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貍

任茂谷

1

曾子祥這次專門來看那家河貍的老家長。是的，河貍有牢固的家庭關(guān)系，家長的地位不容挑戰(zhàn)。他剛走近河岸，遠遠看到那只老河貍早就等著他，直立站在岸邊，啊——啊——啊——極似人聲的呼喊，異常悲愴。等他走近了，對視半天。他真想抱抱它，至少能握個手。老河貍表情真摯，但還是沒有接受與人的過分親熱。嗚咽幾聲，蹣跚滑入水中?；剞D(zhuǎn)身來，兩只帶著水霧的小豆眼，再次留戀地看看他，才轉(zhuǎn)身潛入水底。它在水里劃動時，身上的毛不再順滑，奓烘烘的似要脫落。河貍不見了。他看著靜靜的水面，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老河貍壽數(shù)到了。轉(zhuǎn)身離開時，后心有些發(fā)涼。

晚飯時，曾子祥情緒受到感染，開了酒戒。半夜到衛(wèi)生間，突然摔倒。他在倒地的一剎那，閃出一個念頭，后悔沒有提前給老婆留下一句話。

2

曾子祥一生最愛兩樣：河貍和酒。

說到酒，他生長在北疆寒冷的青塔縣。從小與草原牧民為伴，等于在酒窩子里長大。酒量底子厚，出道早，結(jié)交廣，喝得有些狂放，名聲遠傳。那些年交通不便，一年有大半年大雪封路。整個冬天，沒有天大的事，人們輕易不會出行。曾經(jīng)有一家，兒子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邊的奇臺縣談上對象。年輕人性急，生米做成了熟飯。報告各自家長，托媒提親，準備忙完秋收辦喜事。沒想到老天打橫杠，一場大雪提前下來，路不通了。等來年雪化再去商定婚事，姑娘懷里抱著娃。喜事不好大辦了。兩家人和最近的親戚一起吃頓飯，把母子接回家。婆婆看娃像兒子，悄悄和自己的老頭說：這倒好，省了伺候月子。

孤寒小縣，漫長的日子里，人心里熱乎的也就是個酒。曾子祥剛當支行行長，碰巧新縣長上任。第一次坐一張桌子吃飯，實際是酒場子首次過招。

縣長看他年輕，話說得松懈：“年輕輕就當科級干部，喝酒行不？”

這里日子過得慢，人的成長也慢，縣里的干部沒有四十出頭，很難混上科級，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曾子祥三十出頭，寒冷的氣候讓他臉色黑紅，卻長著一雙能盛住水的酒窩，一笑還顯孩子氣。不了解的人，真把他當毛頭小伙子。

聽到縣長的話，他靦腆地笑著說：“我先墊墊肚子，再陪領(lǐng)導好好喝。”

說著打開一瓶六十度的青塔大曲，倒在大碗里，掰進半個饃，呼呼嚕嚕吃干凈。抬手抹了一下嘴，酒窩笑成了兩個甜絲絲的小陷阱，說：“縣長我墊好了，你讓咋喝咱就咋喝?！?/p>

這場酒，喝成了他在新縣長面前的基本定位，工作得到相當高度的支持。

后來這么多年，他從支行到二級分行，再到省行。一路走來，當上工會辦主任。說到喝酒，他是酒神。

前年入冬前，他和總務(wù)處處長一起檢查鍋爐房?？粗霞覍僭旱奈鍑嵐┡仩t，沉思良久，自顧自地說：這輩子少說也喝了這樣兩罐子白酒吧。哎，過去我管酒，現(xiàn)在酒管我，不行了。話說回來，人這一輩子，享用什么都像銀行貸款，憑自個兒的能量，有個核定的相應額度。多數(shù)人出于多種原因，往往用不完自己的額度。額度能用滿，算是天大的福氣，真正活得超值，還有什么遺憾呢！

話落量到，從此，他真的不怎么喝酒了。到醫(yī)院檢查，這高那稠的，毛病一大堆。他老婆時刻盯著，生怕他犯起酒癮要了命。

酒的額度用完了。兩愛歸一，他對河貍的感情度數(shù)直線上升，像老人偏愛小孩子，幾乎失去克制。尤其對那一家老河貍，有著惺惺相惜的命運牽掛。每年都回青塔縣青水河上游看河貍。河貍成了他的心頭肉。

他喜愛河貍，不只因為稀少。他說，河貍初看似鼠，細看很有人形。引用林肯的話：河貍聰明果斷，具備人類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一切特征。人們聽了，笑他說醉話。再看河貍，感覺這個東西還真有些人相。

曾子祥反駁：“不是東西?！?/p>

河貍軀體肥大，頭鈍，眼小，頸短，長得憨。四肢卻都有五趾。

曾子祥問：“你說，凡長五趾的，哪個不和人像？”

被問的人掰著指頭想：猿，猴，猩猩……還真是。

河貍前肢短，抓力強，像人手。后肢粗壯有力，加一個扁平的尾巴，能穩(wěn)穩(wěn)站立。爪子經(jīng)常舉起梳理頭上的毛發(fā)，動作拙樸，頗有幾分萌態(tài)。正說著，遠處一對河貍父母，在水里教小河貍用兩只前爪洗臉。而后領(lǐng)著孩子爬上岸，躺在草地露出肚皮曬太陽。一家子愛意濃濃。

曾子祥說，河貍有人形，還有人味。善良，勤儉，有規(guī)矩，活得比有的人更像人。和人最大的不同是皮毛好，有一對香腺，容易引來人的傷害。好在有了保護區(qū)，它們才能安心生活。

看他說話的表情，兩只酒窩一吸一放，神似河貍。

3

曾子祥與河貍的感情，源于青水河里游泳。

青水河清澈美麗。從山里流出來，在城邊寬闊的草地上，彎彎曲曲，像條純藍的羊絨圍巾。依著一條青水河，冬天滑冰，夏天游泳，是男孩子永不疲倦的快樂游戲。曾子祥自然不會例外。他貌相靦腆，膽子忒大，好奇心極強。剛長到能離開父母的視線，就跟著大孩子到河邊玩。再大一點，成了水里的孩子頭兒。離城不遠，有一段沙石河道，河寬水清，深不過肩。夏天里，大人們洗衣濯身，小孩子玩水嬉戲，是個相對固定的游泳場。家長們基本放心。曾子祥天生好水性，不大一點兒，就能潛水扎猛子，肚皮露出水面仰泳。剛上小學，就開始不滿足在這個老地方玩，攛掇幾個比他大的孩子，逆水向上游，順流向下漂，不停地走向遠方，到不同的河段游泳。同一條河里同樣的水，別人感覺都一樣，他則覺得每一河段的地形不同，水的味道也不一樣，心里總裝著新鮮勁。長到青春少年郎，已把青水河游了個遍。河里生活著一些特殊的主人，叫亞歐河貍。河貍天性膽小，喜歡安靜的環(huán)境，一般人很難近距離見到。曾子祥摸清了整條河上所有的河貍窩，心里有種渴望，早晚要和河貍玩到一起。他早已不甘心在河道里撲騰，專找河貍筑壩的河灣小湖去游泳。

曾子祥與河貍的第一次相遇，頗具戲劇性。他還以為是一種河貍特有的歡迎儀式。

那年初夏，草地剛剛變綠，樹上的葉子還未長全，曾子祥就到青水河上游的一個河灣——河貍筑壩形成的最大的河貍湖里去游泳。他繞過河貍壩，從湖右岸的草坡下水。湖水清冽，入水后全身激靈，冰冷之后又微微發(fā)熱。興奮細胞頓時活躍。他嗷嗷叫著，向深處游去。游到中間停下來，兩腳踩水，雙臂像翅膀上下扇動，打出一片水花。水花回落，變成波紋，一圈一圈向外擴散。反向看，像一只織出層層水網(wǎng)的蜘蛛，被優(yōu)美的水紋簇擁在中心。他當自己是水中之王，恣意撲騰，向河流、向草地、向森林、向遠山，盡情表演。等待寂靜中的萬物歡呼獻禮。他不知道，不遠處的一個小島上，一群栗棕色的腦袋，從土倫柳下的綠草里鉆出來，驚恐地相互探問，又齊齊望著自己。他結(jié)束了這段“演出”，轉(zhuǎn)身繼續(xù)游泳時，突然看到這群“觀眾”，欣喜地向小島游去。相距二三十米時，那群腦袋刺溜溜縮回去，兩個最大的留在原地，完全站立起來。噢，兩只大河貍，并排站著，嘴里各咬一根手臂長的樹枝，尾巴啪啪啪地拍著地面，瞪著溜圓的眼睛，嘴里滋出呼呼有聲的氣流。曾子祥長成了一副好身材，體形健壯，手大腳大，還有一身密密的絨毛。他有游泳天賦，心里早就喜歡上了河貍，以為河貍也喜歡自己。第一次近距離見到河貍，它們還擺出這樣隆重的架勢，真有些敲鑼打鼓的儀式感。好久以后，他才知道，河貍當他是危險的入侵者。兩只河貍家長讓所有的孩子們隱蔽，以大無畏的勇氣挺身而出，迎戰(zhàn)強敵，“義正詞嚴”地宣示主權(quán)。

