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天
2022年恰逢北京人藝七十周年院慶,《嘩變》《阮玲玉》《雷雨》《蔡文姬》等多部院藏保留劇目輪番上演,為這座劇院慶祝生日。6月12日院慶日當天,《茶館》上演且在網絡進行了8K高清直播,觀眾達上千萬人。這無疑是一個有意味的舉動:以梁冠華、濮存昕、吳剛、何冰等人為代表的《茶館》“第二代”經典演員的表演被鏡頭記錄了下來——不僅作為獻給院慶的生日禮物,還是一份對經典劇目的檔案留存。
由于疫情,北京人藝在原定演出計劃的前幾天,才得到了可以按照75%上座率售票的通知。《茶館》一經開票,2分鐘內售罄。時至今日,老舍的這部經典劇作仍然吸引著一批批觀眾,不僅因為它是北京人藝的“鎮(zhèn)院之寶”,還因為作品中蘊含的社會意義和時代內涵:通過展現(xiàn)被歷史車輪碾壓的人的生活,講述時代和社會的殘酷。時間是這部劇作中至關重要的角色。《茶館》的故事發(fā)生在1898年初秋,戊戌變法失敗了,茶客們在這里喝茶談天。整劇的時間跨度從戊戌變法、軍閥混戰(zhàn)、民國時期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通過簡潔凝練的三幕劇的形式,通過俗世凡人的市井生活,展現(xiàn)了歷史的變遷。值得注意的是,《茶館》的敘述方式是內斂、沉靜的。它并沒有急著為時代唱響一首頌歌,也沒有急迫地說出老舍的憤懣之情,更多的,是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對普通人的憐憫。
老舍本人也表達過,自己無意于在本劇中探討政治,通過普通人的對白,劇作的社會性會自然地顯現(xiàn)。在第一幕的場景中,全劇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棱角分明地被呈現(xiàn)在了舞臺上,王利發(fā)、秦二爺、常四爺、松二爺、劉麻子等人一一登場,臺詞和動作確立了人物的性格。王利發(fā)是貫穿全劇的靈魂人物,恰如劇作中指明的那樣,“這種大茶館現(xiàn)在已經不見了,在幾十年前,每城都起碼有一處?!蓖趵l(fā)的一生是平凡、妥帖的,在這個人物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處世哲學。對待權貴和社會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他懂得靈活處事,打打滑頭,說些風涼話,很快就將眼前的危機化解。面對社會底層的窮人,他懂得在顧全大局的情況下,憐憫他人。王利發(fā)的性格中當然還有自私的成分,不論如何,他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都是自己和這座茶館。在農村,在中國的每個地方,人們追求的不是對自身命運的突破,不是超凡脫俗,而是對命運不公的安然以對。
《茶館》并不是一出階級分明感十分鮮明的戲,即便其中刻畫了社會各個層面的人物,但是在老舍的筆下,他們不過都是需要各赴命運的普通人。在常四爺說出:“我看這大清國要完?!比珗黾澎o,可當秦二爺命令將想要進門賣掉女兒的窮人轟出茶館的時候,也是常四爺讓王利發(fā)給她們兩碗爛肉面,令她們到門外吃去。常四爺接著說:“這大清國完不完的,也不在于你給不給窮人一碗爛肉面吃?!?/p>
老舍創(chuàng)作《茶館》時的1956年,正是文藝作品配合宣傳的時期,從1949年至1966年的“十七年”中,在電影、文學和戲劇界,都涌現(xiàn)了許多宣傳新社會的作品。老舍最初寫了一出名為《秦氏三兄弟》的四幕六場戲,出場人物較多,時間即為1898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在原劇的結尾,茶館掌柜王利發(fā)為了保護暴動的學生被打死。在演員圍讀劇本的時候,于是之提出是否可以將結尾改成常四爺、秦二爺、王利發(fā)一起撒紙錢祭奠自己,王利發(fā)因為覺得人生灰暗最終上吊。院慶日觀眾在直播中看到的結局也是如此:王利發(fā)拿上了常四爺?shù)膰?,悲憤地走向茶館的一側,遠處的街道傳來的是《團結就是力量》的歌聲。
目前人藝演出的《茶館》大多遵循的是焦菊隱先生的導演版本。在這個版本中,大傻楊串聯(lián)起了三幕之間的戲詞,起到了全劇潤滑劑的作用。這個角色似乎成為了整劇中唯一清醒的人。其解說劇情的作用也令人想起布萊希特戲劇中的“間離效果”。
