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昭代經師手簡》是首部以珂羅版技術影印出版的清代學者書札真跡專集?!妒趾啞匪鶕艦楦哙]王氏家藏,被王國維發(fā)現(xiàn)后,幾經波折,最終由羅振玉在日本出版?!妒趾啞分霭婢哂虚_創(chuàng)性意義,其受到羅、王傳承乾嘉學術之理念的影響,在內容上是信札出版專題化的代表,體現(xiàn)出不斷增強的研究意識;在形式上采用珂羅版技術,達到了當時的最佳印刷質量?!妒趾啞分匾曈∷①|量、關注信札內容,影響深遠,其后的清代學者信札出版在這兩方面青出于藍。《手簡》也提出了突破藏家局限、推進學者信札出版專題化的愿望,對今后的出版工作更具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昭代經師手簡》 出版史 羅振玉 清代學者信札
信札是一種特殊體裁的文獻,具有多方面價值。名人信札的收藏與傳播,自漢代起便受到重視。清季石印法傳入,為信札真跡的刊布提供了有利條件,開啟了影印出版名人信札的新風潮。其中,《昭代經師手簡》是首部采用珂羅版技術的清代學者專題信札集,收錄了乾嘉諸儒與王念孫、王引之父子間的70余通書信,按致信父子二人分為初編、二編,于1918年由羅振玉在日本相繼影印出版。在《手簡》之前,信札真跡的影印出版主要有《昭代名人尺牘》(吳修,1826)、《名賢手札》(鴻文書局,1887)、《明十五完人手帖》(國學保存會,1906)、《明代名人尺牘七種》(國學保存會,1908)、《明代名賢手札墨跡》(有正書局,1908)、《名人尺牘墨寶(三集)》(文明書局,1910—1915)、《昭代名人尺牘續(xù)集》(陶湘,1911)、《李文忠公尺牘》(商務印書館,1916)等——在印刷形式上,除《昭代名人尺牘》采用摹刻拓印外,均用石印;在選編標準上,皆以“名人”“名臣”“名書家”為準,更加關注信札作者、書跡而非內容——而《手簡》在這兩方面都有開創(chuàng)性的價值。正因如此,《手簡》已是研究乾嘉學術的重要材料,但圍繞其出版,仍有許多問題有待解答:這批珍貴信札由何人、于何處發(fā)現(xiàn)?為何最終在日本出版?與同時代的信札真跡影印相比,《手簡》有何特點?對之后的清代學者信札出版有何影響、啟示?
一、《昭代經師手簡》出版之始末
關于《昭代經師手簡》出版之原委,羅氏在初編、二編序中交代:
此諸簡牘,石臞先生后人丹銘太守藏之有年。吾友王靜安征君見之,移書見告,乃讎而付諸影印,傳之藝林。[羅振玉輯:《昭代經師手簡(初編)》,1918年,第1頁。]
予既影印乾嘉間諸儒致王石臞先生手簡,又從丹銘太守假嘉道間諸儒致文簡公手簡,得十有六家四十有三通。[羅振玉輯:《昭代經師手簡(二編)》,1918年,第1頁。]
從羅序中我們只能看到簡略的前因后果,好像《昭代經師手簡》只是他在日本??簳囊唤?,與此前經由王國維搜輯、寄往日本影印的其他書籍并無二致。但細繹此時期的羅、王通信,可以梳理出《手簡》更為曲折的出版歷程。據《手簡(二編)》序目所記日期“戊午九月”,可知其出版完成于1918年底,但羅、王二人很早便注意到了這批信札。是年1月27日,王國維致信羅振玉,述于愛儷園[上海富商哈同的私人花園,下文信中提及的哈園亦指此園。]古物陳列會巧遇王丹銘事。王丹銘系王引之曾孫,他將所藏的乾嘉諸老[據王氏信,其中有段玉裁、劉臺拱、汪中、孔廣森、王紹蘭、阮元、陳壽祺、宋翔鳳、陳奐、丁履恒等多家,與今所見《昭代經師手簡》相符。]致王氏父子信札帶到陳列會上,引起了王國維的興趣。王國維初讀一過,發(fā)現(xiàn)其內容均未曾刊布,遂向羅振玉概括了其中的部分重要信件,并提及對這批信札的打算:
姬君擬為之印行,維極力慫恿之,然欲陸續(xù)登入其所謂雜志中,則印如未印耳。(王國維致羅振玉書1918.01.27)[謝維揚主編:《王國維全集·第十五卷》,廣東教育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82—383頁。]
姬君即愛儷園總管姬覺彌,他熱心文化事業(yè),提出為王丹銘刊印這批信札,但他顯然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特殊價值,只是將其等同于刊登在雜志上的一般名人書信,王國維對此頗為不滿。羅振玉得信后馬上表示了對此事的關注:
諸家書札,若哈園不印或遲緩,乞公與王君一商,抄一本,弟付刊可也。乞迅與商為荷。(羅振玉致王國維書1918.02.03)[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39頁。]