此時，他以為河貍見到初夏的第一位“泳友”，和自己一樣興奮，于是擺出熱烈歡迎的陣勢。他像遇見仰慕已久的好朋友，迎頭游了過去。快到小島時，兩只河貍急了，跳著往前沖。他感覺情形不對，趕緊停下。河貍也停下來。看他光滑的身體雖然長些絨毛，形狀與己差異甚大。顯然不是同類，而且是人這種最可怕的家伙。河貍一時難測危險程度，直接應戰(zhàn)，勝敗后果難料，只得偃旗息鼓，轉(zhuǎn)身而逃。

曾子祥并不知道自己被河貍視作危險，反而因為與河貍第一次面對面的相遇，驚喜不已。河貍嚇得躲起來，他卻在這個湖里游上癮，從此每游必來這個河貍湖。

青水河流出白樺與黑楊混長的森林，形成這個緩慢的回水灣。河貍在出灣口，巧妙地用樹枝泥石筑起水壩，使河水有了湖的形狀。長有幾百米，寬有四五十米。這個夏天，曾子祥幾乎每天來這里游泳，還經(jīng)常把小伙伴們招來一起游。慢慢發(fā)現(xiàn)，河貍在他獨自游泳時，偶爾出現(xiàn)，小伙伴們一起來時，絕對深藏不露。他想和河貍建立親密關(guān)系，自從發(fā)現(xiàn)這個規(guī)律，便獨自悄悄來游。他喜歡在兩岸間橫渡，邊游邊觀察河貍的動靜。有時故意拍打水面，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有時慢慢游，盡量不出聲息。河貍不時出現(xiàn)在離他二三十米遠的水面，或者躲在靠近岸邊的水草樹根里，也在小心翼翼地觀察他。一天又一天，雙方相互試探，均未表露出傷害對方意圖。和平相處十多天，河貍一點點遞進，慢慢向他靠近。有時身前身后往返穿梭，有時相距幾米遠，與他平行橫渡。像比賽，又像挑逗。曾子祥和小伙伴們一起游泳時，快得像條魚。和河貍比，慢得像頭牛，顯出力不從心的笨拙。他有時很氣惱。向河貍追去，無論自由泳還是蛙泳，速度不及河貍的一半。剛剛發(fā)力加速，河貍早游到遠處。他不理河貍了，自己隨意游，河貍又悄悄來到身邊。等發(fā)現(xiàn)時，又快速游走。河貍與他做著若即若離的游戲，樂此不疲，不覺就是大半天。

曾子祥不再生氣，細看河貍游泳，真有享受音樂般的舒暢快樂。河貍爬泳，半個腦袋浮出水面，嘴巴半張，兩根白白的大門牙似在微笑，圓圓的眼睛四處轉(zhuǎn)動?？床坏絼澦粭l半弧形水紋穩(wěn)穩(wěn)地向外擴散，絲溜溜滑過來，絲溜溜滑過去。河貍仰泳，腦袋朝天露出水面，一對前趾微抱胸前，同樣絲溜溜過來，絲溜溜過去。河貍潛泳，在水下一劃而過，只見身體滑行，看不到如何推動。他想看明白河貍發(fā)力的動作，水里看不清，到岸上站在高處看。河水清澈，能看到河貍的整個身體在水中游動，就是看不清如何發(fā)力。難道它能靠意念游泳嗎？

心中的謎團無法解開，曾子祥每次游泳，就使出全身的力氣，變著法兒追逐河貍。漸漸地，他的速度快了，河貍的速度好像慢下來。終于有一天，看清了河貍游泳的動作。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河貍在水中游動，并不是常人理解的游泳，只是它在水中的生活行為。

那一天，曾子祥游泳沒有使太大的力氣。他在水中放松地游著，河貍朋友出現(xiàn)在身邊，與他保持一臂又不能夠著的距離。他劃水，河貍也劃水。他側(cè)向河貍，河貍也側(cè)向他。他看清了，河貍身體的其它部位基本不動，包括那個皮夾子似的扁平尾巴。它的腰到后胯部位借著水流的浮力，舒緩地上下用力，帶動粗壯的后肢，以稍大的頻率傳導力量，兩只連蹼的后趾連貫均勻地劃動。頭部和尾巴平衡方向，腰部以下關(guān)節(jié)完全打開，穩(wěn)穩(wěn)地輕松游動。距離稍遠，看起來就是幾乎不用發(fā)力的滑行姿態(tài)。渾然天成，真是奇妙。

曾子祥恍然大悟。原來游泳并不需要太大的動作，而要學會在身體平衡中，借用水的力量，與水和諧互動。他回到岸上，認真觀察自己的四肢。想像著腰部發(fā)力，大腿帶動小腿，小腿聯(lián)動腳掌，波形連貫劃水的節(jié)奏和感覺。再到水中練習，速度沒有加快，反倒僵硬別扭。這是改變自己必然要經(jīng)歷的過程。他相信對河貍游泳的理解，反復重復想像的動作。突然，心里“嘭”地一聲，感覺身體里團著的筋，一下子繃開了。動作如有天助，完全跟從了自己的意念。

曾子祥暗暗得意：原來自然才是最高的技術(shù)。他在湖里暢快地游起來。不知何時，兩只河貍朋友同時出現(xiàn)在身邊，像寬容仁厚的師傅，耐心引導徒弟。他緊跟河貍，速度竟然不差太多。

這個夏天，曾子祥收獲了河貍的友誼，得到了河貍的游泳真?zhèn)鳎硎艿搅撕迂偘愕乃锌鞓?。直到河流封凍，才依依難舍地告別那個河貍湖。

4

又一個夏天來臨，一場死里逃生的奇遇，讓曾子祥堅信，他與河貍有著不可言說的前世緣分。

熬過一個長冬，好容易又到了下河游泳的時節(jié)。曾子祥心懷對河貍的想念，也揣著炫耀游泳絕技的小心思。約了幾個小伙伴，迫不及待地要搞個新游季的開游儀式。河水化凍后，這個河灣湖泊，水面更大，水色更顯幽深。一個長冬的蟄伏，人的情緒沉悶壓抑。新的夏季，第一次下水，心情難免激動，加上內(nèi)心的秘密同時躁動，曾子祥確實有些肆意忘形。他仗著水性好，爬到一個樹杈上往下扎猛子。別人叫他小心，他一點兒不在意。站在樹上咋呼夠了，雙臂展翅，一頭栽下去。

下墜的一剎那，他的大腦突然變空，閃過一絲恐慌。身體無法在空中停留，更不可能回到樹上，手卻不自覺地向后縮。撲通一聲，插進水里，腦袋朝前，直沖水底?！班邸?！他聽到耳邊又一聲悶響，整個靈魂都陷入黑暗，頭扎進了淤泥。

一閃而過的不祥即時得到應證：小命完蛋了。

他絕望了，下意識地掙扎。

突然被推了一把。身體翻滾，頭拔出淤泥，稍一張嘴，嗆進一口水。

他在慌亂中連滾帶爬，不知東西南北，感覺墜入了地獄。睜開眼，看到的是地層深處的黑暗。身體泡在冰冷的水中，頭不在水里，張嘴可以呼吸。似乎在一個狹窄黑暗的洞里。一點一點往前爬，地方寬敞起來，有了一絲微弱的亮光。一定神，剛剛復活的心臟急速收縮，就要跳出口腔。

他看到一片幽幽發(fā)光的眼睛，小豆子一樣，緩緩移動。

這是一群什么動物？地獄幽靈嗎？我已經(jīng)死了嗎？會霎時成為一堆白骨嗎？

曾子祥思維散亂，神經(jīng)恍惚，心中倒不全是恐懼。從樹上到洞穴，一轉(zhuǎn)念的時間，好像一場曠日持久的穿越。

再看那群黑暗中的眼睛，似乎沒有要吞噬自己的貪婪。它們在一點點退縮，還有些微微發(fā)抖。

雙方對峙好一陣。曾子祥明白過來，這是一家子河貍。兩只大的見他沒有攻擊的意圖，慢慢移動，似乎在給他帶路。他咽了幾下口水，把雷聲般巨響的心跳往下壓。忐忐忑忑，試探著跟著它們，在洞里爬行。過了幾個分岔。突然，天光像刺刀，嘩啦一聲穿進來。