在人藝的歷史上,《茶館》作為一出如此重要的戲劇,至今只進行過一次“改編”。1999年,時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導演林兆華推出了新版的《茶館》。林兆華是一個清醒又不安于本分的戲劇變革者。在這一版的《茶館》幕啟時,觀眾看到的是搖搖欲墜的一座危樓。原先的布景都被改變了,在舞臺深處,出現(xiàn)了北京街頭的場景,吆喝聲、叫賣聲、學生的游行聲不絕于耳。人物動作的細節(jié)被放大了,當常四爺和松二爺上場時,他們將手中的鳥籠掛在了舞臺一側的鐵線上。我們不能說林兆華對《茶館》的改編僅僅是從布景出發(fā),為全劇平添了一絲荒涼的意味。1999年版的《茶館》演出采用的是老舍的文學本,而非焦菊隱先生的版本。在結尾,加上了沈處長開著吉普車耀武揚威地收回茶館的段落,在王利發(fā)不幸上吊之后,他仍然高傲地說:“好!”簡而言之,這一版的演出更加生活化,更加具有諷刺意味,旨在恢復老舍原作中的精神,而不放大某些時代的意味。
至今,林版《茶館》沒有再演出過。可是這并不意味著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在文藝界,當謝晉的《女籃五號》遭到質疑時,正是賀龍的支持讓這部電影被更多的觀眾看到;當林兆華的《絕對信號》在首演后難以得到支持時,正是曹禺的大力支持,讓這部代表了“中國小劇場運動”開端的戲劇得以繼續(xù)演出。焦菊隱、老舍、歐陽山尊等人也不反對一部戲在發(fā)展過程中的創(chuàng)新。更加生活化,去除表演強調的表演要求,寫意的布景成為了林兆華版《茶館》最鮮明的特征。
當時間來到2018年,老舍的劇本已經過了版權期,孟京輝成為了另一名變革者。當觀眾還在好奇《茶館》的故事被如何展現(xiàn)時,第一幕中所有演員在十分鐘內,用怒吼的方式喊出了第一幕中的所有臺詞。這無疑令部分觀眾感到不適,這種表演方法來自德國戲劇中訓練演員的能量表演,強調通過釋放能量來完善表演。在舞美設計張武設計的舞臺上,一個巨大的機械巨輪佇立著,這是孟京輝構想的時間之輪——碾過每個普通人的時間之輪。前文提到的,時間作為《茶館》中尤為重要的角色被這一顆導演“形象的種子”體現(xiàn)了出來。聯(lián)想到電影,謝晉的《天云山傳奇》中,羅群屋前轉動的水車代表了他艱辛命運的輪回;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中的水車也有此種寓意。
在劇作上,孟京輝強調了德國戲劇中戲劇構作的重要性,他邀請塞巴斯蒂安·凱撒(Sebastian Kaiser)一起來改編《茶館》。在第一幕中僅僅茶客們聊天時一句帶過的“大蜘蛛”的意象,被導演不斷放大。布萊希特的詩歌,老舍小說中《微神》的段落都被放到了舞臺上。在《茶館》原作中常常被人稱道的三人拋紙錢的段落,主演陳明昊開始大段地宣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和《一個荒唐者的夢》中的段落。舞臺多媒體的投影上,出現(xiàn)的不再是常四爺、松二爺、秦二爺,而是三個互相說話的骷髏。戲劇接近結尾的時候,舞臺上的巨輪開始翻轉,工作人員放置其中的桌椅、紙張、杯子都被卷碎,整劇在震耳欲聾的后搖滾樂中結束。
孟京輝版的《茶館》強調了老舍原著中的細節(jié)。在第一幕中,被賣掉、過繼給宮中太監(jiān)的是女孩,舞臺上出現(xiàn)了她長時間吃著爛肉面的抒情段落。在演出中,也多次強調了女性被明碼標價的悲慘命運。另外還引起爭議的做法在于,孟京輝將當代的茶館移植到了麥當勞里。彼時在北京上演時,其中群魔亂舞的段落還被好事的觀眾拍下發(fā)到社交媒體,引起了大眾的謾罵和討論,認為這樣的表達扭曲了老舍的原作。
這樣的評價在我看來是不公允的。在孟京輝看來,常四爺、王利發(fā)、秦二爺?shù)热舜砹酥袊说乃枷?。有的人相信“實業(yè)救國”,有的人相信本本分分就可以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這一版《茶館》的演出不再鐘情于人藝版本中對人物一舉一動的細致描摹。不再強調一切“不可更改”的舊規(guī)則,而是將老舍筆下,劇中人物殘酷的內景圖景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也就是說,風格和底色先于人物存在,從而產生了巨大的情感力量。除此之外,導演李六乙、王翀都曾導演過自己版本的《茶館》。
《茶館》自問世以來已經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當1992年以于是之為首的初代《茶館》謝幕時,掌聲和淚水包圍了劇場。當2022年6月12日北京人藝成立七十周年,這部經典巨作的直播引起了許多人的圍觀。第二代《茶館》的演員陣容終將老去,這部傳世經典如何傳承,是人藝亟需解決的問題。不過我總相信《茶館》是新的,不論在何種社會環(huán)境和時代語境下,它蘊含的精神和文化價值永遠不會被抹去,正是因為其中展現(xiàn)的對人性巨大的悲憫,讓這部作品成為了一出永不過時的人間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