雖然與這批信札隔海相望,但羅氏馬上決定愿為之專門出版,哪怕只是手抄刊刻,也能償所愿。此時適逢新年,王丹銘回里,手札的下落一時沒有下文[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47頁。]。與此前托王國維訪書的靜待消息不同,羅振玉似乎有些“等不及”,隨后便致信張元濟,也請他幫忙尋訪刊刻[羅氏在致王國維的信中說,因張元濟正組織石印《簠齋尺牘》,正與此相關,故為請托。見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51頁。]。終于,在等待一個月后,王國維在信中提到信札仍在哈園,并轉達張元濟的態(tài)度:
張菊笙……欲一觀此物,俟其鑒定,然后印行。維意哈園如不印,則公可印之。其冊共八十余開,每開八行書,多者四紙,大約印費不多,不必煩彼等鑒定矣。但既入哈園手,卻甚為難耳。(王國維致羅振玉書1918.03.05)[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53頁。]
張元濟未見過實物,較為謹慎,王國維則認為信札數(shù)量不多,如欲速印,則不必費時鑒定,其中恐怕也有對自己經眼之物的自信。王國維雖徑勸羅振玉設法自印,但當時最重要的問題,仍是信札已歸哈園,不受王丹銘自由支配。對此,羅振玉很快回信,請王國維先與王丹銘商定代印事宜,并提出最好請王丹銘親筆錄副,寄往日本拍照,如此質量最佳。若不得行,則請人就地尋石印書局,將信札原件拍照東寄,此其次也[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55頁。]。王國維得信后,就與王丹銘保持聯(lián)系[1918年3月間與羅振玉通信,言及王丹銘過訪、到王丹銘道觀查看藏書、籌劃助王丹銘刊印道藏等事。見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55—358頁。],密切關注信札動向,在觀察一段時間后,得知其影印事宜已提交預算[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57—358頁。],最終決定由哈園付印。但此時哈同與姬覺彌正忙于杭州建筑項目,對哈園的書刊出版不甚措意[謝維揚主編:《王國維全集·第十五卷》,廣東教育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16頁。],故王氏預計短期內仍然不能蕆事,因而與王丹銘商定:若哈園出版擱淺,便借原信抄寫,由羅振玉出版[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62頁。]。此后的兩個月間,羅、王書信中未再提及這批信札,這是由于羅振玉返回國內,參與上海紅十字會賑災款發(fā)放,與王國維可以面晤,兩人通信數(shù)量與涉及內容遂整體減少[羅繼祖輯述:《永豐鄉(xiāng)人行年錄(羅振玉年譜)》,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9—71頁。]。而在此后,王丹銘似乎一直沒有現(xiàn)身[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77、384頁,前者為羅氏書,向王氏詢問王丹銘行蹤;后者為王氏回信,表明其人未返滬,手簡也滯留哈園。又據第418頁王國維致羅振玉書,直到九月末,王丹銘仍行蹤不明。],相關事宜已由鄒壽祺[鄒壽祺,字景叔,與王國維同鄉(xiāng),哈同創(chuàng)辦“廣倉學會”,鄒氏為主事者。下文書信中“景叔”“景”等即為鄒壽祺。]代理,這為羅、王推進出版計劃提供了極大便利。
高郵王氏藏尺牘已一一讀過,乃無蕭山王中丞書,何也?祈向景叔一詢。(羅振玉致王國維書1918.06.19)[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80頁。]
此前信件已經照相,此時由鄒壽祺流出,羅氏得睹其貌,發(fā)現(xiàn)其中沒有王紹蘭致王氏父子書,與王國維所述不符,故致信詢問。王國維隨即往詢鄒壽祺,卻意外問出了諸家信札遲遲未能出版的原因:
據云王中丞諸札因系紅紙,當時本擬石印,故未照出,現(xiàn)諸札尚在哈園。故托景擇一善法補照,照成即曬片寄東,可無他慮。惟景前言惟汪喜孫一札未照,今乃發(fā)見多種,則此書照費乃愈大矣。(王國維致羅振玉書1918.07.04)[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86—387頁。]
