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由于突發(fā)新冠肺炎疫情,各地人口流動受到嚴格限制,可是作為街道清潔者的環(huán)衛(wèi)工,每天還是需要戴著口罩,按時上班,清掃給每個人劃定的路段。作為鄉(xiāng)村環(huán)衛(wèi)工的管理者,反而“足不出戶”,他們需要及時掌握工人的動向,體溫是否正常,是否出工,路面是否打掃干凈,情急之下,建了一個微信工作群,每天工人上班的圖片,需要定時發(fā)到群里,以便記錄存檔。
這樣的舉措,對于像我這樣工作離不開手機、電腦的人來說,并沒有什么不便,對于鄉(xiāng)村環(huán)衛(wèi)工這個群體,卻是一個問題。組成這支隊伍的人,幾乎都是村里伯父伯母和大爺大媽,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他們對智能手機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不說他們,母親還不滿六十,按鍵手機都不大會用,除了接電話,似乎從來沒有給我撥打過電話。她被她姐姐,也就是我大姨拉進這個隊伍后,成為唯一一個沒有“一本通”(認定登記的貧困戶)的環(huán)衛(wèi)工,每天負責從家門口到大隊部(村委)一里多的路段,外加清理大隊部門前集中放置的垃圾桶,一天兩次。她總是緊趕慢趕,很像我以前上學的時候。
自從田地荒蕪種不了后,母親就總想找個別的事情來做。水田就是這樣,幾家不種,其他人就會跟風,多一些不種后,剩下的人家想種也種不成。地是需要養(yǎng)著的,水田尤其要成片養(yǎng),不然留不住水,累死累活也沒有什么收成。她大半輩子都是和土地打交道,地壞了可惜,生活也會過下去,掃地可以讓她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雖然不多,但勉強可以維持鄉(xiāng)下的日常開支。母親很看重這份工作,盡管最初幾年,她和其他人做一樣的事,也許做得更多(有些貧困戶做工就像走過場),工資卻只有幾百塊錢——擁有“一本通”的人的工資一半。但她仍盡職盡責,有時打電話聊起,她總會說,這個事情比種地好多了。其實,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她的非貧困戶身份,總怕哪天就“失業(yè)”了。她做得細致認真,陪著小心翼翼。
家里沒有被界定為貧困戶,主要是因為我。我在外省一個文化事業(yè)單位上班,有“國家干部”的身份,全年工資總額超過了界定標準。只是家里僅有我工作,城里消費高,錢都花在房貸和飲食交通上,很難照顧到父母。我總是感覺慚愧,不在他們身邊,又沒有錢,便會自私地想他們也有點收入,可以讓我稍微寬慰一點。母親的收入幾乎滿足了他們在老家的開銷,他們沒有主動問我要過錢,偶爾電話中會說到過年過節(jié),大姐會給他們打幾百塊錢,那個時候我就會想,我也應該在一年中的幾個重要時節(jié),給他們轉點錢。只是都轉得不多,一千兩千的,過年給他們包紅包,也是每人兩三千塊錢,一年下來給不了多少。
母親成為環(huán)衛(wèi)工,眨眼就做了幾年。這幾年正是我畢業(yè)求職又換工作去往另一個城市的時候。我心底里感激母親有這樣一份工作,可以讓父母在老家不至于那么拮據(jù),也可以讓我稍微緩一口氣。武漢封城前一天,我剛好從南方回到老家過年,沒過兩天,村干部過來排查,然后就是拿著喇叭的宣傳隊在村里游走,告誡大家不要出門走動。母親的工作一直沒有停止,整天在外面清掃,剛開始那些日子沒發(fā)口罩,母親一直套著她的防寒面罩,遇到人就離得遠一些。隨著局勢的嚴峻,喇叭響得越來越勤,環(huán)衛(wèi)工人終于戴上口罩了,出門在外的人也幾乎銷聲匿跡,微信群就是那個時候建起來的。
