秘密競賽。搞不好是粉絲的善舉，伊馮覺得這錢應(yīng)該屬于她。

“阿娣回來了？”阿布搖著蒲扇迎門。

“叫我伊馮?！币榴T頭也不回地往里走。

“夾麥有？我做了椰漿飯，你夾甭？”阿布又追著問。

“你哪會曉洗西①呢，是‘吃不是‘夾嘞！”伊馮沒好氣地扔下幾包叻沙和糯米雞，幾個妹妹一擁而上搶個精光。

“你麥發(fā)火哎，阿布老了，馬來名記不住，普通話說不好咯?！卑⒉己呛切χ?。

“記不住，就記得給那個男人拿錢是吧？知道自己有病不知道治?。　?/p>

伊馮的話比阿布的笑臉更加生硬，大姐匆促把她扯進里屋，數(shù)落她怎么跟阿布講話的。伊馮憋屈地說：“不是沖她，是沖那個男人?！贝蠼銍@口氣說：“那畢竟是我們阿爸啊?！币榴T咬牙切齒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阿爸，自己好吃懶做就罷了，還打小教我們偷雞摸狗。就因為阿布生的都是女兒，他還把我們趕回這甘榜的阿荅屋②，現(xiàn)在他賭錢賠了家當，酗酒又得了重病，想起要阿布照顧他來了嘞！”大姐苦笑說：“阿布當年被阿公帶著下南洋，也多虧了阿爸家收留，這是做外勞家女兒的命啊。”

伊馮又想起了自己的狀況，不由愁上眉頭，她不想認命，又不好意思向家里人開口。看她欲言又止，大姐也沒問什么，兀自從床板下拿出一沓積蓄，說實在不夠大姐手上還有對玉鐲。伊馮慌忙蓋住了包錢的報紙向外張望，她半推半搡，問大姐哪來這么多錢？大姐說她找了一份當幫傭的兼職，預(yù)支了半年的薪水。伊馮問她給誰家做幫傭這么賺?。看蠼阏f女主人是一個叫伊娃的橡膠女王，因為也是外勞出身，對下人非常大方。聽到是女強人，伊馮兩眼放光，想跟姐姐打聽個究竟。于是大姐把伊娃的傳奇人生娓娓道來，她說：“這伊娃是一個馬來華商，據(jù)說會四十多種外語，能一個人出海航行，靠做橡膠生意白手起家，即便是百元以下的交易，她都能不用查詢一口氣說得上來，每個客戶的資料她都了如指掌，并投其所好廣結(jié)人脈。作為外國人，她剛到獅城發(fā)展，就通過投資移民輕松拿到公民身份……”

對于這位傳奇女子，伊馮十分崇拜，說一定要成為伊娃這樣的女人！大姐把錢拍到她手里說：“等你成了伊娃再來回報家人吧！你也別到處打工了，過些年阿母的老年癡呆要是嚴重了，還指望著你掙錢養(yǎng)家呢。這錢雖然不知道你要拿來干嗎，但你很聰明，總歸是用在刀刃上?！?/p>

伊馮拿著錢，當晚就查詢了云海馬的維護費，大姐的錢只夠在畢業(yè)前維持大約1TB的擴容，不過如果利用組塊法善加管理，可以起到7±2T的效果。伊馮心想，伊娃這樣的人，可以支付得起多大的云空間呢？

“我的云記憶有7.6億TB，你們叫我怎么去找？”伊娃在她家的泳池邊對著電話大發(fā)雷霆，“什么？你們搞丟了我的記憶還讓我自己舉證，我要是知道搞丟的是什么記憶，我不就記起來了嗎？你們就是這樣對待VIP客戶的嗎？我很確定，我的所有云記憶都在本地保留了索引。我是老客戶，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一定是你們的服務(wù)器管理不善！”

伊娃認為最近的焦躁不順一定和這段記憶有關(guān)，不管是生意對手的詭計、合伙人的背叛，還是老公有什么異動，她一定要回想起來?？伞昂ｑR云”的客服聲稱記憶庫是由生物信息識別解鎖，堅決否認存在任何系統(tǒng)安全性漏洞，認為她的投訴是無中生有，無理取鬧。你都記不起來了，怎么知道被搞丟了記憶？