缺失的王紹蘭書信用紅紙書寫,字跡與信紙色差較小,恐怕當時國內的攝影制版技術不足以清晰影印,故原計劃通過繪石石印摹寫印制(王國維信中說“擬石印”,但又“未照出”,知其非落石制版)。由于未知原因,王紹蘭書信的印刷工作一直沒有進行,加上還有部分信札沒有照相,導致出版事宜無法推進。在王國維問得實情之后,羅振玉確定其刊印已陷入擱置,遂擬定出版計劃:將諸家信札分為致王念孫書與致王引之書兩大部分,分別印制,并將手頭已有的致王念孫諸札照片先行付印[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90頁。]。王紹蘭的幾通書信最終也未在國內照相,而是寄往日本,由羅氏托人印刷[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401頁。]。八月初,羅振玉終于集齊諸家信札,全面展開印刷工作,到十一月末,完成了《手簡》初編、二編的出版[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402、425頁。]。
從諸家信札之發(fā)現(xiàn)到《手簡》全部出版,歷時接近一年:由最初有意承印但礙于哈園的為難到此后長期消息不明的焦急,再到確認國內出版擱淺之后的迅速行動,其出版之歷程,在羅氏所刊書籍中亦屬曲折。
二、《昭代經師手簡》出版之特點
依最初安排,諸家信札本將分散刊于雜志,賴于羅、王二氏之奔走,它們才得以合璧印行,不致湮沒?!妒趾啞分霭?,離不開當時信札出版熱潮的推動,但更重要的是羅、王對這批信札特殊價值的重視與發(fā)掘,這反映為《手簡》出版的幾個特點,與以往的信札出版有所不同。
第一,就其理念而言,出版《手簡》受益于羅、王董理乾嘉學派之志愿。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變局,羅振玉作為從舊時代走出來的學者,遭逢世變與學變的沖擊,在《本朝學術源流概略》中,他指出:“自西學東漸,學術乃歧為二……乃今之學者于我先圣百王,數(shù)千年所歷試盡善盡美之政學則疑之,于外來之新說則信之,賤美玉而寶珷玞……近三十年之失也?!痹谖鲗W、今學壓倒中學、古學的時潮中,這種反思無疑是可貴的,羅氏也自然以賡續(xù)文化傳統(tǒng)為己任。因此,發(fā)揚以乾嘉諸儒為代表的傳統(tǒng)學術,成為他堅持出版《手簡》的原因。羅、王特別重視段、王等清代大儒,在《手簡》之前,段、王遺著整理便已在羅氏的著述計劃之中:
往在海東,作金壇段茂堂先生年譜,讀《蘇州府志》,知王石臞先生曾撰茂堂先生墓志。因求石臞先生文集,不可得。戊午反國……文簡父子未刻稿甚多,藏于某氏,欲就觀,不果。僅得石臞先生《群經字類》手稿二卷,亟影印以傳之……壬戌秋……購得叢稿一箱。亟求茂堂先生墓志,仍不可得也。因將石臞先生及文簡遺文編錄,共得八卷。已而友人以王氏家集刊本見假,則刊于咸豐末年,取校新輯本,則互有出入,因重為厘定,付諸手民……匯印為王氏遺書……世之治高郵王氏學者,倘亦樂觀厥成乎?(《高郵王氏遺書序》)[羅振玉輯:《高郵王氏遺書》,1925年,第1頁。]
此文交代了對二王遺稿的搜求、整理,這一過程自羅氏居京都起,至1925年定稿刊成,經歷近十年時間,《手簡》的刊印亦是其間一段插曲。二王遺書首先由王國維、劉盼遂整理,王國維在整理敘錄中也表現(xiàn)出興奮與喜悅:“而此殘篇(《釋大》——筆者注)足以為后人矩矱者,固亦與完書無以異。蓋大家之書,足以啟迪來學者,固不以完闕異也?!盵王國維:《高郵王懷祖先生訓詁音韻書稿敘錄》,《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99頁。]“顧五家之書先后行世,獨先生說,學者謹從《經義述聞》卷三十一所載古音二十一部表窺其崖略,今遺稿粲然,出于百年之后,亦可謂學者之幸矣?!盵王國維:《高郵王懷祖先生訓詁音韻書稿敘錄》,《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401頁。]由此可見,羅、王之于《手簡》,非獨以傳古視之,更帶有承學乾嘉的責任感。