母親的手機是老款的,無法安裝微信,幫母親在群中“打卡”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為這個對策感到啞然,進了群就得到證實,群員幾乎都是環(huán)衛(wèi)工的家屬,使用智能手機的年輕人。群主發(fā)了幾張樣圖,要大家按著那個樣子拍照發(fā)到群里,每天都要“打卡”。當然,母親并不知曉這個詞,面對鏡頭她有種與生俱來般的莊重感,把這看成一件尤為緊要的事情。她會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衣服整潔,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后扎好,然后穿上紅黃配色的環(huán)衛(wèi)工背心,先要測量體溫,在家門口拍一張拿著溫度計的照片(根本看不清度數(shù)),再提著掃帚和畚箕出門,聽候我的安排。
一路上,要在幾個點給母親拍照,盡管是她勞作的身影,透過手機鏡頭也有了一些喜劇的意味。母親多年前患上甲亢,做“甲減”的時候傷到了,此后身體就很瘦弱,怕冷,冬天穿得多,鏡頭中的母親顯得有些臃腫,清掃落葉的動作卻有力,因為緊張,甚至有些不自然,還會笑場。母親是個細致的人,盡管此行更重要的是拍照,但一路上的落葉和生活垃圾都被她收拾得很干凈,一小段路花了很長時間。除了幾個點外,我還給她拍了很多工作照。所謂的點,其實就是把分配給她的那個路段分成幾截,分別在每一截拍幾張,這樣就表示她完成了全部工作。比如離家不遠的祠堂前,那是家族宗祠,前些年翻修一新,成為村里留守老少的一個休閑去處;又比如村小學原校長的家門口,他家養(yǎng)了一只黑狗,見人就叫;再就是大隊部門前的垃圾桶旁,那是最難處理的地方,她總是和大姨一起清理,有時我會幫著母親撿拾、清掃一下,不過在那里我會很拘束,好像清理垃圾會讓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工作時的母親尤為認真,好像把整個自己都投入進去了,鏡頭里的身影,顯得自然平和,親切溫暖,就連那紅黃相間的工作服,似乎都不那么扎眼了。這是一個和過去完全不同的母親,以前她扛著鋤頭早出晚歸,天黑完了還沒回家,如今除了集體勞動,她總有些時間可以讓自己休息一會兒。我不知道如何從她的外表變化去描述這種差別,她仍然那么單薄、謙卑,仿佛誰都可以對她頤指氣使,而她只會沉默地順從。不過,她的眼睛似乎更有光了,過往的勞作讓她疲憊不堪,行動遲緩,如今她有了更多的話,手邊好像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整個人更活泛了。
每天九點左右,微信群里就會有人陸續(xù)上傳照片,都是一些衰老的身影,舉著體溫計,戴著口罩揮舞掃帚,在不同的路段打掃。他們有的抬頭面對鏡頭,表情漠然,既不自然也不像表演,仿佛只是偶然對視,流露一瞬間的凄苦。他們大多是女性,有的我認識,絕大多數(shù)都很陌生。長久離鄉(xiāng),記憶中便留下了一段完整的空白,時間又如此粗糲,在每個人的身體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線條,日積月累,往日的熟悉被削刮得不見蹤影,只剩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神情,在我的腦海中起伏,想要問候,卻又不敢打招呼。