他看到了一座圓錐形“建筑物”，用樹枝搭建，高寬都有兩三米，墻壁涂了泥漿。光線從頭頂樹枝間的小縫隙里射進來，同時帶進外面的空氣。

曾子祥嗅到新鮮空氣的味道，百感交集地體會著生命的重生。再看兩只河貍，似曾相識，原來是兩個老朋友。它們的目光里飽含著欣慰，似乎為冒險救人的行為松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他適應了新的光線，找到了一個向外的通道。兩只河貍注目禮送他這位不速之客。他從洞中爬出，看到出口隱密地藏在一叢土倫柳的根部。再看所處的環(huán)境，是湖水中間，第一次與河貍相遇時，那個遠離河岸的小島。

曾子祥的眼淚河一樣流淌。人是動物最危險的敵人。善良的河貍，雖然有去年游泳的交情，畢竟冒著家破貍亡的危險，救了他這個最可怕的異類。

同伴們不知去向，大概回去叫人了。

他從小島游回岸。躺在草地，瞇眼看著太陽的光芒。

細細回想，水里推他的一定是河貍。這一家子，兩只大的父母，護著一群小的，其中有幾只出生不久。這個時候，最怕受到攻擊，警惕性最高。就算與他是老相識，事關(guān)生死安危，怎么就肯舍身相救。出于善的天性，還是什么別的原因？

這次遇險，讓他無意中走訪了河貍朋友的家，知道了它們的很多秘密。這家河貍所在的小島，高出水面一米五左右。地面的錐形建筑，采光透風。隱密通道方便進出。地下的中心居所干爽暖和，連著結(jié)構(gòu)復雜的洞系。有一條通道藏在深深的水底。河貍自衛(wèi)能力弱，卻有天生的智慧，能構(gòu)筑嚴密的保護體系。它們自己筑壩，蓄水成湖，淹沒陸地。原來較高的地方，成為水中的“貍工島”。把家建在島上，食肉動物難以到達，戶外活動相對安全。住所萬一遭到破壞，就從水下通道快速逃往深水。水陸兩棲，多么完美的家！真像人類代代相傳的窯洞，能有幾百年的傳承。

它們今天把洞穴的秘密暴露，后面的修繕工程，要付出多少辛勞？河貍救他的代價實在太大了。換作是人，很難做到。

噢！是自己正好撞到水底的洞口，河貍為自保推他，卻把他推入洞中……他似乎找到了正確的思路，這也太巧了吧。

他想，無論何種解釋，自己和河貍一定有某種神秘的緣分。

他覺得自己前世就是一只河貍。

同伴們回來了，帶來幾個大人?？此稍诓莸厣蠒裉?，覺得不可思議。不管怎么說，沒有出事就好。

他把秘密裝在心里，永遠不告訴第二人。

曾子祥成了河貍自然保護區(qū)的義務(wù)看護人，有空就去看河貍，與河貍一起游泳。

他喜歡聽河貍用尾巴啪啪啪拍打水面地面的聲音，喜歡聽它們咔咔咔伐樹的聲音，喜歡看它們從水下挖泥，雙手抱在胸前，一點點加固水壩的樣子。它們集體勞動，分工協(xié)作，各盡其能，相互之間從不計較你多我少。他看它們和諧幸福地生活，享受著一種天地自然的愉悅。偶爾與河貍對視，發(fā)現(xiàn)它們有三道眼瞼，外眼瞼上下兩道，還有一道透明的內(nèi)眼瞼。難怪越看越順眼，原來長著動物界最美麗的眼睛。它們把皮毛梳理得光滑油亮，一副紳士派頭。

河貍天性膽小，大部分工作在夜間完成。救他的這家河貍與他保持默契，他在的時候，白天也出來活動。近二十年，他看著那道水壩年年加固，高有四五米，寬度超過三百米。天長日久，壩體上長出小樹，近乎一道天然大壩。更有利于逐年加高，使青水河上游這個最大湖泊繼續(xù)擴大。這家河貍成了全流域最大的河貍家族。老河貍情篤愛深，每年生幾只小河貍。小河貍長到三歲分家另過。老河貍身邊總跟著四五只小河貍，家庭成員總有六七只，顯得“貍丁興旺”。它們的子女慢慢也成了有同樣群體的小家庭。更多的陸地被湖水淹沒，形成更多高出水面的小島。島上用木頭搭建的一米多高的小房子，遠遠看去，像一個個充滿詩意的湖心亭。曾子祥知道，那是一個一個河貍的家。自己不去，也不許人們靠近。

曾子祥與河貍的感情，一年一年增加厚度，隨著年齡增長，似乎有了心理感應。他覺得，河貍愛情忠貞，勤勞智慧，恪守規(guī)矩。正是這些良好的秉性產(chǎn)生影響，讓自己不走斜路，贏得尊敬。

他的潛意識里，遇人遇事，總拿河貍對照。

5

到省銀行工作后，看望河貍，成了他對家鄉(xiāng)最大的牽掛。遇到煩心事，就想回去看河貍。和河貍默默對話，成了消除心結(jié)最好的方式。

那年入夏，省銀行老員工李天福的兒子娶媳婦，他的老鄉(xiāng)、好人張敬業(yè)卻出了事。事情本就不幸，后來搞了個糾纏不清，毀了張敬業(yè)一生掙下的聲譽，讓曾子祥心生失望，煩惱不已。

張敬業(yè)是行里出了名的厚道人。誰家婚喪嫁娶，搬家暖灶，總有他的身影。忙完事，總要吃桌飯，這個時候，往往不見他。再去找，有時來小坐一會兒，多數(shù)時候不來。他辦事穩(wěn)妥，在他心里，誰家的事，都比自己家的重要。久而久之，無論領(lǐng)導、平級、還是下屬，包括新入職的年輕人，都對他有一份敬重。誰看見他遠遠打招呼，都平常自然。李天福與張敬業(yè)是河西老鄉(xiāng)，又是一個單位的同事，處得像親弟兄。兩人各自成親時，就相互幫襯。兩家相交幾十年，孩子看著出生，一起長大，和親生沒有太大區(qū)別。一家辦事，兩家歡喜，老張從頭參與到底。

喜事辦得好，全憑親朋幫忙，答謝是必須的。當天晚上，老李單獨擺了一桌。老張既是答謝對象，也算半個主人，自然不再推脫，不僅端了酒杯，還帶著河西口音，講了好多侄子的成長趣事和老李兩口子的笑話。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厚道人，喝了幾杯酒，很會逗趣，講話自帶幽默感，不時冒幾句夾雜方言的經(jīng)典“嘴子”，點爆本就熱烈的氛圍。曾子祥這個久經(jīng)沙場的工會辦主任，平常總擔著帶動氣氛的角色，今天卻當起忠實的聽眾。大家喝得開心，聊得盡興，都說下次再聚，老張必須在場，這么多年深藏不露，少喝的酒要補上。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好好的人，會突然出事。

第二天早晨，曾子祥正在衛(wèi)生間洗漱，客廳里的電話著火似的響起。他帶著一臉泡沫跑出來，拿起聽筒。里面?zhèn)鱽韽埦礃I(yè)老婆姜彩霞塌方似的哭喊：“張敬業(yè)死了！他死了！”

曾子祥拽過濕毛巾，抹掉臉上的白沫，套上外衣就跑。

他直奔張敬業(yè)家，跑得太急，進門時心臟狂跳，震得耳朵嗡嗡響，什么都聽不清，加上姜彩霞精神錯亂，話不成句，半天才弄清事情的經(jīng)過。

張敬業(yè)昨晚回家，說了一句：“心里繞得慌。”躺下就睡了。姜彩霞早晨醒來，翻身看到一貫早起的敬業(yè)還在床上，一動不動。她想，老頭子這幾天忙累了，難得喝些酒，就多睡會兒吧。

她起床拾掇半天，見張敬業(yè)還是不動，感覺有些不對勁。走過去推他，才發(fā)現(xiàn)全身冰涼，她一下慌了。

“張敬業(yè)！張敬業(yè)！張敬業(yè)，你死了嗎？”

耳邊響起轟轟隆隆的打雷聲，她覺得整個房子都在搖。

“張望！張望！”她喊兒子的名字。

張望迷糊著眼睛，從自己房間跑過來，看到眼前的情形，扶她坐下，張開大嘴哭起來。她也抱著兒子大哭，哭了好一陣，回過神來，給李天福和曾子祥打電話。

好人張敬業(yè)死了。喝酒喝死的。

消息像晴天打了個大霹靂，驚壞所有熟悉他的人。人們紛紛前去悼念。

曾子祥向領(lǐng)導做了匯報，按行里的慣例送去慰問金。幾位領(lǐng)導破例都上了門。主要領(lǐng)導指示曾子祥妥善安排，盡量厚待。

事發(fā)突然，人們不盡唏噓，回頭勸慰姜彩霞：人的壽數(shù)天注定，老張?zhí)炷觌m短，一輩子活得光彩。忽然離去，活人悲痛，自己倒沒有受罪，也是他一生與人為善，做好事無數(shù)，積下的福分。這樣的好人，到了那邊，老天爺一定會眷顧。駕鶴西去，說不定已成神仙。