第二,就其內容而言,在名人信札刊印的潮流中,《手簡》是第一種專門的論學書札集,體現(xiàn)著出版專題化的趨勢,以及研究意識的加強。清代名人信札刊布,始于吳修《昭代名人尺牘》,其有兩大流弊:一為“名人”標準模糊,且除書名之外,首重功名;二為重視書法,書跡既存,不憚刪略內容。如此一來,與以往刻書札為法帖者沒有太大區(qū)別。后來的《名賢手札》(1887)[是書首印于1884年,為摹刻拓印,此處所舉為鴻文書局石印本。]、《名人尺牘墨寶(三集)》(1910—1915)等,借助影印之力,少有刪節(jié)的弊端,但仍然以名臣書札為首選,目為手跡而已。至于其他各種書局所印,魚龍混雜,不過是逐利而動了。面對此景,羅振玉感嘆:“但有明以來,簡尺知好往還,或為人關說,或敷陳瑣事,故其跡則可珍,其事鮮有可傳遺者,予恒以為病?!盵羅振玉輯:《昭代經師手簡(初編)》,1918年,第1頁。]正因如此,《手簡》專以經學大師為標準,為出版風氣轉變之先聲。專題化的出版催發(fā)了研究意識,羅、王是《手簡》的整理者,也是最早的研究者。羅振玉在兩編的序中,就其學術價值和史料價值都做了提要式的說明,而且表達了自己的判斷:
如庸夫先生論當世學術:經術則程戴,史學則錢邵,小學則段王,而以文章自許。品藻諸賢,洵為精當……季仇先生駢儷文字根榘齊梁,當時之士莫與抗手,而考證之事多疏。惟所著《尚書古今文注疏》完密有條理,與它著不同。今觀其手札,言欲邀宋定之疏《尚書》,知注疏之作實出宋手。[羅振玉輯:《昭代經師手簡(初編)》,1918年,第1頁。]
此諸簡者當備異日史官之采,至若《字林考逸》校于庸堂,《端臨遺書》成于朱氏,又如閩中績學之士因左海簡牘得傳其名字,海東之書舫因孟慈之札知其嘗至吳下。凡是之類,并資多聞。[羅振玉輯:《昭代經師手簡(二編)》,1918年,第1頁。]
《手簡》之后,整理出版學者信札蔚然成風,近者如商務印書館之《簠齋尺牘》(1919)、《吳愙齋尺牘》(1938)[是編主要收錄吳大澂(愙齋)與陳介祺(簠齋)討論古物、文字的信札,尤其是關于古陶文的討論。正如謝國楨《吳愙齋尺牘跋》所言:“時簠齋半生潛居林下田間,而愙齋則鞍掌王事視學陜右。先秦故郡、齊魯名都,每有所獲、尺素往還,相與欣賞。凡鼎彝、古陶、封泥、印璽文字以及朝野時事治兵振濟之方,無不析疑間難,必定于是而后已?!倍说乩響腋?、仕隱殊途,卻因古學志趣而結緣甚深,《吳愙齋尺牘》正是其見證。將其與《簠齋尺牘》合觀,益可明學術之恒久價值。],遠者如上海圖書館之《俞曲園手札·曲園所留信札》(2011)、田家英之《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2014)[2013年初版,2014年修訂。]。從經久不息的出版熱度中,既可以看到學術獨特的魅力和生命力,又不可忽視《手簡》的開創(chuàng)之功。
第三,就其形式而言,《手簡》是最早使用珂羅版印刷的手札真跡,質量精良,一時無匹。上文提到,諸家尺牘在滬出版遇挫,最主要是由于印刷技術有限。在當時,更先進的珂羅版印刷已經出現(xiàn),但國內尚無成熟的制版印刷之所。羅振玉長期居東,成為了最早大量采用珂羅版技術者[〔日〕佐藤進:《珂羅版之路的開拓者小林忠治郎——以與羅振玉、董康、傅增湘的交流為中心》,王勇主編:《書籍之路與文化交流》,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2頁。],在《殷虛書契菁華》《齊魯封泥集存》《古鏡圖錄》等書序中,他亦大贊珂羅版之精美,如:
去文字不精,且習見或拓墨不致者過半,約存千品,謀鐫木以傳之。時無良工,久不能舉其事……今且散亡垂盡,而墨本具完;集錄之愿,用是益熾……逾月書成,影印精善,視墨本不殊銖黍。較往昔巧工所鐫,勝之奚啻倍蓰。(《古鏡圖錄序》)[羅振玉:《羅振玉??簳鴶洝?,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8年版,第120—122頁。]
可見,羅氏于古物真跡刻印本具有極強的精品意識與傳世意識,因而對落后的印刷技術亦有所不滿[又如在與王國維的信中,羅氏曾表達對當時國內石印技術的不滿:“滬上石印,精乎否乎?古刻漫用石印,精乎否乎……用石印不美觀,宜先申明耳。”見羅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26頁。],珂羅版則恰與羅氏保留本真的愿望遇合。具體到《手簡》一書,精良的印刷使得書寫細節(jié)躍然紙上,學者真跡,得以借此流布。珂羅版印刷不僅保存了墨跡濃淡的細節(jié),更可留下箋紙書畫。如朱彬致王念孫第六書,用箋兩紙,第一箋上有文士憑案展閱書信圖,第二箋印有女子薦席縫制衣物圖,并附“曠懷偶結此呈緣”行書句。兩張信箋前后呼應,當為一套,朱彬在此信中懷念往日共游之情,同時送上自己新著《禮記訓纂》稿本,與王氏多年的情誼不僅洋溢字里行間,也可從選用箋紙上窺得一二。他如汪喜孫、阮元等書亦常用畫箋,乾嘉宿儒們的文人雅趣,便經由珂羅版精印,重現(xiàn)在讀者面前。羅氏之后,再用珂羅版精印信札者,為潘承厚、潘承弼(潘景鄭)兄弟,然當其《遽庵所藏尺牘》印出,已距《手簡》三十余年。潘氏亦為一心藏書刊書者,以此類之,固可知羅氏心曲。
