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因事去天津。行前朋友囑我?guī)Х庑沤o孫犁老師。我臉上竟顯出了難色,我怕見大作家,盡管他的優(yōu)美篇章有些我?guī)缀蹩梢员痴b。我還聽人說過,孫犁的房間高大幽暗,人也很嚴(yán)厲,少言寡語,連他養(yǎng)的鳥在籠子里叫得都不順暢。向我介紹孫犁的同志很注意細(xì)節(jié)的渲染,而細(xì)節(jié)是最能給人以印象的。我怎么也忘不掉這點(diǎn):連孫犁的鳥都怕孫犁。
我?guī)Я诵牛K于走進(jìn)了孫犁老師的“高墻大院”。這是一座早已失卻了規(guī)矩和章法的大院,如今各種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著,稍顯平整的一塊地,一戶人家還種了一小片黃豆。
那天黃豆剛剛收過,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會神地?fù)於棺?。我先看到老人的?cè)面,就猜出了那是誰。
看見我,他站起來,把手里的黃豆亮給我們,微笑著說:“別人收了豆子,剩下幾粒不要了。我撿起來,可以給花施肥,丟了怪可惜的。”
他身材很高,面容溫厚,語調(diào)洪亮,夾雜著淡淡的鄉(xiāng)音。說話時目光很少朝你直視,你卻時時感覺到他的關(guān)注。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褲,當(dāng)他騰出手來和我握手時,我發(fā)現(xiàn)他戴著一副青色棉布套袖。他引我們進(jìn)屋,高聲詢問我寫作、工作情況。很快我就如釋重負(fù),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會不茍言笑的。戴著套袖的作家給了我一種親近感。
再次見到孫犁老師,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還刮著風(fēng)。他剛裁出一沓沓粉連紙,和保姆準(zhǔn)備糊窗縫。見我進(jìn)屋,孫犁老師迎過來說:“鐵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我這兩年老得特別快?!?/p>
“您是見老?!蔽艺f。
接著我便發(fā)現(xiàn),孫犁老師兩只襖袖上,仍舊套著一副干凈的青色套袖。套袖的顏色是凝重的,但人卻洋溢著一種干練的活力,一種不愿停下手、時刻準(zhǔn)備工作的情緒。
我又見孫犁老師,是和六七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沒撿豆子,也沒糊窗縫,正坐在寫字臺前。桌面攤開著紙和筆,大約是在寫作??匆娢覀?,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座。我還是先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見了那副套袖。
那天他很高興,隨便地和大家聊著天,卻并沒有摘去套袖的意思。這次我才意識到,戴套袖并不是老人的臨時“武裝”。
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把友人贈我的幾函宣紙精印的華箋寄給孫犁老師時,收到他這樣的回信,他說:“同時收到你的來信和惠贈的華箋,我十分喜歡。”但又說,“我一向珍惜紙張,平日寫稿寫信,用紙亦極不講究。每遇好紙,筆墨就要拘束,深恐把紙糟蹋了……”如果我不曾見過習(xí)慣戴套袖的孫犁老師,或許我會猜測這是一個名作家的“矯情”,但是我見過戴著套袖的孫犁,見過了他寫給我的所有信件,那信紙不是《天津日報》那種微黃且脆硬的稿紙就是郵局出售的明信片,信封則永遠(yuǎn)是印有紅色“天津日報”字樣的那種。
一副棉花套袖,到底聯(lián)系著什么,我說不清。我沒問過孫犁老師為什么總戴著套袖。也許,他也會說是為了愛護(hù)衣服,但我深信,孫犁老師珍愛的不僅僅是衣服。不然,為什么一位山里老人的靛藍(lán)衣褲,就能引他寫出《山地回憶》那樣的名篇?盡管《山地回憶》里的一切和套袖并無聯(lián)系,但它聯(lián)系著織布、買布。作家沒有忘記,戰(zhàn)爭年代山里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子為他縫過一雙結(jié)實的布襪子。而作家更珍愛的,是那女孩子為他縫制襪子所付出的勞動和在這勞動中傾注的難以估價的感情,展現(xiàn)的中華民族樂觀向上、堅忍不拔的天性。是這種感情和天性,滋養(yǎng)著作家的心靈。
(摘自微信公眾號“明凈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