有時候,那些身影的背后,會有其他的路人,他們偶然進入鏡頭中,帶著好奇窺探,動作與表情都有種歡欣的意味。但他們站立之處,讓我溢出更多的懷鄉(xiāng)與溫柔之情。時光荏苒,土地仿佛依然保持著它們原本的模樣,那條通往山中的小徑,在兩口山塘和竹林掩映中消失不見;那座混凝土橋,每次都讓我膽戰(zhàn)心驚,它的欄桿上覆滿塵土,早已沒有最初的光彩;那條去往江邊的路,熟悉而又陌生,如果童年有過探險,它就是通往秘境的通道;那個小小的十字交叉路口,過去那么逼仄擁擠,如今也未改觀,旁邊的引水渠還在,田野荒蕪,再沒有抽取的江水流經(jīng)其間……
與其說親切,不如說是漂泊在外的游子的故鄉(xiāng)身份得到確認。人間一世,算不上滄海桑田,離開再久,叫做故鄉(xiāng)的土地,仍舊會有一個地方,在某個瞬間將你擊中,打開封存在腦海中,那失落已久的記憶地圖。我就是被擊中的其中一人。我沒有想見,會在母親的工作群里,收獲內心的波瀾。母親始終在這片土地上活著,她比我更熟悉周圍的人與物,能夠更清楚地說出村莊的變遷,有時候她和父親會暫時隱瞞,等到時機合適時,就會對我和盤托出。相比于土地風貌的變化,他們更留心人事的變換,周圍家庭的喜憂,他們看在眼里,落入肚腹,過后借由什么話頭,就開始了這種重溯記憶之旅。這樣的傾吐往往使我震驚,在他們的口中卻是輕描淡寫,我想這并非是事不關己,而是時間的結果,它讓人度過半生,懂得了內心的持重,可以平靜地流露悲歡。
我選取了幾張為母親拍的工作照,也發(fā)進群里,又逐一打開來觀看。母親的衰老近乎緩慢,我不知曉自己為什么竟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她身影瘦削和膚色暗黑的緣故。來自甲狀腺的疾病始終折磨著她,左旋甲狀腺素鈉片她已服用多年,并且將繼續(xù)服用下去。她的寒性體質極易引起上火,幾乎每次在電話里,她都會提到吃了什么引起上火,又如何通過綠豆湯將火氣排散。那些滋補身體的營養(yǎng)品,對她而言,無疑是可望而不可及。她想要自己的身體健康起來,這也是我們的愿望,卻總由于營養(yǎng)品引起消化系統(tǒng)的不良反應,尤其是上火,而不得不剛開始就停止。她不得不只吃最清淡的食物,如青菜、肉湯,烹炒的食物讓她望而卻步。她暗黑的膚色,來源于外祖父和外祖母。不知是長期的勞作,面朝黃土背朝天、風吹日曬的結果,還是長期得不到足夠休息,營養(yǎng)不良,他們在我有記憶之日起,膚色就是那樣暗淡,尤其是外祖父,身材很高,但長得黝黑精瘦,臉上沒有一絲油光。這樣的膚色會讓人很早就顯出老態(tài),這種老態(tài),或將從此伴隨他一生。尤其像母親這樣瘦弱,這種老態(tài)似乎很早就在她的臉上浮現(xiàn),那張清瘦的臉從未豐盈過,皺紋好像也很難在她皮包骨般的身體上施展功夫。唯一顯見的衰老,就是她那一頭略顯稀疏的頭發(fā),從濃黑漸變暗棕,如今顯現(xiàn)一絲一叢的灰白。它們在照片里如此顯眼,在紅黃相間的工作衫的映襯下,依然很難被忽略。
或許是我離家太久,在家的時間太少,那些原本悄然難辨之事,在時間的隔斷下,猶如跳動的彩色燈盞,每次重逢,都按下了一個開關,相應的色彩便會亮起,如此分明,很難假裝未曾注意。這些照片與其他人的排在一起,在統(tǒng)一的外在著裝下,并不獨異,母親的衰老被記錄在鏡頭里,在影像中又被定格了一次。