當然,《手簡》出版所以能呈現(xiàn)出內容與形式上的特點,其根本仍在于羅、王二氏的出版理念。正是在闡揚舊學之熱情、傳古存真之堅持的推動下,才催生了這部清代學者書信影印的開山之作。正如王國維《雪堂??簳鴶洝沸蛑兴觯?/p>
若夫生無妄之世,《小雅》盡廢之后,而以學術之存亡為己責,蒐集之、考訂之、流通之,舉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其尚;極天下之至艱,而卒有以達其志,此于古之刊書者未之前聞,始于吾雪堂先生見之……先生獨以學術為性命,以此古器古籍為性命所寄之軀體……而非好事者與尋常篤古家所能比也。[羅振玉:《羅振玉??簳鴶洝?,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8年版,第1—3頁。]
在羅氏卷帙浩繁的刊刻古籍中,《手簡》只是小小二冊,但正是這小小二冊所經歷的種種周折,刊印中蘊含的精心覃思,正可折射出羅氏對傳統(tǒng)學術的熱忱,為其有功于出版史之注腳。
三、《昭代經師手簡》與清代學者信札出版
限于珂羅版不能大量印刷,《手簡》初版只印百部,而諸家書札后來轉易多手,最終收歸國家[羅繼祖注王氏告羅氏遇二王后人書:“原件后歸海城于思老省吾,新中國成立后捐歸國家?!币娏_繼祖輯:《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40頁。據新見石濱文庫王氏致羅氏信,這批信札在1919年1月時已歸李瑞清所有,而李氏此時正以三百元的價格尋求轉手。見高田時雄:《新發(fā)現(xiàn)的王國維致羅振玉信札》,上海書評: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937221,2019-07-17。此后艾俊川先生對高田氏披露的書札進行考論,亦勾勒了《手簡》的出版過程,著重介紹了王國維的貢獻,參見艾俊川:《新見王國維書札中的兩項文獻史資料》,上海書評: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355982,2019-09-07。],也無緣再用原本新印。但翻印者源源不斷,先后有臺灣大通書局據原本縮印的《羅雪堂先生全集》版(1973)、臺灣藝文印書館影印版(1976)[該版只收第二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影印版(2014)等,可見無論是作為學術資料,還是作為信札出版的精品,《手簡》都不斷產生著影響?,F(xiàn)在距離《手簡》初版過去了百余年,其間清代學者信札出版繁盛,恰可相與對照,為未來的出版、研究提供些許啟示。
首先,《手簡》得益于羅氏先進的出版理念,采用珂羅版精印,存真程度極高,在追求印刷質量上提供了榜樣。隨著技術的發(fā)展,彩色影印的成本不斷降低、質量不斷提高,已經成為學者信札出版的主要形式,在這一點上較《手簡》最為進步?!妒趾啞烦醢嬉延幸恍┊嫻{模糊的問題,后來研究者因初版難得,大多使用翻印版、縮印版,其印刷效果自然更差,甚至會導致一些基本信息的誤判。比如賴貴三編著《昭代經師手簡箋釋》,于朱彬致王念孫第六札后注:“信箋共二面,無行格。首面印文士展書圖,二面印仕女薦席簪發(fā)圖。”[賴貴三編著:《昭代經師手簡箋釋》,(臺灣)里仁書局1999年版,第48頁。]由于賴氏所用為大通書局縮印版,此箋中文士桌案上的信封函套、女子手中的針線衣物俱不清晰,以致識別失誤,從而沒能展現(xiàn)出信箋中蘊含的情誼。
其次,《手簡》與當時其他信札出版一樣,只有影印,不具釋文,造成了使用上的障礙。后出的《昭代經師手簡箋釋》,對信文作了注解,勾稽前后背景,提供相關學術線索,可謂是進一步的研究著作?,F(xiàn)在看來,像《箋釋》一樣,挖掘清代學者信札獨特的學術交往作用,把信札的學術價值放到學者的學術研究中加以定位,正是繼承并光大了羅、王的研究意識,符合學者信札專門出版的初衷,應當是最佳的出版形式,對清代學者信札之出版極具啟示。但是,由于《箋釋》是賴氏帶領十幾名學生共同完成,水平參差不齊,存在釋文錯誤、注釋重復、應注而未注等“硬傷”,沒有達到應有的釋文整理質量,這又是值得將來之出版者吸取的教訓。
