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卷卷
原來你也在這里
公園廣場上。起風了,隨著漫天的雪,十幾只鴿子像踩著繃子床的運動健將,肉紅色的爪子剛觸到地上,便彈射而起,騰起陣陣雪浪。
朵朵抓起面包,一點點撕下,拋向鴿群。她遞給我?guī)灼姘疽馕乙黄鹞?,還問我:“可愛嗎?”遲疑了下,我還是點點頭。難不成對她講,爸爸小時候跟鴿子有著“深仇大恨”啦。
老家是平原,樹多,鳥多。燕子、喜鵲、白鷺、鷓鴣、麻雀,連啄木鳥、貓頭鷹等,算稀疏平常了。鴿子,卻少見。
第一次見到鴿子,也是下雪時。農(nóng)村的雪,下得連天空都是白花花一片。凍得通紅的手,在火盆上移動著,火盆里的草木灰下,是剛放進去的玉米粒。窗外大柳樹上,幾根干枯的枝條,像上了發(fā)條,規(guī)律地抖動著,枝條上覆蓋的雪不見了,露出一段一段灰色的木質(zhì)結(jié)節(jié)。
兩只鳥,站在大枝丫上,隨后,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雪淺的樹根前。它們仿佛剛漂洗完便被烘干的白羽絨,一塊塊拼接在一起,十分臃腫,卻順眼。是鴿子,在電視上見過。
大冬天,鳥兒們不見了影兒。它們怎么不懼風雪?
幾縷焦味飄來,我回過神來——玉米粒,烤糊了。都怪你們!對著鴿子咬牙切齒一番后,我翻出夏天捕魚的網(wǎng)兜,用長長的竹竿連起來,迎著風走到樹下。它們見狀,徑直飛到十幾米開外的地方,覓食起來。
我把網(wǎng)兜伸長,放在雪地上。接著,摸出一把玉米粒,一粒一粒地往網(wǎng)兜周圍扔過去。扔完后,蹲著握起竹竿,等它們飛回來。果不其然,它們撲棱著翅膀過來了,若無其事地朝玉米粒砸出坑洼的地方,伸出紅撲撲的爪子,將雪往四周蹬,玉米粒便露了出來。
手一抖,網(wǎng)兜朝其中一只鴿子躍起來,又蓋過去。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我滑倒在雪地上。它們受到驚嚇,倏忽一下,升到了樹上。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冰碴,我繼續(xù)蹲守。一只鴿子飛下來,盤旋一圈后,又繞回去了。它們將頭扎進頸項的羽毛里,變成了兩尊晶瑩剔透的雕塑,一動不動。
扛不過刺骨的寒風,不得已“鳴金收兵”。臨近傍晚,母親伸出額頭,頂了頂我的額頭,她驚呼“發(fā)燒了”。因為這,我被強行灌了四五碗生姜水。
半夜,熱得睡不著。起身走到窗前,想透個氣,誰知風太大,開了插銷的窗戶反彈過猛,玻璃掉在地上,碎成了渣。我赫然看見,窗臺上有兩只鴿子,像兩團毛球,緊緊地貼著墻角??赡睦镱櫟蒙纤鼈?,我趕緊折了幾塊硬紙板,粘在窗戶上,再迅速地鉆進被窩,和它們一樣,把頭埋進了被子。
一大早,母親把我從床上揪起來,笑瞇瞇地問:“玻璃怎么回事?”
“大風刮的。”我支支吾吾道。
“你會那么好心,用紙板糊好?”大概是覺得我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母親不相信我的解釋。
久違的太陽出來了。屋前的通順河里,二叔家插著一排捕魚的迷魂陣。我計上心來,喝完兩碗姜湯,去二叔家抱了一大垛漁網(wǎng),用幾根竹竿掛起來,插在雪地上。漁網(wǎng)像晾曬的床單一樣,隨風搖擺。之前,我可是親眼見過漁網(wǎng)的神奇——幾只麻雀撞在網(wǎng)上,動彈不得。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漁網(wǎng)。任憑我望眼欲穿,它們卻沉沉地睡著,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在我的連連哈欠中,行動宣告失敗。之后,我找過“外援”,惡補過“戰(zhàn)法”。什么“守株待‘鳥”“簸箕陣”“彈弓術(shù)”等,一一試過,鴿子反而在枝頭“咕咕”得更歡了。
冰雪消融,萬物吐綠,春天到了。鴿子展開攻勢,它們曾一度“占領(lǐng)”家里的小閣樓、瓦棚,還有廚房的屋檐。
做了幾頁觀察筆記后,我發(fā)現(xiàn),鴿子是鳥類中的“懶鳥”。燕子銜上稻草、塘泥,耗費好幾天的時間,才能造好一個精美的窩;麻雀把大量的時間用在尋找適合筑巢的地方,預制板的圓洞、草垛的隱蔽處、屋檐的墻磚縫兒里,是它們最佳的落腳點,把叼的棉絮、碎布、塑料紙,揉成一團,就成了窩;鴿子不一樣,就地抓幾根細長的枯枝,架起來,半天工夫窩便成了。
我決定來個“直搗黃龍”,對鴿子進行“釜底抽薪”。幾個眨眼的工夫,我站在了鴿子立著打盹兒的地方。好家伙,已經(jīng)下了兩個鴿蛋。夾在指尖,我向小伙伴展示著“戰(zhàn)利品”。第一次見到鴿蛋,大家很高興,大聲議論著,我更是不厭其煩地解答著他們的疑問。
“咔嚓”,立腳的枝丫斷了!我從兩層樓高的柳樹上,朝地上直插下來。只不過,沒有優(yōu)美的動作,只有小伙伴的尖叫聲。
還算幸運,掉在給耕牛準備的青草垛上。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暫時失去知覺,我?guī)追昼姏]有緩過勁兒來。小伙伴見我無事,指著我的頭,哈哈大笑起來。我伸手摸摸頭發(fā),黏糊糊的,是鴿子蛋,在頭上開花了。
這件事,帶來了一些后遺癥。摔下來,當時沒受傷,從第二天開始,屁股卻不能碰床和板凳。班主任是個狠角色,會拿長長的尺打手板心,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我把板凳拆了,丟進學校外的小河里,謊稱板凳不見了,家里找木匠在訂做,這才讓我得以舒舒坦坦地站著上了一周課,將這事掩蓋了過去。還有,掏鳥窩、取鳥蛋的活兒,我不敢再干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有心理陰影了。
人鴿之戰(zhàn),以我的慘敗而偃旗息鼓。沒想到,巢穴和蛋沒了,鴿子竟然漠然無視,第二天還在大柳樹上做了一個窩。要知道,換成喜鵲,你要是拆了它的家,它會追著啄你,也不可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就地再筑巢。
我和鴿子,算是和平共處了。高興時,扔一點米粒到樹下;不開心時,撿幾塊小石子往樹上扔;閑暇時,望著它們發(fā)呆。有段時間,我還看到它們呼朋引伴地帶來了十幾只鴿子。
后來,回老家的次數(shù)少了,城里的鴿子比較常見,慢慢地淡忘了它們。
鴿子并不懼怕人群,它們踮著腳,撲騰著翅膀,歡快地搶著食物。掏出手機,我準備給專心喂食的朵朵拍個照。這時,廣場上響起一首熟悉的旋律:
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贖心情,在千山萬水人海相遇,喔,原來你也在這里!
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地對朵朵身后的一群鴿子說:
嗨,原來你也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