這個工作群每天跳動的,都是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從無其他,這也間接地說明,發(fā)送這些照片的,并非鏡頭中的人,而是他們的親屬。猶如我,出于工作的需要,按時拍好照片,然后提交,我們彼此并不相識,和這份工作也無半點關系,所以無話可談。我們如此操作,只是為了家人能夠繼續(xù)從事這份差事,畢竟相對于務農,它的收入更為可觀。似乎看起來,我也參與到了這份工作中,至少幫助母親完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在這個規(guī)則中,她是否真的清掃了道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
有時我出于慵懶或走不開身,便會讓母親獨自出工,我從相冊中找到未曾發(fā)過的照片,發(fā)送到群里,也未曾被識破過。這并非弄虛作假,母親確實出工了,那些日子疫情有加劇的趨勢,需要盡量減少人的流動,甚至要求一家一戶只能一人出門買菜或采購生活用品。特殊時期,負責鄉(xiāng)村環(huán)衛(wèi)工日常管理工作的人也暗示,一次可以多拍點,定時發(fā)送,畢竟出門的人幾乎沒有了,道路也不用像往常那樣勤于打掃。群里的其他人同樣如此,每天發(fā)送的照片,幾乎都能看出來是同一次拍攝,這又何須過多苛責。哪怕有些人確實愛貪便宜、鉆空子,大多數(shù)人還是勤勞本分的,無需攝像頭的跟蹤,他們就會按時來到自己負責的路段,一點點將它打掃干凈。大姨以及住在她家隔壁的一個伯母,這兩個我很熟悉的人,我?guī)缀趺刻於寄軌蚩匆娝齻儎谧鞯纳碛?。特別是那個伯母,她包干的區(qū)域包含了我家門口的坪地,一個三面環(huán)水并且被竹木環(huán)繞的地方,每天都會落下無數(shù)的葉子,她早早就會清掃到這里,并在這塊不大的地方花費很長時間。我站在門口時,偶爾會和她打個招呼,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沉默地清掃,然后悄然離開。
母親和她們一樣,總是要把每個地方都收拾干凈了,才會往前走,有時候為她拍照,拍完了她仍在清掃落葉,我就會無聊地走來走去,往前或者往后走一些,打發(fā)無事可做的時間。面對母親從事這項勞作時,我想要幫她盡快做完的熱情并不高,相比于城市的清潔來說,鄉(xiāng)村的清潔工作要輕松很多,處理的也都是落葉和少量的生活垃圾,人口稀少,往來不多,不用把一整天的時間都消耗在這里。對于母親而言,這確實比種地輕松多了,對于無所事事的鄉(xiāng)村晚年生活,這無疑也是一個不錯的排遣。
這樣想可以減輕我的負罪感,陪伴,有時候略顯生硬的撒嬌,在母親面前還是能夠奏效。年過三十,未婚,不像村里比我更小的人,早已有了三四口人的家庭,我還無法給父母帶來那種他們理應擁有的天倫之樂。我不知道怎么彌補,在外時只能每周打電話問候他們,囑咐他們保重身體,回家了就幫家里置辦一些什么,給他們發(fā)個紅包,盡力包攬日?,嵤?,陪他們說話、看電視。我不愿把世事艱難掛在嘴邊,讓他們徒增煩惱,更愿意像當初他們哄著我一樣,給予他們更多的慰藉和安心。那場原本不知道將延續(xù)多久的疫情,在我回家的兩個月后,終于得到了有效控制,跨省的流動逐漸恢復,這個漫長的“假期”最終在三月結束,我回到了工作的城市,隔離期滿后又投入到工作中。
剛回去的那些日子,我還在群里發(fā)一些母親掃地的照片,應付交差,直到鄉(xiāng)村的抗疫措施松弛下來,恢復了正常的生活秩序,這項特殊時期的工作才告一段落,我也不再參與其中,成為一個旁觀者。