伊娃氣急敗壞，把手機扔進了泳池，轉(zhuǎn)身又撞翻了女傭送來的紅酒。伊娃正在氣頭上，抬手就是一摑耳光。那女傭嚇得手足無措，只低頭看著地上打轉(zhuǎn)的碎酒瓶子，腳趾跟著淌開的紅酒慌亂地抓動。自從這名女傭來了她家，伊娃的運氣就一直不好。

這一幕被剛下樓的丈夫撞見，安撫伊娃說扣點兒傭金就算了，怎么年近中年脾氣越來越大？伊娃說自己的云記憶出了點兒問題，讓丈夫陪她去一趟“永痕記憶”。丈夫卻趕著去馬尼拉出差，輕描淡寫地讓她不要胡思亂想，周末待家里休息休息就沒事了。

伊娃悻悻回頭，看到女傭仍舊杵在原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撥弄著手上的玉鐲。她嘆了口氣對女傭說：“愣著干嗎？等著我收拾嗎？”見不用賠錢，女傭長舒了一口氣，慌忙摸索潔具而去。

看著她臉上的掌印，伊娃吩咐管家在薪資上稍微補償一下。管家卻說：“這甘榜出身的女傭就是笨手笨腳，不時還喜歡來點兒小偷小摸，您不用對她那么好。”伊娃搖搖頭說：“打跑那么多個了，唯獨這個最老實，對我的脾氣習慣也拿捏得最準，感覺在很早之前，她就在我家?guī)蛡蛄怂频?。真可笑，我這才剛到獅城，她來我家也才幾個月。唉，我的記憶越來越不準確了?！?/p>

“突觸會自發(fā)改建，大腦中的信息也會自動重組、演變，形成虛假記憶。記住的東西越多，錯構(gòu)的可能性就越大?！庇柧殠熅嬉镣?，“人的神經(jīng)細胞是有限的，但幾個神經(jīng)細胞便能形成一個記憶單位，而且借助中間神經(jīng)元形成復雜的網(wǎng)絡(luò)，其突觸環(huán)路的組合幾乎可以視為無限，這便是組塊理論的神經(jīng)生理學基礎(chǔ)。正如記憶組塊的容量有限，但組塊內(nèi)部的信息卻可以再次形成組塊，記憶的這種樹形結(jié)構(gòu)的心象便是思維導圖，這為我們的記憶提供了幾乎無限擴容的潛力。只是組塊的層級越多，提取速度就越慢，您忘記的東西不是記不住了，而是記得太深了，在記憶的迷宮里迷了路，因而無法提取?；貞浀穆窂教L，云端記憶的提取又更加費時費力，在工作記憶那短短幾十秒的時限內(nèi)無法完成索引，有些東西便內(nèi)隱在了潛意識里。海馬云只能擴容您的長時記憶，而您的工作記憶卻會因此更加不堪重負。別再擴容您的記憶了，您現(xiàn)在需要的是做減法，刪除冗余的記憶，使您的工作記憶回歸到簡單的高速公路?！?/p>

“我每年斥巨資贊助你們‘永痕記憶，你們就只會向我推銷遺忘術(shù)？每一筆記憶都是有價值的，我可不會放棄我的財富！”伊娃摔門而出。暴雨中，管家早就驅(qū)車在外等候。

“天氣不好，索性也去馬尼拉度周末吧。”伊娃想去散散心，叫管家直接送她去機場，順便也讓下人們放個抗?jié)臣?。管家?yīng)著聲，又匯報說被打那個女傭不肯接受補償，怕是要找麻煩，按老規(guī)矩，她家的牛奶箱里，已經(jīng)讓人打點好了。

伊娃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關(guān)切起車窗外的雨勢。今年的雨季特別長，天澤橡膠的產(chǎn)量下降，可有些甘榜又得被水淹了吧？她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不搬到政府組屋。

“阿娣，漲潮了?！毙∶美榴T的衣角，有些擔心自家的高腳屋。

“都說別叫我阿娣了，難聽死了。”伊馮招呼著游客，繼續(xù)幫阿布打理著自行車租賃生意。她見慣不驚，說有潟湖排洪，潮坪的水位從來沒有超過游覽棧道。小妹口舌伶俐，說二姐你記性再好，也不會知道以后的事啊。對于這片紅樹林的水文地貌，伊馮了如指掌，但她現(xiàn)在需要集中更多的注意力，才能管理好手里的押金。遠遠看見一群學生上島，大包小包像是要來露營，伊馮趕緊打發(fā)妹妹們?nèi)フ袛埳狻?/p>