最后,《手簡》雖然是專題化的集中出版,但僅限于二王后人舊藏的范圍。羅振玉在二編序目中,曾計劃繼續(xù)搜集出版二王信札:“聞華陽王雪澄方伯藏王文簡公手簡,異日當假付景印,倘亦宇內人士所欲快睹乎?”[羅振玉輯:《昭代經師手簡(二編)》,1918年,第1頁。]從羅氏著述目錄和書信等看,這一計劃沒有實現(xiàn)——名人信札作為收藏品的特殊屬性,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其出版的進一步專題化。如今信札真跡出版越來越豐富,但大宗仍然是以收藏家、圖書館為限,尚未形成集中搜集某一類信札,進行整理出版與研究的局面,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打破藏家的界限,以學術專題或學者專人的出版形式,用出版將散落各處的書信勾連起來,為研究界提供更加豐富、便利的材料,不但是羅氏的愿望,也是《手簡》對今后清代學者信札出版的又一啟發(fā)。
〔作者張祎昀,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21級博士研究生〕
A Commentary on the Publication of Zhaodai Jingshi Shoujian
Zhang Yiyun
Abstract:Zhaodai Jingshi Shoujian was the first published collection of a Qing scholar's manuscripts of letters that was printed using collotype techniques. The letters were discovered by Wang Guowei in the Wangs' family collection in Gaoyou, and after twists and turns, published in Japan by Luo Zhenyu. The publication of Zhaodai Jingshi Shoujian was of ground-breaking significance. It was don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Luo and Wang's ideas inheriting the scholarship during Qianlong and Jiaqing's reigns in the Qing Dynasty. In terms of its content, it shows that letters were becoming a specialized theme of publication, reflecting a growing awareness of this research subject. In terms of its form, it was of the best possible printing quality, using collotype techniques. The emphasis on printing quality and the attention to the content of the letters had a profound impact. The subsequent publication of the Qing scholars' letters took steps forward in these two respects. Zhaodai Jingshi Shoujian also reflects the publishers' wish to break the limit of private collections and to make scholars' letters a specialized theme of publication, which can also be inspiring for the future work in publication.
Keywords:Zhaodai Jingshi Shoujian, letters of the Qing Dynasty Scholars, Luo Zhenyu, publishing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