不用發(fā)送照片打卡后,有一段時間這個群沉寂下來,滑落到我微信聊天記錄的底端,讓我想不起來有過這樣一個我以局外人身份加入的工作群。直到某一天,它又彈跳上來,占據(jù)了微信聊天的前排,重新進入我的視野。更新的都是日常工作安排。為了省事省錢,原本只用負責道路清掃和處理生活垃圾的環(huán)衛(wèi)工,時不時就會被安排去參加集體勞動,后來我才知道,這些集體勞動原本應由村里專門雇人完成,工資按日結算。周末與母親說起這件事情,她問我怎么知道的,我便把群里的消息告訴她。在他們的印象里,只要我說,某件事我是在手機上看到的,父母就會問,是他(她)發(fā)給你的嗎?一般我都會說是,如果事件涉及對方是女性,我就換個說法,以免帶給他們不必要的猜疑。我很難和他們解釋QQ、空間、微信、朋友圈乃至微博,與他們所知的電話和短信之間的差別,這種不是點對點的,公開或半公開的交流方式,對于沒有切身體會過的人,是很難理解的。
最初我也感到氣憤,尤其是聽母親說,同樣作為環(huán)衛(wèi)工的某個熟人,因為與某個鄉(xiāng)鎮(zhèn)領導有親戚關系,她每次參加集體勞動時,都會另算工資。這樣的不平等讓我更加憤懣,我上網(wǎng)搜索與環(huán)衛(wèi)工有關的條例,想知曉他們的責任范圍。在某份條例中,確實有條款明確了他們需要參加一些集體勞動,但未說明另算工資。我又問了鄰縣一個擔任基層公務員的朋友,他說每個地方都各有不同,有的會發(fā),有的不發(fā),沒有明確規(guī)定許可或禁止,我只能作罷。
工作群重新浮動出來,大約是負責人發(fā)現(xiàn)了它的便利之處,不用點對點打電話通知每一個人,讓他輕松不少。每一天傍晚,他都要發(fā)布次日的集體勞動信息,不是某段檢查小組的必經(jīng)之路,便是某個藏污已久的水塘,要么去江邊除草,或者干脆去某個農場或工廠(最為可疑)。除了時間和地點,一般還會囑咐工人們帶上什么工具,他把所有工具的學名都換成了與家鄉(xiāng)話對應的同音文字,以便群員一讀就知道,應該告訴爸媽或爺奶帶鐮刀還是鋤頭。這在我所有加入的群中,頗為特別,又頗為滑稽。母親對這樣的勞動,并沒有過多的抱怨,拿了幾年比別人少一半的工資后,她的待遇終于和其他人差不多了,她仍然小心翼翼,用沉默和踏實的勞作,試圖在人群中隱藏自己非貧困戶的身份,期望能夠一直做下去。累是必然的,母親的身體本來就弱,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工作態(tài)度和能力,要比其他人做得更多更好。有次她說,那些負責檢查的人都說,她清掃得干凈,不偷懶。我不知道這與她始終在崗位上未被辭退有無關系,然而那些在母親口中,懶惰曠工的“一本通”員工,也不見辭退一人。
不記得從哪一天起,這個鄉(xiāng)村環(huán)衛(wèi)工的群又開始被工作照刷屏,都是由負責帶隊的群主發(fā)布的,不再是清潔工的家屬。我起初并不在意,那都是一些特別隨意的照片,角度不正、晃動導致的模糊,大多是背影和俯身勞作的身影,辨別不出究竟誰是誰。我也沒有時間和精力點擊,群太多,幾乎都沒有了閱讀的欲望,我把跳到前排的群消息逐一刪除,看看朋友圈的動態(tài),然后息屏。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點開時,在那些沒有任何美感的照片中,竟看見了母親。我一張張看著,那些圖片在緩沖中,從模糊變得清晰,那些人物和場景也顯現(xiàn)出來,熟悉而具體。十幾張照片,母親唯獨出現(xiàn)在那一張上,拍攝者可能出于無聊,隨手拍下了這些相片,似乎想把周圍的一切都攝入鏡頭,分給每個人的機會都只有一次。