曾子祥作為工會辦主任，員工的喜事不一定到場，喪事一般都要參與操持。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每次面對生命的離去，都會有些感慨，但履行職責，不會顧念太多。這一次，他卻充滿傷感。張敬業(yè)的一生，像河貍一樣恪盡職守。誰都可以麻煩他，他卻從不麻煩人，為自己這個工會辦主任分擔了很多事。這樣的人，怎么說也應當有個圓滿的人生結(jié)局，至少應該像河貍一樣寧靜而去。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天理人情，怎么想都讓人痛心。所以，他這次為張敬業(yè)辦事，格外用心，想盡量辦好一些，讓張敬業(yè)安心而去，也給他的家人多些補償。

曾子祥帶幾個人操辦喪事，顯出單位的重視程度。喝酒是直接誘因，經(jīng)濟上如何補償，他事先想了很多。他把那天的當事人叫到一起商議。李天福是事主，非常自責，也很悲痛，主動要拿六萬元，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給嫂子侄子一個安慰。有人帶頭，事情就會順利一些。曾子祥作為中層領(lǐng)導，又是在場的參與者，他表示和李天福拿一樣的數(shù)。事發(fā)的銀苑酒店是銀行內(nèi)部的培訓中心，雖然沒有直接責任，出于同情，經(jīng)理表示，把這次婚宴高出成本的差價全部拿出來，作為慰問補償金。參與喝酒的其他十多人，都給老張敬過酒，都有責任。曾子祥想，作為銀行員工，收入相對較高，職業(yè)素養(yǎng)也好，一貫講規(guī)矩，確定每人拿三萬元。算下來五十來萬，遠高于社會上同類情況的補償額。他覺得心里上能交待過去。

6

曾子祥少想了一點，人不是河貍。河貍生性良善，就是個善的動物，不會變心。人有私心，百人百性，每個人的心思不一樣，而且隨時會變。

姜彩霞本來是個明白人。常言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與老張生活幾十年，脾氣性格相投，秉性自然相近。人一下歿了，她心里悲痛，一時沒有了主意?？吹綇埦礃I(yè)單位領(lǐng)導重視，同事關(guān)心，主動提出經(jīng)濟補償，慢慢又恢復了基本的思維。她原本就沒有想過要提什么要求，不能因為爭錢爭利毀了丈夫一生的名譽。人死不能復生，身后留下個話柄兒，再多的錢又有什么用。兒子張望因為爸媽的好人緣，從小受人關(guān)愛，別人有的他都有，活得有些缺心少肺。他還沒有學會計較，對經(jīng)濟問題根本不敏感。

事情原本可以平安了結(jié)，讓這個好人盡快入土為安，可是有些人真是私心太重，找種種理由，不愿出錢。有人還發(fā)牢騷，說曾子祥和李天福，一個是領(lǐng)導，一個是主事人，拿錢當然應該。我們只是幫忙的，敬杯酒就三萬。銀行有錢，公家多給點補償不就行了，還非得讓老百姓賠錢。拿老張人好說事，根本就是兩回事。要說為人處事，咱也沒有虧待他。他老婆兒子難道要靠這個過一輩子嗎？

話傳到姜彩霞耳朵里，她聽著就有些犯沖。

晚上，一位陌生男子來到家里?？茨昙o四十歲上下，穿一身藏藍色西裝、白襯衣，戴著墨鏡，打一條黑領(lǐng)帶，顯得肅穆又莊重。

來人先給張敬業(yè)上香燒紙，對著遺像端端正正三鞠躬，轉(zhuǎn)身與姜彩霞、張望握手致哀，聲音低沉地說：“姜大姐節(jié)哀！小張兄弟節(jié)哀！”

姜彩霞思謀：這是誰呀，禮數(shù)這么周到，咋從來沒有見過？

這人好像看到了姜彩霞的心思。說：“姜大姐您不用猜，咱們是第一次見面。我姓范，是專門為弱勢群體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師。”說著，掏出一個青花陶瓷款的名片夾，啪地一聲按開上蓋，彈出一張淡藍色的折疊名片。打開名片，上折寫著：利群律師事務(wù)所范田禮一級律師；下折寫著法律聯(lián)系單位：W市人民政府法律援助中心、婦女聯(lián)合會、紅十字會、青少年服務(wù)中心、殘疾人服務(wù)中心、工商業(yè)聯(lián)合會……密密麻麻，排得滿滿的。

范律師說：“我們的宗旨是關(guān)注弱勢群體，服務(wù)普通群眾，把法律的公平正義傳遞給天地間每一個有尊嚴的生命。我們的理念是讓每一個生命得到法律應有的尊重。”

姜彩霞聽他語速均勻，語氣堅定，語音標準，如同朗誦，不帶一點兒吭咔，心里有些不落底，感覺這人有什么目的。

范律師始終能看出她的心思，說：“姜大姐，您不要緊張，也別想太多，我只想為您提供法律援助。咱們到里面房間，單獨交流一下?？梢詥幔俊?/p>

姜彩霞不好拒絕，讓張望在客廳，也是臨時的靈堂守著，有人來時招呼。領(lǐng)著范田禮到了里面的房間。

范田禮坐下，先對張敬業(yè)、姜彩霞兩口子的人品大加夸贊，對張敬業(yè)的不幸罹難深表沉痛，接著為他們一家打抱不平，說因為對事件有了解，才主動上門。張先生不辭勞苦，經(jīng)常為他人義務(wù)操勞，受益人應該真誠感恩才對。那些人明知張先生鮮有飲酒，酒量有限，竟然沒有一人勸他少飲，還給他頻頻敬酒，說以后每場酒都不能把張先生落下。這是什么行為？是極不負責的，直接導致張先生寶貴生命喪失的惡劣行為，是一種犯罪。

姜彩霞想想也是，老張平時不咋喝酒，這些人怎么還給他勸酒。如果不喝，或者少喝，肯定不會出事。好好一個人突然就歿了，止不住又傷心痛哭起來。

范田禮不停地安慰：“姜大姐請節(jié)哀！請節(jié)哀！”

等姜彩霞情緒稍微平息，他給她講法律理念。他說：“法律講的是公平和正義。張先生已經(jīng)失去永遠不能再有的寶貴生命，曾子祥等人還用和稀泥的方式糊弄，就是對張先生生命權(quán)、對您一家人權(quán)的侮辱和踐踏，這絕對不能接受。”

姜彩霞說：“曾主任是個公道正派的好人，他做得挺好，只是個別人不地道?！?/p>

范田禮說：“您和張先生人好心好，看不到問題的復雜性。曾子祥是什么人？是省銀行的工會辦主任。他代表的永遠是銀行的利益，怎么可能向著一個閉了眼的老百姓。他讓那些人出三萬元，有些人就是要耍賴。一個尊貴的生命逝去，古人講要蓋棺定論。聽任曾子祥糊弄，棺難蓋，論難定，您和兒子心里的委屈會伴隨一生。法律解決是唯一公正合理的辦法?！?/p>

姜彩霞聽范田禮說得義正詞嚴，心想在理呀，那幾個耍賴的人，就該和他們討個說法。不過，她還是不同意范田禮對曾子祥的說詞。

范田禮說：“我不是說曾子祥本人不好。在這次事件中，他再好人也沒有用。憑他的位置和角色，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就算他有心公平，他的話不是法律，不是人人都聽。任由他來和稀泥，您心里留下疙瘩，會永遠墜著心痛。用法律手段，由人民法院公正裁決，對他本人其實也是個解脫，免得他左右為難。您根本不用擔心會得罪他，他反而會感謝您的明智。”

“還有一點最重要?！狈短锒Y說完這句話，停頓好一會兒，看姜彩霞專心等他的后話，才慢慢說：“曾子祥最大的問題，是要撇開事件與銀行的關(guān)系。張先生為銀行奉獻一生，這次罹難的原因，表面看是幫老鄉(xiāng)李天福辦事，實質(zhì)則是為銀行內(nèi)部的員工辦事，參與者也都是省銀行的人，地點在銀行的內(nèi)部酒店，事件出在銀行內(nèi)部，當然要銀行負責。撇開銀行，就混淆了基本的法律關(guān)系，避重就輕。這怎么可以？讓省銀行賠償，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您說呢？”

哦，律師到底懂得多，原來銀行要負責。姜彩霞想，能讓銀行賠償，免得曾主任為難，也不用聽相關(guān)的人埋怨，當然好呀。她心里已經(jīng)接受了范田禮的說法。

范田禮接著說：“法律最重要的是斷明是非，其次才是經(jīng)濟賠償。姜大姐您一萬個放心，委托利群律師事務(wù)所，由我代理，保證為您伸張正義。如果不能實現(xiàn)預期標的，完全義務(wù)援助?！?/p>