“伊馮，你怎么在這里打工??？”說話的竟是伊馮中意的那個男生。

伊馮驚慌抬頭，見小妹蹦跶著在前面引路，后腳跟來的正是東海岸的那幾個同學。想躲是來不及了，七穿八爛的妹妹們還在雀躍邀功。伊馮趕緊跟她們使眼色，謊稱自己只是周末來做做社會服務(wù)。

“喲，我們的天才真是充實，怪不得總是約不出來?！鼻Ы饌冴庩柟謿馄饋恚腥私活^抿笑?！吧鐣?wù)需要穿得這么柴車①？”“她不會就住在這兒吧？”“是啊，從沒見她邀人去她家耍?！?/p>

當著同學的面，伊馮無地自容，平日學校里都穿制服，她從沒給自己置辦過幾件像樣的便衣。阿布搖著蒲扇，還在一旁添亂，“阿娣啊，這是你同學？阿布做了椰漿飯，問他們要不要吃？”伊馮在譏笑聲中昏了頭，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就明天吧，請大家到我家坐坐?！?/p>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歡呼聲在伊馮的頭腔里嘯鳴，她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收場。

濱海六號的私人海灘上，停著一輛私人游艇，游艇的派對上伊馮終于揚眉吐氣。參觀了別墅和海灘，朋友們嘖嘖稱贊，再也沒有人懷疑她出身寒門。

這一切歸功于她關(guān)注了推特上的一個賬號，那里不時會更新特價的轟趴②信息，這個周末剛好有個別墅可以預(yù)約，而大姐的錢也剛好夠包一個下午茶。

她知道這是大姐的積蓄，而自己也急需這筆錢擴展記憶，可話已出口，沒辦法后悔了。

女傭們把下午茶送上游艇，伊馮卻傻了眼，竟看見大姐托著點心和刀叉愣在眼前。她們都沒料到彼此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伊馮終于明白大姐的外快是怎么掙來的了，周末趁主人不在家，她伙同其他女傭，打起了借雞下蛋的主意。大姐也終于知道，二妹就是這樣把自己的不義之財，用在了刀刃上。

“愣著干嗎？還想跟我們一起吃??？”見這下人這么沒有眼力見，有人把吃剩的果殼直往大姐身上扔。大姐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收拾賠著不是。那人這才作罷，又對伊馮笑說：“幫你管教一下下人，沒意見吧？”伊馮只好賠笑，說沒意見，余光卻在大姐身上游走。后者沒事人一樣伺候著，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吃著點心，有人皺起了眉頭，幽幽抱怨說怎么是一股食閣味道，又看見了酒柜里的紅酒，遂叫大姐去開一瓶來助興。大姐踟躕不前，那一柜子紅酒一看就價格不菲。結(jié)果那人當場炸毛：“你家小姐都沒作聲，你卻在那里扭扭捏捏，看不起我嗎？”說著就要動手。伊馮連忙起身打圓場，迅速搜索出一瓶她能勉強支付的紅酒，讓大姐打開，暗自慶幸沒有刪除關(guān)于紅酒的知識。

酒過三巡，有人提議賭錢。大姐頓時緊張起來，忙說老爺家教嚴格，家里沒有賭具，骰子牌九南洋麻將都沒有。大家覺得這女傭太掃興了，說實在不行，就玩添詞接龍游戲吧，一樣可以賭錢！

添詞接龍是一種記憶游戲，每個人按順序重復前面所有人說的詞后再往下接，自己所接龍的詞在語義、詞性、字數(shù)和語種上都不能與前重復。這游戲難度很高，但在伊馮面前幾乎就是送錢的意思。伊馮知道，這個群體開始慢慢接納自己了。

大姐向伊馮搖頭示意，有阿爸的前車之鑒，姐妹二人曾賭咒發(fā)誓遠離賭博?？擅鎸ε笥褌兩斐龅拈蠙熘?，伊馮也只好勉為其難參與其中。這幫同學雖然紈绔，出題也咸濕，但智商實則不容小覷。隨著詞龍越接越長，失去了速記能力加持的伊馮，額頭漸漸蒸出了熱氣。同學們打趣說：“咱們天才今天不在狀態(tài)啊，房子這么大，記憶宮殿還不夠用嗎？”

