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在法國的世紀之觀

盧夢雅

法國漢學對《詩經》的譯研自18世紀至今方興未艾，在西方各國漢學中歷史最久、成果最富?？梢哉f，現(xiàn)代《詩經》學發(fā)端于法國。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學者對海外的《詩經》學進行了不少綜述和總結，但是關于法國漢學的《詩經》成果闕如?！斗▏丛娊洝底g介史》（以下簡稱《譯介史》）是我國目前唯一一部全面介紹法國《詩經》翻譯史的專著，呈現(xiàn)了法國從18世紀至20世紀60年代對《詩經》的接受歷程和整體面貌。作為該書的主要執(zhí)筆者，劉國敏曾主研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項目子課題“20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在《光明日報》《國際漢學》等書刊發(fā)表過《顧賽芬〈詩經〉譯本研究》《〈詩經〉在法國》《韓國英對〈詩經〉的譯介》《馬若瑟對〈書經〉〈詩經〉的譯介》等文章，專門研究早期耶穌會士的北京外國語大學拉丁語副教授李慧對以拉丁文撰寫的幾部成果進行了整理，兩位學者在《詩經》法譯史的翻譯和研究上是有發(fā)言權的。

《譯介史》既題為“史”，也不負歷史學研究的使命，實際上以《詩經》為線索，展現(xiàn)了法國漢學兩百余年的發(fā)展歷程。

早期來華傳教士譯介《詩經》，是了解中國的一種方法，更是傳教的一種手段，目的是利用中國經典來證明基督教義。盡管在18世紀對中國歷史起源的爭論中，“索隱派”耶穌會士對《詩經》的解讀充滿索隱色彩，但是也有另一些聲音向西方傳遞出這一典籍作為古史證據(jù)的價值：巴多明認為“《詩經》不存在偽經或異文的可能”（頁17），韓國英認為“這些詩歌……在很長一段時間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這些道德習俗的畫面是如此樸素、奇特，所有這些特點足以證明這部詩集的真實性”（頁63），宋君榮利用了其中的天文記錄論證中國歷史的古老性，以至于漢學家畢歐選擇研究《詩經》，是因為“對該作真實性的爭議可能是最少的”（頁95）。

這些早期傳教士的論述在歐洲出版且影響巨大，引起了歐洲各國學者對《詩經》的即刻關注，一些漢學家基于《詩經》的真實性與古老性，開始考察《詩經》在反映中國古代社會方面的價值。例如畢歐寫出專文對《詩經》的編纂和在西方的接受進行了詳細梳理和介紹，并首次挖掘詩歌的民俗學價值寫出專論《根據(jù)〈詩經〉探討中國古代的風俗民情》，是法國漢學家第一次對《詩經》的專論。受畢歐啟發(fā)，法蘭西學院的德理文也開始重視中國古代詩歌所反映的民風，開始對唐詩的研究，首次將《詩經》與西方最古老的史詩《伊利亞特》相比較?！蹲g介史》將這些重要文獻的譯文作為附錄首次呈現(xiàn)給中國讀者，使得該書同時具有重要的文獻參考價值。

至今仍被奉為權威版本的由顧賽芬翻譯的全譯本，出于教會語言和文化教學的目的，主要使用了清代私塾的《詩經備旨》，并將詩歌分成49個類別進行介紹，這些分類合在一起，展現(xiàn)了中國上古民間社會和貴族生活的整體風貌，體現(xiàn)了19世紀的耶穌會士將作為傳教工具的儒家典籍變成了研究對象。除傳教士成果外，作者還介紹了戈蒂耶對《詩經》文學性的論述、拉盧瓦對《詩經》音樂性的發(fā)掘等，這些成果都是法國《詩經》譯介史上的亮彩。

值得一提的是，《譯介史》首次關注到民國時期留法中國學生的博士論文，這些論文以法文寫成，成為別具一格的漢學著作。我們在張正明的論文里，可以看到對先輩葛蘭言以中國人特有的思維解釋對偶律的傳承。還有曾仲鳴、徐仲年，他們以西學研究《詩經》，是在西方漢學家以外一批將中西學術有益結合的先行者。

此外，《譯介史》還注意到法國《詩經》學對其他國家的影響，以及各國成果之間的互鑒。例如德國呂克特、英國理雅各借鑒了孫璋的拉丁文譯本；顧賽芬譯本的導論引用了孫璋文章，排版體例與英國理雅各《東方圣書》如出一轍，對詩歌的主題分類也借鑒了畢歐的譯本；葛蘭言在詩歌的押韻翻譯、主題提取、民俗學闡釋等方面的創(chuàng)見，不能與法國漢學的前期成果分割開來，又直接或間接啟發(fā)了英國韋利、美國龐德、華裔學者王靖獻、日本白川靜、我國聞一多等人的《詩經》翻譯和研究。在世界漢學范圍內重新審視《詩經》學，定會對學術界大有裨益。

在近三百年的時間里，法國《詩經》學走過了對中國《詩經》學依循、參考、批判、理解、呼應、互動的歷程，并與胡適、顧頡剛、聞一多、劉半農、許淵沖、葉舒憲等我國現(xiàn)當代學者的《詩經》譯研遙相呼應，很多觀點和結論不謀而合，呈現(xiàn)出法國漢學與中國乃至世界學術密不可分、互通互融的發(fā)展路徑。因此，法國人對《詩經》的譯介史，也是中西方《詩》學的對話史，是中國文化軟實力在西方產生影響的重要方面?！蹲g介史》一書體現(xiàn)了對法國《詩經》學的可貴探索，向中國學術界介紹了法國《詩經》學的特點與主要成果，有利于海外漢學的進一步拓展。

期待未來有更多學者在該書所提供的文獻和研究基礎之上，推進對法國《詩經》學的研究，總結各國的《詩經》學及其影響，進一步厘清在以《詩經》為載體的相互認識和交往中的種種誤解和偏見之來龍去脈，建立和拓寬中西方對話的平臺和合作渠道，參與到世界漢學《詩經》學的構建工作中去，這也是“世界漢學《詩經》學”叢書的重大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