她感覺范律師是另一種好人，舉止規(guī)范，彬彬有禮，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粗堵蓭熋蠈懙哪切┓陕?lián)系單位，她想，這個人一定做了不少扶弱濟貧的好事。

范田禮拿出事先寫好的法律委托書，姜彩霞像相信單位領(lǐng)導一樣，沒有細看，很放心地簽了字。范田禮特別提醒她看清楚一條：如果沒有實現(xiàn)原告預期的標的，完全義務(wù)援助；達到或超值，收取一定比例的擁金。她想，這也在情理之內(nèi)。范田禮拿出一盒紅印油，讓她摁個手印。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摁了。她抽出一張餐巾紙，擦著手指的紅色，心里閃過一絲不安。

一般人去世，三天后火化。范田禮要求把停靈三天，改為七天，讓人們好好悼念張先生，他也好在七天之內(nèi)履行起訴的法律程序。

姜彩霞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改，就把老張整整放了三個月。

她還有一個沒有想到，就在她與范田禮說話的同時，曾子祥又召集喝酒參與人員談話。他嚴厲告誡：如果誰再有微詞，說出傷害死者親屬感情的話，將對他不客氣。這些人自知理虧，又是行里的職工，領(lǐng)導一發(fā)威，還能有什么脾氣。事情敲定，所有的補償加在一起，達到他心里預想的數(shù)目。

第二天一早，曾子祥帶著部分現(xiàn)金來到姜彩霞家，勸尉她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人死不能復生，大家都很悲痛，但還要面對生活。說了有關(guān)人員，包括自己，還有酒店，給予一定經(jīng)濟補償?shù)男脑负蛿?shù)額。請她給個賬號，回頭轉(zhuǎn)進去。經(jīng)濟補償只代表大家此時的心情，同事們會永遠銘記老張的情義，都會懷念他。

“還有，以后家里有什么事，盡管開口，在不違反制度的前提下，省銀行一定給予解決?！?/p>

聽曾子祥這樣說，姜彩霞后悔昨晚簽定了法律委托書。面對曾子祥，她覺得打官司還是會傷感情。何況，相親相愛的老公停在那里，自己不趕緊讓他入土為安，卻要與他的單位和同事對簿公堂，真是不忍心。親戚、老鄉(xiāng)、老張的生前好友都會怎么說呢？再想范田禮無懈可擊的說辭，似乎有些超出現(xiàn)實。

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范田禮這個人不好對付。

她對曾子祥和大伙的關(guān)心表示感謝。給曾子祥倒了一杯水，轉(zhuǎn)身到里間給范田禮打電話，說要放棄用法律手段。范田禮并沒有她想象的難說話，很理解地說，知道大姐內(nèi)心的矛盾，可他一早已到法院立了案，撤回需要一個流程，還要法院的領(lǐng)導簽字。他一定尊重大姐的決定，只是停靈七天不要變，這樣才能有時間進退。

姜彩霞不知道法院的流程，但相信領(lǐng)導要簽字，只好同意停靈七天。

她回來和曾子祥說：“老張走得太突然，心里實在難以接受。張敬業(yè)雖然是個普通人，我還是想讓他多待幾天。停靈七天吧，讓我和他好好說說話。”

曾子祥感覺她話里有話，但不好提出疑問。七天就七天，人已送到殯儀館，無非多出點費用。愛人好好的突然離去，妻子一時難以接受，完全可以理解。家里掛著一張遺像，她想說話就說吧。

7

曾子祥回到辦公室，剛剛坐下，范田禮敲門進來，一番程式化的介紹后，拿出法院的傳票，起訴受理書，姜彩霞的法律委托書。他表明身份，稱自己是姜彩霞丈夫飲酒致死案的代理律師，從現(xiàn)在起，有關(guān)事項由他全權(quán)代理。法律文書送達三天后第一次開庭，請做好應訴準備。

曾了祥看起訴書，被告除參與人員外，還有銀苑酒店、省銀行和行長。他問范田禮，這是什么意思，把銀行當唐僧肉嗎？老張飲酒致死，事出偶然，完全是個人之間的事，與銀行何干？和行領(lǐng)導更扯不上一點兒關(guān)系。

范田禮從容不迫，反問：“參加人員是不是銀行的職工，甚至領(lǐng)導干部？事件是否發(fā)生的銀苑酒店？酒店是不是省銀行的一個單位？如果是，和省銀行有沒有關(guān)系？行長作為一把手，有沒有管理不到位的責任？管理不到位是不是一種失職行為？銀行有責任不該擔當嗎？當然，行長工作繁忙，可以委托他人代理?！?/p>

曾子祥看著范田禮，真像一只在河貍湖偷獵魚吃的水獺。范田禮說完自己要說的話，不等曾子祥的反應，轉(zhuǎn)身走人，說要去給其他人送達傳票。

曾子祥一口氣直沖腦門。真是豈有此理，他從工作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對待。氣歸氣，回頭一想，這個范田禮來者不善?？磥?，想對銀行狠狠敲一把。他氣憤地想，一家省銀行，難道還怕你個無良律師不成。

他馬上向主管行長匯報，請法規(guī)部的法律專家楊博士逐條研究，準備應對這場官司。

姜彩霞把銀行和有關(guān)的人，包括行長都告了。

消息像大晴天突然飄來陰云，很快擴散，給人們帶來陰影。有人就說，現(xiàn)在的人，還真看不出來，姜彩霞表面良善，心里好貪哈，老張死了，不讓入土為安，停靈三天改七天，拿死人要挾活人，真做得出來。

因為再沒有人給姜彩霞傳話，這些話她聽不到，卻明顯感到了周圍的寒意。之前源源不斷來悼念安慰的人，像水龍頭突然關(guān)死，斷流了。幫忙的人也不像之前那么周到，臉上的表情明顯變得冷漠。

曾子祥來到家里，和她談起訴的事，問她到底是個什么想法。曾子祥說：“咱有言在先，有什么不滿意，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來。以后家里有困難，省銀行絕對不會不管。”分析利弊，勸她還是協(xié)商解決，最好不要打官司，對單位和個人的聲譽都不好。

姜彩霞面對曾子祥，心里又在動搖。她想，官司打下去，不一定對自己有利。范律師看著挺好一個人，怎么會如此大動干戈。她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因為相信了律師說的“公平正義”，本想通過法院裁決，解脫人情上的難堪，誰能想到成了現(xiàn)在的情形。

曾子祥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和她商量，希望能撤訴，還是那句話，有什么事提出來，好說好商量。

姜彩霞同意了，當著曾子祥的面給范律師打電話。范律師在電話直接就說：“姜大姐，您是不是氣糊涂了。法律豈是兒戲，想訴就訴，想撤就撤。我從昨天簽定委托書到現(xiàn)在，沒有吃飯，沒有睡覺，眼睛都熬紅了。工作做到這個程度，您這一撤，損失誰來承擔。”

姜彩霞一下來了氣，說：“你怎么是這樣的人，我家的事，我還不能做主？何況，說好的只訴銀行，你怎么把這么多人，包括行領(lǐng)導也起訴了?！?/p>

范律師一點兒不生氣，說這樣做，只是法律許可范圍內(nèi)的合理策略。勸導她先消消氣，冷靜一下。軟話說完，又強硬起來，他說：“起訴可是您完全同意的，委托書也是您自愿簽的，咱們的談話我全部錄了音。您再看看委托書，如果您非要取消委托，要按標的承擔損失。”

他停頓一下，繼續(xù)說：“我不是只認條文不認人，說到底還是為您一家爭取正當權(quán)利?！?/p>

姜彩霞感到禍不單行，丈夫突然離世，一下掉進了無底洞，心里疼痛，無著無落。她覺得這個范律師的做法，幾乎就是綁架式地脅迫。精神幾近崩潰。

曾子祥只好反過來勸她想開些，既然到了現(xiàn)在的情況，咱就正面應對。法院是講理的地方，打官司也不一定是壞事。

法院如期開庭，曾子祥和楊博士作為省銀行的代表，同時代表其他被訴人一起出庭。

范田禮在法庭算下一筆賬。張先生現(xiàn)年五十歲，離退休還有整整十年，按去年的實際收入，每年上浮百分之五，計一百四十九萬元。依照他本來的身體狀況，起碼活到七十歲，應享受養(yǎng)老金加年金，計一百九十二萬元。事件發(fā)生的根源是省銀行制度缺失，所以，省銀行承擔第一責任。行長管理失職，銀苑酒店是事件的發(fā)生地，還有直接參與者……各種責任賠償，合計五百六十八萬元。

聽著范田禮振振有辭的陳述，曾子祥覺得，與河貍比，他就是一副貪婪狡猾的水獺相。

原以為范田禮有多大能耐，其實也只是玩點偷換概念和生拉硬扯的把戲。唬一般人或許可以，見多識廣的曾子祥和知識淵博的楊博士，當然不會被他擾亂陣腳。

然而，兩人感覺并不輕松。

曾子祥最大的憤慨不是范田禮的漫天要價，而是在法庭上不能把這種無禮要求直接駁回。民事案件，先做調(diào)解，允許雙方充分陳述各自的主張。道理雖然明了，他們還要回去準備反駁的證據(jù)材料。