看著伊馮不斷增加的欠單，大姐急中生智提醒起時間，“小姐你今晚不是還要跟老爺太太共進晚餐嗎？”朋友們一聽不樂意了，他們還沒盡興，想賴著不走，就問伊馮：“怎么伊馮的家人不在獅城嗎，這么大的房子你一個人住?。俊币榴T也會意，拿出腹稿已久的說辭，說父母常年奔忙于東南亞各國，今晚剛好在大馬落腳，所以還得游船過去跟他們吃晚飯。她連連抱歉，說要不今天就先這樣吧。朋友們不死心，奇怪地問：“昨天聽到那阿嬤自稱是你阿布？還以為……”伊馮連忙掩飾說：“她怕是老年癡呆了，我怎么會有這么窮酸的家人？”

這話刺進了大姐的耳朵，她一個走神把紅酒灑在了一位朋友的名牌褲襠上。朋友勃然大怒，順勢就是一腳。大姐著急護酒瓶，硬生生摔倒在了舢板上。

“你怎么打人??？”伊馮扯開朋友，上前扶起大姐查看傷勢。大姐連聲說沒事的小姐?？膳笥驯贿@么一帶，也摔在了沙發(fā)上，瘋狗一樣亂咬起來，“她是你誰??？幫你教訓一下下人，你犯得著跟我大呼小叫的嗎？”其他同學也跟著起哄：“從一開始她就不停地掃興，肯定是故意的，這些外勞就是欠修理！”伊馮終于忍不住光火，“外勞怎么了，獅城能有今天他們居功至偉。你們這些帶著公民身份出生，接受著精英教育的土生仔，哪來的優(yōu)越感？”

這句“你們”讓大家面面相覷。伊馮也發(fā)現(xiàn)自己失口，支支吾吾解釋起自己是馬來籍。

這時海灘上一陣騷動，有女傭慌張上船，大呼不好了，先生提前回來了！接著就聽到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是誰在我的游艇上吵鬧?。俊?/p>

“歹勢①，讓你在同學面前出糗。我沒算到先生會為了躲開暴雨，提前坐私人飛機回來……”

伊馮一個人躲到海邊，回想起剛才大姐的道歉，心跌入深不見光的海底。她揮霍掉大姐的積蓄，又害大姐丟掉工作，甚至還可能面臨起訴，最后反倒是大姐來安慰自己?？傄詾樽约鹤銐蚵斆鳎湍軗Q來想要的一切，機關(guān)算盡自己才是最沒用的那個。

大姐勸她回家住吧，別和這幫朋友來往了，她說錢和工作丟了可以再找，有些東西丟了就找不回來了！伊馮叫她別說了，自己只想回學校一個人靜靜。她覺得大姐始終不明白，獅城終究是精英的獅城，外勞們干更多的活兒、交更多的稅，卻要花更多的錢才能搬進政府組屋，就連學費也是公民的四倍。并不是足夠努力就能換來想要的一切，想要獲得尊重，就得成為精英的一員！

可現(xiàn)在的她顏面掃地，哪有臉再回學校？她沒有能力面對發(fā)生的一切，更沒有臉回去面對家人。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伊娃，而不是甘榜外勞家長大沒人高看一眼的小娘惹②。

大姐的電話一次次響起，伊馮已經(jīng)沒有勇氣接聽了，她對自己失望透頂，不爭氣地哭著?？諝鉂駶櫰饋恚┯旰芸炀蜁僚埃鼤_刷掉這片海灘上的一切痕跡，沒人會記得今天她留在這里的眼淚，盡管它們和東海岸的沙灘一樣潮濕。

她朝海岸線狂奔，把手機扔進了海里，這一刻，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忘記什么了。

在滂沱的樟宜，伊娃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笨女傭正在雨遮下焦急顧盼。

伊娃停下車問：“天殺的你怎么了？”女傭看上去有些心虛，她囁嚅道：“雨太大了，渡船停運，上不了島?！币镣迒査奶煸倩貫趺簪俨恍袉?？女傭說家里打來電話，潮坪突然漲水淹進了家里，阿布游出去找人，就沒有回來。女傭急得要哭了，說阿布老年癡呆怕是認不得路了，幾個妹妹正在家里搭桌子等救援。伊娃問她家里還有成年人嗎？女傭說：“要是二妹在就好了，紅樹林的一草一木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可她的電話打不通?！?/p>