那都是故鄉(xiāng)常見的風景,新舊雜亂的房屋,墻面上雨水沖刷的褐色痕跡尤為明顯,落滿塵土的道路,早已失去混凝土的模樣;高大或單薄的樹,榕樹、樟樹或樸樹、楓楊和烏桕樹,它們立于道旁或田間,濃綠而茂盛;還有用鐵絲網(wǎng)或竹片圍成的菜地,也是青蔥一片,洋溢著不可阻擋的生機。只是照片中的地方熟悉而陌生,那些親切的風物和身影,仿佛隔著屏幕也能聽到鄉(xiāng)音和聞到淡淡的植物氣息,而我卻說不準確,那究竟在村南還是村北的某處,離鄉(xiāng)十多年,腦海中的地圖愈發(fā)變得淡薄,沖刷出一大片的空白。近鄉(xiāng)的怯意在千里之外突然涌上心頭,我又回到拍有母親的照片。
那是一張豎直拍攝的照片,照片的焦點,是一條早已撿拾干凈的渾黃的混凝土路,由此分成上下兩部分,下部被道路填滿,上部又可以分成四份。左半邊攝入了一面三角形的墻體,底部是一條隱約可見的干涸的雨水渠,墻面沒有粉刷,呈磚紅色;一樓兩個細小的窗戶孔旁,釘有四根平行的褐黑色木條,大概是鋪過塑料防雨布,塑料氧化后,被風撕扯得一干二凈,不見蹤影;二三樓裝上了推拉窗,二樓的窗戶拉開了一半,印花的窗玻璃斜印著青綠色,大約是樹影的反光。右半邊是矩形的樓體,它的上下兩層粉刷了石灰,二樓也是推拉窗但并未打開,這是農村磚房的標準裝修;窗下三十厘米處是一排四根電線,斜穿過照片的右上角;一樓露出半扇鋁合金門,墻基一米高粉刷成灰色,是另一道裝飾,鄉(xiāng)下灰大,雪白的墻面蒙塵已久,顯出一片片暗黃。上半部分是一些高大的樹,樹身斑駁,枝葉松散,一棵緊挨著另一棵,綠葉稀薄處,映照著瑩白的天光,因為像素的緣故,無法放大辨認,它構成了照片四色中的綠。四個人影夾在中心點偏右上的位置,母親就在最左邊。
他們應是集體勞動之后,正在返家的途中,人群最后一個戴著草帽、右肩扛著釘耙的男性,身影看起來并不衰老,洗得泛白的藍色襯衫背后,汗水已經(jīng)洇濕了整個背脊。中間兩個婦女拿著鐵鍬和畚箕,低頭往前走著,穿著大花色鮮艷襯衣的那一個,似乎是大姨,她前面身形矮小,穿白色碎花襯衫、戴著袖套的,大概是挨著她家住的伯母,但我并不能肯定。在我近乎異鄉(xiāng)人般的眼中,村里身形相似的人有很多,他們年輕時或許各有不同,而衰老卻將他們塑造得越來越相似。母親那頂?shù)S色草帽的帽檐,在定格的鏡頭中顯得尤其寬大,離開房屋的遮擋,走進了下午并不強烈的陽光里,顏色更加明亮。她的頭向左側微抬,正注視著遠處的什么,鏡頭中無法看見,身上是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紅白細格子襯衫,母親瘦弱的雙肩難以將衣服撐滿,看起來稍微有些長了,在鏡頭中泛出一條豎直的粉紅。她的左手挽著一個藍色塑料底畚箕,畚箕口露出一截木頭手柄,里面大概放著一把蔗刀或禾鐮,用來清除雜草,畚箕在光線的映襯下,仿佛顯得比別人的干凈許多。她的影子落在左側,比她的身影稍微短一些。幾個人應是往南走,路的盡頭往東拐消失在紅磚墻背面。
一行人靠右走,在他們左后方,是我家的泰迪狗“餅干”,這是二姐的兒子給它取的名字。這條狗,也是二姐帶回的諸多條狗中,最近一條的后代。那條叫做“糖寶”的母狗,過于溫馴,對每個人都充滿熱情,被二姐帶回老家后,數(shù)次走失,并最終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它被人抱走的時候,“餅干”還未斷奶,向來膽小,一看見人就鉆進老廚房堆積的木頭底下,那是“糖寶”生它的地方。家里只剩下“餅干”的時候,它起初總是在家門口,目送著母親出工,一路清掃過去,膽子大了點,就像“糖寶”一樣,整天粘著母親,走遍了村里的大路小路,它的膽小令它時時跟在母親身邊,至今沒有走失。由于父母并未將它當成寵物對待,也沒有時間給它打理毛發(fā),鏡頭中,“餅干”原本潔白的身體,就像一團在塵土中滾動已久的棉花,毛發(fā)污黃打結,像一條流浪狗,像堆積在路面的一團黃土。它的尾巴半夾,頭向右扭,嘴巴因為炎熱微張,眼睛注視著后面的人。