第二次開庭，范田禮提的大部分訴求被駁回，卻又增加了新的內(nèi)容。他振振有詞地說，張先生突然罹難，他的夫人和兒子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要給予經(jīng)濟賠償。又算出一個好大的數(shù)字。

一來二去，官司陷入僵局。

8

曾子祥回到青塔縣。他也不想見到其他人，每天只到青水河邊看河貍。

初夏時節(jié)，河貍的主要活動就是筑壩。它們到岸邊樹林，挑直徑十公分以下的小樹咬伐。一只河貍尾巴撐地，四肢抱著樹，咔咔咔，十分鐘，樹干將倒。尾巴“啪啪啪”拍響地面，告訴同伴們躲開。小樹吱嚀嚀斷裂，嘩啦啦倒下。它把倒下的樹干咬成幾十公分的短截，拖到水中，架到壩上；又把樹枝拖去，縱橫交錯，密密疊加；再一抱抱地把石塊、泥沙、樹葉、填塞空隙。幾小群河貍一起干，真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大工地。

恰在此時，兩只別處的河貍翻過水壩游到湖里。這一大家子干活的河貍發(fā)現(xiàn)了，立即停工。兩只老河貍各自橫咬起一根樹枝，露出一對大門牙，站立岸邊，尾巴啪啪啪地拍打著地面，向兩只入侵者示威。其它河貍沒有群起而攻，只在旁邊靜觀其變。那兩只河貍或許是剛剛長大離開各自的家庭，結(jié)成一對年輕夫妻，想獨立尋找新的立足之地，看到此湖不可留，便轉(zhuǎn)身離去。

曾子祥想起與河貍第一次面對面時的情形，當時還以為是受到歡迎呢。一場領(lǐng)地之爭很快結(jié)束，這家河貍稍事休息，重新投入勞動。河貍之間的糾紛，遵循它們之間的規(guī)則，很容易就解決了。人與人之間的爭斗，怎么就永不停歇？曾子祥不由得一聲長嘆。

他對河貍那對大門牙的堅硬鋒利，一直心存顧忌。天長日久，才發(fā)現(xiàn)那是它們的勞動工具，主要用于伐樹和采食，很少當作攻擊的武器，就算遇到領(lǐng)地入侵者，也只是咬根樹枝展示一下，很少動真格。哪像人類，相互攻擊，專找對方的軟肋，常常得理不饒人，狠下死手。

他觀察河貍的飲食，非常簡單。河流沒有封凍季節(jié)，楊柳的嫩枝葉、樹皮、樹根就是它們的主要食物。夏季里，河岸邊的菖蒲、荊三棱、水蔥等草本植物是時鮮美食。筑壩的間隙，把樹枝咬成小段，藏在深水的泥土中，供它們冬天食用。這些簡單的東西，它們吃得津津有味，總是一副享受美味的愜意樣子。不像人，過苦日子時失魂落魄，唉聲嘆氣；有了好日子，往往又貪得無厭，不知滿足。

岸邊的樹林間伐后，通風變好，小樹很快長成大樹。河貍要到更遠的林子里伐木。曾子祥曾經(jīng)擔心它們?nèi)绾伟褬淠具\到水里。河貍的創(chuàng)造力實在超乎想象。它們挖出一條幾十米長的“小運河”，直通遠處的伐木場，把伐好的材料水運至施工現(xiàn)場。曾子祥想，人類最早開挖運河的師傅或許就是河貍。

曾子祥感嘆：人的心智真的不如河貍。

河貍筑壩伐樹，只挑小樹，不伐大樹。小樹間伐，通風增加，大樹長得更快更好。樹長得好，保護了河流，也保護了自己的家園。人則相反，如果沒有嚴格的管理，放開讓去伐樹，都會先挑大樹。國有銀行是一棵大樹，可它是國家的樹、大眾的樹、人心信用的樹。有多少人會這樣想？多少人能有這樣的心智呢？

9

一個七天過去，又一個七天過去。好人張敬業(yè)一直停尸殯儀館。

姜彩霞已經(jīng)不大關(guān)心官司的結(jié)果，只想讓自己的丈夫盡早上路。她哭干了眼淚，每天都在拷問：咋就稀里糊涂把事情辦成這樣？老張做了一世好人的靈魂，咋能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

父親出事之前，張望對生活的思考，基本還停留在童年般的無憂狀態(tài)。父親的生命一夜之間消失得無聲無息，沒有給他任何活著的告白，卻留下一具送不走的身體。過去像影子一樣不離左右的母親，整天恍恍惚惚，連一日三餐都不管，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無助。

曾經(jīng)對他笑臉相迎的人，現(xiàn)在變得漠然無語，甚至白眼鄙視。李天福叔叔還像過去一樣關(guān)心，可自己沒辦法再去他家。有兩次硬被拉去，也覺得別扭生硬。他失去了以往的安然自在。法院，家里，上班，木頭一樣被時間牽著走。曾子祥叔叔讓銀行的職工食堂每天定時給家里送飯，可是寒風冷氣吃不下。家里呆得無聊，出去瞎逛，他突然覺得喝酒是個好事情，便時不時到附近的小館子，坐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獨飲。

這一天下午，張望又到了那家飯館。剛坐下，旁邊來了一個人，叫他老同學。抬頭一看，是初中同級不同班的蔡勝。蔡勝在校時，同學們給起了個外號“鼻涕”，意思是誰挨上他誰倒霉。到初二下半年，因為打架被學校勸退，蔡勝不上學了，仍然在學校附近滋事，欺負同學，挑逗女生，派出所常進常出，慢慢混出一些名氣，成了附近街區(qū)小混混的頭兒。前些年，他消失了好一陣，再次出現(xiàn)，說去了先進發(fā)達地區(qū)，考察到了一個好項目。糾集一幫“哥們兒”，成立了“志成愛民援助團”，自任團長，發(fā)展事業(yè)，幫人討賬，小貸公司催款，解決醫(yī)患糾紛……用種種花式擺平種種糾紛。目的兩個字：拿錢；秘訣四個字：抓短，鬧大。只要不構(gòu)成嚴重違法，鬧得越大越管用。每個小兄弟手下都有一幫小兄弟，召之成群，揮之無形，對一般的單位和個人殺傷力極強。

面對孤立無助的張望，蔡勝表現(xiàn)得仗義豪情。他緊緊握住張望的雙手，說：“老同學，別難過，有兄弟在?！?/p>

蔡勝主動點了菜，要了一瓶高度白酒，給兩個杯子滿上，說：“老同學，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啥也不說，喝酒?！?/p>

幾句暖話，讓張望的心濕成一片爛泥塘，頓時泣不成聲。蔡勝從對面坐過來，摟住他的肩膀。等他的眼淚止住了，端杯喝酒。一瓶酒很快見底，兩人又開一瓶。蔡勝喝著酒，講出自己的計劃，一定要為老同學全家討回說法。

張望感到過去惹不起瞧不上的蔡勝，坐在身邊是一座石頭壘成的山。這個從小聽話的乖孩子有了熱血沖動，也想挺直腰桿子，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讓父親瞑目，為母親分憂。

兩人商量好行動計劃。蔡勝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同學最能靠得住。咱不簽合同，不摁手印，憑的就是義氣。事情有了滿意的結(jié)果，給我手下的小兄弟們意思一下就行?！?/p>

第二天一早，人們發(fā)現(xiàn)，省銀行大樓和附近的幾個營業(yè)網(wǎng)點，一夜之間變成了陰惻惻的凄慘世界。門前擺滿花圈，門上掛滿白布條幅，一大群“孝子賢孫”，披麻戴孝，呼天搶地，傷心欲絕地痛哭好人張敬業(yè)。姜彩霞和張望成了他們表演的道具。

曾子祥帶著幾個人，跑前跑后，可如何能夠應付得了這樣的場面。公安局及時出面，平息事態(tài)。鬧鬧們一哄而散，只留姜彩霞和張望被帶去詢問。原來這對母子也是受害者，只好不了了之。

銀行為維護社會聲譽和公眾形象，不能讓此事繼續(xù)產(chǎn)生不利影響。曾子祥給有關(guān)人員做工作，又想了一些其他辦法，賠償金額在原有基礎(chǔ)上，增加了十幾萬元。事情終于得以了結(jié)。

銀行門前鬧事的場面，成了曾子祥心里的陰影。越不愿回想，卻越難忘記。奇怪的是，這場鬧劇在記憶里，總和河貍活動的場景相伴出現(xiàn)，讓他對人世間的紛爭更感失望。