伊娃不由分說拉開車門，“上車，坐我家游艇過去?！?/p>

今天的柔佛海峽一反往日的溫柔，讓伊娃有些暈船，女傭倒來熱水，問伊娃為什么幫她？伊娃說：“你土是土點兒，還算可親?！迸畟蛴行┎缓靡馑?，說風浪這么大，您不必親自冒險。伊娃說：“反正飛機也不能起飛，周末沒了去處，又沒去過烏敏，倒有些好奇?！?/p>

女傭不知道怎么接話了，尬笑說窮鄉(xiāng)僻壤有什么可好奇的，然后就是一陣沉默。伊娃以為她在擔心家里人的安全，便問她有照片嗎？上島后也好幫著找找。女傭拿出的全家福有些泛黃，辨不清眉目，伊娃就讓她形容一下。

說起家人，女傭緊繃的氣色有些緩和，講到伊馮時甚至有些驕傲。她看著伊娃的眼睛說：“這是我二妹，和你一樣，是個天才?！?/p>

電生理屏蔽室里，訓練師取下了伊馮頭上的磁極，恭喜她定向遺忘成功，“雖然不知道你刪除了什么記憶，但捕捉到前額葉有異常活躍的P300活動，說明你已經(jīng)釋放了大量的記憶容量。刪除那么多記憶，你確定沒問題？”

經(jīng)過漫長的電生理輔助遺忘，伊馮感到無比輕松，她說：“沒關(guān)系，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無所不能。雖然不記得我刪除了什么，但我相信自己，那一定都是一些沒用的、不好的回憶?！?/p>

“清理了冗余記憶以后有什么打算呢，阿娣？”訓練師又問道。

“阿娣是誰？”伊馮說道，“我叫伊娃?！?/p>

訓練師目瞪口呆。

游艇顛簸了半天，也沒有找對地方上岸。伊娃對開船的下人抱怨：“沒點兒方向感嗎？林北再這樣開下去，要開到馬來西亞了！”船手無奈地說：“雨太大，漲潮又太厲害，單看導航，不敢貿(mào)然靠岸啊?！币镣揶陕淦疬@位熟練的船手，“看到那片紅樹林沒，潮間坪在那個方向啊！”雨中依稀可以望見那片紅樹林淹得只剩半截樹頂，船手狐疑地嘟噥：“你不是沒來過烏敏嗎？”

接下來，伊娃的精準領(lǐng)航讓船手口服心服，他們避開了離岸沙壩的所有淺礁，順著潮汐水道的入流把游艇駛?cè)肓似届o的潟湖。伊娃一路指揮，“那邊水下應(yīng)該有個豬寮，小心擱淺，即便沒有下雨，這潮坪也可以在極短時間內(nèi)起落十幾米的潮差，要注意觀察。對對對，往這邊開?？匆姼吣_樓的屋頂了，淹得可真厲害，看見人了嗎？”

他們把游艇錨在漲水的潮坪，向屋里喊話但沒人應(yīng)聲。為了安穩(wěn)住女傭，伊娃寬慰她說：“別擔心，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救走了，現(xiàn)在水這么大，怕有蟒蛇出沒，先別著急下船，潮水在退了，我們再等等?！?/p>

也許是她的話起了作用，女傭看上去似乎真的不著急了，還不慌不忙拿出虎標萬金油，為她抹上驅(qū)蚊。云銷雨霽，濕熱蒸騰，她們竟然就這樣不怕擱淺繼續(xù)聊起了天，聊到女傭的過去：

“從小我手腳就不太干凈，以前在食閣上工，也總愛順點賣剩的點心回家，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看著妹妹們狼吞虎咽。我掙得不多，花得就更少，怕傷了二妹的自尊，我會故意把散錢放在牛奶箱里讓她去發(fā)現(xiàn)。為了鼓勵二妹，我甚至為她虛構(gòu)了一個叫作伊娃的榜樣，還撒謊說這貴人正是我東家的女主人，好讓她不要擔心我。你還不知道吧，其實我老早就在濱海六號幫傭了，那時的房主還不是你。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錢人經(jīng)常都不在家，豪宅就這樣閑置著。于是我積習難改動起了歪腦筋，瞞著東主用房子掙起了外快，沒承想陰差陽錯，害得二妹在同學面前丟盡了顏面。那件事之后她竟悲憤出走，再也聯(lián)系不上。

“我到處找她，最后找到她常去的培訓機構(gòu)。訓練師說最后見到她時，她刪除了自己作為阿娣和伊馮的所有記憶，和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唯獨保留了關(guān)于伊娃的故事。訓練師說，記憶決定人格，她把伊娃的故事虛構(gòu)為自己的記憶，把自己當成了伊娃。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二妹了，直到幾個月前，終于在報紙上看到了她。作為伊娃，她去馬來西亞打拼了一番事業(yè)，榮歸獅城后買下了濱海六號。她真的成了伊娃，可惜她再也認不出我。我只好又回到濱海六號應(yīng)聘做起女傭，留在她身邊照顧她。

“阿布已經(jīng)完全癡呆，妹妹們也逐漸長大，她們都不太記得家里曾經(jīng)有個阿娣了。好像二妹只在我心里留下一根繩子，她在那里結(jié)繩記事，我想解開時，它已經(jīng)擰成了牽絆。

“我向訓練師們求助，他們推薦了一個辦法，叫作‘場景激活。他們說就像學會了騎車、游泳、畫畫，就算荒廢再久，這些身體記憶也不會消失，內(nèi)隱的記憶會在相似的情景里被潛意識調(diào)用。定向遺忘所刪除的并不一定是記憶本身，還可以是記憶的路徑索引。如果二妹并沒有徹底刪除關(guān)于我們的記憶，就有可能在一定刺激下找到回憶的路徑。

“我知道你不斷叫人給我們家拿錢，我知道你潛意識里還記得‘成為伊娃后要記得養(yǎng)家的叮囑。你還記得伊娃的故事，你就不會忘記我們，你能回到濱海六號，你就能回家！我要在潛意識的大海里，把你扔掉的東西打撈回來。

“從此，我有意按你舊時的習慣照顧你，還故意偷東西、故意摔碎紅酒，只為讓你想起點兒什么。獅城早就沒有甘榜了，我們也早已搬進了組屋，如今的獅城沒有水災(zāi)，今天的樟宜也沒有停航，但知道今天大潮，我還是趕到機場把你騙了回來。你太久沒有回來了，你還記得我嗎？”

聽故事的人早已淚雨滂沱，她小心地不讓眼淚落在那張舊照片上，怕模糊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伊娃，不，伊馮，不，是阿娣，她聲淚俱下，“大姐，我終于想起自己弄丟了什么了?！?/p>

一句久違的“大姐”，一個久違的擁抱，潮汐漸漸退卻，林間的木厝如同潛意識里的回憶慢慢浮出水面。在這記憶的潮坪上，有一對姐妹泣不成聲。

紅樹林露出了根系，螃蟹爬上了沼澤，彈涂魚雀躍上岸，長尾猴也攀回到樹上。一串清脆而熟悉的自行車鈴回響在步道，大姐幫伊娃擦干眼淚，笑著說：“看看誰來了？”

四個年輕的娘惹攙扶著一個老嫗來到高腳屋前，老嫗打量著濕透的木門，說這里原來有個牛奶箱。她似乎又想起什么，轉(zhuǎn)身看著船上的女人，忽然激動地伸出手來，“阿娣？你回來了？”后者不住點頭，笑得比哭還難看。

大姐摟住阿娣的肩膀說：“她什么都記不住了，卻還記得你?！倍藭r的阿娣想起了一句話，她柔聲說：“比起記住全世界，更重要的是知道該記住什么?！?/p>

一邊的小娘惹們笑逐顏開，她們推開滿是水漬的木門放聲喊道：“二姐，歡迎回家?！?/p>

【［責任編輯：阿 吾】

①?Kampong，馬來語“村子”一詞的音譯。

②?ibu，?馬來語“媽媽”。

③Pasar，指市場、集市。

④新加坡人對檔口攤位聚集地的稱呼，類似中國大陸的小吃街或者美食城。

①閩南語，“你就會知道吃”。

②老房子。

①簡陋無飾。

②home?party，家庭派對。

①閩南語，“不好意思”。

②Nyonya，華人與馬來人的女性后裔。

①烏敏島，新加坡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