10

官司打完了。曾子祥和李天福陪姜彩霞母子去火化張敬業(yè)的遺體。幾個人都感到心里凄涼。憑老張的為人，本該有一個隆重的告別儀式，一場官司，落了個孤單上路。

將骨灰存放好，曾子祥向張敬業(yè)最后告別，不禁感慨：人不如貍??！如果人心少一些貪念，世上不要有太多的功利，也就不會有這一切的糾紛。一個好人，知命之年早逝，本就不幸，還落了個不得清靜。他看著張敬業(yè)的遺像，真是于心不忍。

姜彩霞回到家里，感覺全身的筋骨都被抽空了，躺著不想再動彈一下。

敲門聲響起，鏗鏘有力，三聲一個停頓，持續(xù)不斷。張望打開門，范田禮走進來。姜彩霞聽著敲門的節(jié)奏，就知道是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她真想不通，一個人的心，怎么會長成一支空洞的話筒，只出一種頻率不變的聲音，沒有一點人情味。

姜彩霞掙扎著爬起來，十分厭惡地問：“你還來干什么？”

范田禮一副寵辱不驚的平和笑容。說：“姜大姐，事情圓滿收場，得到超出標的的收益，您不用感謝我。按事先簽訂的委托代理書，請您兌現(xiàn)承諾，支付代理費。”

說完，拿出收據(jù)，上面寫的是賠償額的百分之二十。

姜彩霞現(xiàn)在最痛恨說錢，看到范田禮開出的數(shù)字，突然爆發(fā)，指著他的鼻子說：“什么狗屁法律援助？完全是把我家的不幸當生意。還代理那么多政府和公益單位，全是假的?！?/p>

范田禮臉不變色，說：“我名片上寫的是聯(lián)系單位，可不是代理。再說了，律師靠能力賺錢，有什么不對嗎？您拿到的賠償金高于曾子祥他們確定的數(shù)額，多拿錢才是硬道理。當然，您剛剛喪偶，情緒波動，可以理解。”

姜彩霞說：“你名片上要不寫那一堆單位，我怎么會輕易相信，搞半天只是個聯(lián)系，打個電話也算聯(lián)系嗎？”

“聯(lián)系有深有淺，有多種方式?，F(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你多得了錢，應該支付代理費?！狈短锒Y不氣不惱，再次強調(diào)錢的重要性。

姜彩霞差點被一口氣憋死。她緩了好一陣才說：“不打官司，曾主任他們補償?shù)腻X并不少，銀行以后還會照顧我們母子。打這么久官司，多出的錢落入你的口袋，卻把我們母子打得不成人。都是上了你這種惡人的當。老張一生的好名聲毀了，將來在地下相見，不知怎么對付我。人鬼相反，活著是善人，死了是惡鬼。他也不會饒了你。”

范田禮微微一笑。說：“姜大姐，我只拿錢，不討論那么高深的問題，更管不了鬼魂的恩怨。不過，還是要提醒您，如果不是訴訟成功，根本無法保證曾子祥答應補償您的錢能如數(shù)到手?！?/p>

姜彩霞就差一巴掌搧到他臉上，咬著牙說：“無恥！見過攬功的，沒見過你這樣為自己攬功?！?/p>

范田禮剛走，蔡勝來了。兩人一前一后，不差五分鐘。蔡勝來，當然也是拿錢，他那么多弟兄出了力，拿錢更是理直氣壯。

事后，有人看到范田禮和蔡勝一起喝酒慶祝，兩人喝多了酒，勾肩搭背走在街上。

處理完張敬業(yè)的事，曾子祥的頭發(fā)白了很多。

他請了幾天休假，又回青塔縣去看河貍。秋天了，河貍結(jié)束了夏天筑壩的忙碌，他也想好好歇一歇，和河貍說說話，排解心里的煩惱。

然而，他這次看到，兩只老河貍情緒明顯不好，總在追咬幾只小河貍。他開始有點納悶，看了好久才想到，小河貍該離開父母獨立生活了。河貍長到三歲，必須離開父母，尋找自己的伴侶，建立新的家庭，絕對不能繼續(xù)啃老。也許是幾只晚生子的緣故，老河貍耐著性子軟硬兼施，小河貍百般周旋，賴著不走。曾子祥看著無奈的老河貍，真想勸勸：最后幾個孩子，實在不愿走，留在身邊一起生活唄。

他正琢磨如何幫助河貍，一場廝殺突起。老河貍夫婦瘋狂撕咬曾經(jīng)疼愛守護的孩子。小河貍驚惶失措，四散而逃。它們怎么也不相信，親愛的爸爸媽媽會用鐵鉗一樣的牙齒對付自己。流血戰(zhàn)爭結(jié)束，一只小河貍被咬死了，其它的死里逃生，去開始新的生活。

做完這件事，老河貍流露出傷心難過的神情。曾子祥看到它們決絕凜然的愛，難過得流下眼淚。

他從青塔縣返回省城，聽說姜彩霞賣掉銀行家屬院的住宅，到一個很遠的小區(qū)買了房子，搬走了。

11

曾子祥去年來時，還看到兩只老河貍一起行動。它們早過了生育年齡，自從發(fā)生那場撕咬后，孩子們都離它們而去，成家另過了。后來聽說只剩一只，成了喪偶的孤寡老貍。這次來，心里有些擔心，還能不能見到行單影只的老家長。河貍雄雌難辨，他不知道那只活到最后的是爺爺還是奶奶。哎，和人一樣，活到一定年齡，男女還有什么區(qū)別呢？

老河貍情真意切地等著他。它的最后告別，給了曾子祥一份沉重的預兆。

老河貍消失不見了。

湖水呈現(xiàn)出秋天特有的清澈，靜得不泛一絲波紋。兩岸的苦楊和土倫柳色彩斑斕，遠處的白樺樹已顯凋零。

曾子祥感覺，今年的秋景過于濃重，有種說不上的浮幻。

他感慨：老河貍的一生，堪稱圓滿。這樣的結(jié)局，作為人，都難以達到。

陪同他的司機小劉一直等在遠處，這時走過來，說：“老領(lǐng)導，該解決肚子問題了。趙行長請示您，去吃風干牛肉怎么樣？”

風干牛肉是青塔縣特產(chǎn)，熟悉曾子祥的人都知道他好這一口，簡單實惠，也不違反規(guī)定。

天黑下來。汽車開到城郊的一個小巷子，進了一個大院子。迎面擺著一塊牛一樣大的奇石，上面刻著“鳳蘭”兩個紅色行書大字，給這家普通院落平添出一種氣派。朝南的一排平房亮著燈，一位半老徐娘迎出來。曾子祥認識，人叫她小鳳蘭。風蘭是她婆婆。店開了三十年，傳女不傳男，保證味道始終不變。青塔縣人吃了三十年，有外面來的客人，不管在這里呆幾天，至少要來吃一頓。

曾子祥走進院子，聞到熟悉的味道，心情開始好起來。

門口一個鐵架子，掛著半圓形的白鐵皮小水箱。小鳳蘭特意舀進去一瓢熱水。龍頭擰開，澆到手上，熱熱的剛好不燙。等他洗好，一塊新毛巾遞過來。

曾子祥洗過手，小劉領(lǐng)他走進六號，這是他每次來坐的房間。

開門進去，里面坐著現(xiàn)任支行行長趙興和辦公室主任兩人，加他和小劉，四個人。曾子祥滿意這種低調(diào)簡單的安排。大家請他坐上首。他坐下來，往后一仰，一只手碰到身后的暖氣片，熱的。

小鳳蘭笑著說：“知道領(lǐng)導來，今天特意燒上暖氣?！?/p>

從走進院子到入座，曾子祥心里暖暖的。河邊的傷感和眼前的溫情，讓他的情緒交織發(fā)酵，慢慢熱起來。

飯菜端上來。四個涼菜：一盤自制泡菜，里面有青豇豆、紅菜辣、蓮花白；一盤涼拌野芹菜；一盤拌牛肚；一盤醋泡花生。中間兩只小臉盆大的盤子。一盤二指寬的皮帶面，蓋了一層切成小塊的風干牛肉；一盤青水河里的野生大草魚。還有一盤子手工薄荷花卷，幾頭沒有剝皮的大蒜。一桌子東西，完全應合曾子祥的心思。

趙興拿出一瓶商標發(fā)黃的青塔大曲，遞到曾子祥手里。

曾子祥接過來，眼睛一亮。說：“好你個小趙，從哪兒弄的？真的假的？”

趙興說：“老領(lǐng)導，您是酒神，誰能騙了您。這是我前些日子從老爸地下室里翻出來的，專門留給您。您說，這個瓶子和商標，我到哪兒造去。”

和諧的氣氛加進一瓶老酒，度數(shù)隨之升高。青塔酒廠停產(chǎn)關(guān)門有十五六年了，過去成天喝的普通酒，現(xiàn)在真是稀罕。曾子祥雙手拿著酒瓶，摩挲出很多記憶。青塔大曲度數(shù)高、味道沖。想當年，縣里難得來一位貴賓，但凡有客人，酒場上就是一個勸?？腿烁菊屑懿蛔?，十人要倒九個半。那位新縣長有句名言“熱情是資源，酒量是資本”，說青塔縣沒有什么資源和特色，只有用熱情和酒量招待客人。青塔人碰杯，酒要倒成“表門子”，五十克的酒杯，滿到手表正面鼓起來的樣子。穩(wěn)穩(wěn)端起來，輕輕一碰，一口干掉。滴酒罰三杯。那時候，曾子祥年輕氣盛，為人仗義，經(jīng)常是酒桌子上坐到最后的人，多少酒壇豪杰敗在他的手下。

酒的額度用完了，身體出了狀況。實話說，他真的不饞酒?？衫掀糯娝掠幸唤z兒閃失，時刻緊緊盯著。在家無話可說，一日三餐恨不得替他吃掉，遇到出差，更是千叮嚀萬囑咐，把他當幼兒園的小朋友，反復嘮叨。青塔縣尤其是他老婆的神經(jīng)敏感區(qū)，更是要把該說不該說的話說上一萬遍。他有時候就像不懂事的小朋友，故意要逆反一下。

曾子祥拿起這瓶老酒，如同抱住親切的老伙計，行動直接超越了思維。本想只是打開聞一聞。瓶蓋開啟，一股陳香直沖心肺。老婆的話在耳邊回響。他想，這兩年幾乎滴酒不沾，偶爾抿一點，不會夸張到要了命。老婆的話要聽，也不能絕對服從，在小兄弟面前，不能太裝得是個領(lǐng)導。他本想表白一下“破例”之類的話，可是手比嘴快，腦子里想的話沒有說出口，手卻主動給大家倒酒。一瓶酒，除了司機，三個人平分。這點酒對曾子祥而言，也就是嘗個味兒。

吃完飯，站起來，曾子祥感到久違的精氣神。

幾個人陪他到賓館，送他進房間，告別離去。

曾子祥脫掉外衣，穿著秋衣秋褲，打開電視，斜靠著床上的兩層枕頭，想略微休息一下，再洗漱睡覺，可是剛剛靠上，就睡著了。

電視嘈雜的聲音中，他夢見一群人在打籃球，又像自己領(lǐng)著一支隊伍爬山。山不高，卻是走不完的慢上坡。腿軟得死活走不動。他能感覺到，自己半醒不醒，夢境卻無法掙脫。好累呀！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掙扎……

終于像解開一條大繩上的死扣，掙脫了夢的亂麻。

睜開眼，滿身大汗?？幢?，凌晨四點。本想瞇一會兒，竟然睡了這么久。

他用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起身去衛(wèi)生間小便。

開門時，房子在晃。

地震了？好在抓著衛(wèi)生間的門把手。

他定住神，不晃了。走進去，彎腰去掀馬桶蓋。直起來時，后腦勺里咔咔作響，像河貍伐樹的聲音，嗡嗡嗡，還有蟲子的叫聲。

他抓著馬桶上面的毛巾架，尿了好一陣。感覺干凈了，甩了好幾下。裝進去，一松手，嘩啦，出來熱熱的一股子。

他惱自己了。今天咋回事？

內(nèi)褲臟了。剛好沒有洗澡，睡覺又出了汗。賓館熱水方便，簡單沖一下吧。

他脫掉秋衣。秋褲褲衩一起脫下去。彎腰抬腳時，身體軟了一下?？恐词_站住了。后腦勺里咔咔咔，又響起河貍伐樹的聲音。樹長在自己的腦仁里，吱嚀嚀地往下倒，拔根子一樣錚錚錚地疼。

他有點暈，兩耳發(fā)懵。腦袋成了不會拐彎的直杠子，想了的事直直地去干，不知道要變化。步子都邁不穩(wěn)，還硬是掙扎到噴頭下面去沖澡。

熱水從噴頭嘩嘩流下，從頭到腳，流遍全身。曾子祥感覺像在老河貍家的小湖里游泳，明明是熱水，卻像白天站在湖邊時一樣清涼。

他伸手去關(guān)水。手剛夠到水柄，身體像游泳一樣趴了下去。

倒地的一霎那，后腦勺里又響起蟲子啃咬的聲音。應聲閃出一個念頭：必須給老婆留下一句話。

12

曾子祥陷入昏迷?；秀遍g，看到水霧彌漫的大鏡子里是一片鋪天蓋地的花圈。省銀行機關(guān)大樓前，附近幾個營業(yè)網(wǎng)點的門口擺著一層又一層花圈。一群穿白戴孝的人，有哭有笑，亂哄哄地喧鬧。巨幅白布遮住大門，擋住要到銀行辦事的人。白布上墨汁淋漓地寫著斗大的黑字：“ZZ銀行為富不仁”“銀行是吸血鬼，吃人不吐骨頭”“還老實人張敬業(yè)公道”……張敬業(yè)的老婆姜彩霞、兒子張望身穿重孝，木頭一樣任人擺布。

曾子祥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帶著幾個人，氣惱地忙前忙后。

他想起來了。李天福的兒子結(jié)婚，張敬業(yè)喝酒出了事。官司打了幾個月，張敬業(yè)的兒子最后整出了這場事。

他最不愿意回想那個場面，每次在記憶里出現(xiàn)，都會引發(fā)對人性的失望。今天再次出現(xiàn)，讓他對自己的命運生發(fā)出陣陣恐慌。

曾子祥裸身躺在衛(wèi)生間。他的意識還在游泳，在老河貍家的湖泊里。怎么游不動呢？像之前在夢里爬山，使勁，再使勁，就是不往前。明明在使勁劃水呀。記憶中，自己劃水的動作，輕松，瀟灑，有力，像河貍一樣自如。老婆從戀愛到現(xiàn)在，就喜歡看他游泳。今天怎么了？使勁游，使勁游，就是沒有身體與水流交融，水在皮膚上刷刷滑過的感覺。湖面有霧，眼睛看不清。他不管，使勁游，不停地使勁游。

天真的涼下來了。霧氣像揭床單，一層一層散去。

衛(wèi)生間里的霧氣散盡。曾子祥看清大鏡子里的自己，躺在地上的水漬里。身上的體毛，雜亂不堪，像剃下的毛發(fā)沾在身上。他對自己的體毛一直有些自戀，胸部、大腿、小腿、結(jié)實的肌肉上，密密的一層，像河貍的毛，在水里順滑柔軟，游泳時仿佛有助速的功能。

鏡子里的自己，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毛早已灰白，毫無生氣，奓烘烘地沾在肉上，比老河貍與他告別時的毛色更差勁。白天有過的不祥預感，此時更加強烈。

曾子祥想：不會就此告別人世吧？

一個念頭在腦袋里嗡嗡嗡地轟鳴。要給老婆留下一句話：這次喝酒任何人沒有勸，完全是自己主動。

他想寫張紙條，打個電話。怎么努力都無法站立。他對著大鏡子，看著赤裸的自己，后悔不迭。

鏡子里的自己，身體不算太老。奇怪的是下面脹得像個大蘿卜，竟有一絲隱隱的沖動。

他想到草原上的公馬、農(nóng)區(qū)的公驢，把碩大東西招搖在外。就算是那些家伙，當人注意到時，會慢慢收縮回去。自己咋會有這樣的丑態(tài)。

想起來了。他參與裝殮了很多人。男人臨死，血液失控，自然下涌，那個地方成了血口袋，脹得比正常勃起都顯大。

既然出現(xiàn)這樣的癥狀，看來一切都晚了。

老天怎么會開如此殘忍的玩笑。曾子祥送走很多人，輪到自己，會走得如此不堪？要是也鬧成張敬業(yè)那樣，這一生不白活了。

人死一堆肉，沒有什么大不了。假如能變成一只河貍，就這樣悄然而去，不驚動任何人，該有多好。

他相信自己的老婆，識大體，顧大局?？扇擞龃蟊y免迷失。她是個直性子，有時也在網(wǎng)上跟風，關(guān)鍵時刻，能架得住人燒火嗎？

曾子祥好羨慕老河貍，走得安靜從容。

他慢慢閉上眼睛……感覺還在那個河貍湖里游泳。湖水突然清得透明。兩只河貍朋友在身邊穿梭，溜圓的眼睛向他微笑。他心生歡喜，“嘭”地一聲，全身的筋骨繃開了。腰部收緊，胯部發(fā)力，兩條長腿緩緩起伏，帶動腳掌劃起一層水波、又似乎失去重量，輕飄飄毫不費力。腳掌變寬變薄，長出河貍后趾一樣的蹼。暖暖的意念在胸腔循環(huán)，流遍全身，傳到四肢，身體和水波融為一體，與河貍的速度完全一致。他們相伴游泳，從清澈的湖水游向藍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