照片的中心點壓在渾黃的路面上,拍攝者拿著的手機與水平面呈大約六十度夾角,這樣隨意的拍攝,仿佛一個膽怯的偷拍者,不敢明目張膽,只求蒙混過關。其他照片也是如此,沒有一個端正的視角,人影、房屋、樹木甚至道路和山巒,在不同的角度下,呈現(xiàn)歪斜的姿態(tài),讓看見照片的人,總是想先把它們裁剪一番,才能安心地查看。顯然,這種拍攝只是工作需要,年初是環(huán)衛(wèi)工自證工作屬實,如今,鏡頭外的人則需要自證工作已落實,時間、地點、人物,只要照片能夠提供相應的信息,便算有效,誰又會管照片的美感呢。盡管這樣的鏡頭讓我感覺不適,我還是下意識地把這張照片保存到相冊中,并刪掉了多余的群消息。
從那次開始,我就會留意那個群的消息,里面時不時就會出現(xiàn)一長串照片,看見后,我便一張張打開,看看母親他們又在從事怎樣的集體勞動。可能是我家附近比較干凈,沒有需要集體勞動才能清潔的地方,每次看見的,都是陌生之處。有的照片中,背景里是白墻藍頂?shù)蔫F皮廠房,一群人在草木豐茂的溝渠中清理雜草,砍倒橫生亂長的樹苗。有的照片,他們圍在一個水塘邊,拿著釘耙與鐵鍬,打撈塘中的枯枝與生活垃圾,很多人家都把水塘當成了天然的垃圾桶。極少的照片里,母親會出現(xiàn)在中心位置,要么舉著鋤頭在某段圍墻邊松土,到處都是刨下來的雜草,要么就是擔著一對樹膠桶,壓彎扁擔的重量讓她眉頭緊鎖,領頭走過凹凸不平的田埂,把水澆到某塊地里。還有的照片里,前一天他們還在圍著一棵樟樹的花壇里碎石松土,第二天就已在壇中種好了綠植,那些顏色不一的植株,有的連我都不清楚叫什么名字。電話里,有時候母親會說到他們種下的觀賞植物,也說起有人會把好看的偷偷帶回家種植。有一次,她饒有興致地對我說,家里大門口也種了兩株很漂亮的花,是大姐一家從云南帶回來的。只是在她的描述中,我很難猜到他們種下的究竟是什么,這個好奇心一直到過年放假回家,我才認出那兩株花木是三角梅,它們長達半年的花期,讓我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時不時會被它們一叢叢紫紅色的花火所籠罩。那是種植簡單又熱情似火的一種花木,被父母種植在家門口,似乎也歪打正著,別有一種寄寓。
還有的照片,不知道在學校還是某個廠房的外面,環(huán)衛(wèi)工分散在道路兩邊,有的用手拔鐵線草,有的用鐮刀砍構樹,被砍倒的構樹就在鏡頭前,泛黃的刀口還能看清樹的年輪,一圈或者兩圈;宛如綠色三叉戟的葉片倒伏過來,背面要比正面白一些,透過鏡頭似乎都能夠感受到葉片上細小的絨毛;鐵線草一堆一堆地擺在路邊,夾帶著落葉和泥土,擠擠挨挨地裝滿了畚箕。母親大多數(shù)時候穿的都是那件紅白細格子襯衫,大概被她當做了工作服,這種長袖的衣服很適合在做清除類的事的時候穿,比如砍樹和除草,手不會被草葉劃傷,也可以阻擋蚊蟲叮咬,避免引起皮膚的不適。偶爾能見到她穿著另一身:綠色碎花長袖的襯衫,藍布褲子,穿在身上顯得異常肥大。那應是很多年前才有的布料,住在城中的伯父伯母,多年前返鄉(xiāng)時,總會帶回來一大堆舊衣服,如今父母做工時,還是會挑出那些衣服來,仿佛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那些衣服穿爛。她有時蹲在溝渠和路邊認真做事,有時提著畚箕去倒割下的野草,有的照片中她似乎在看著鏡頭,或者在和某個人說著什么。在這些無意間被拍下的照片里,瘦弱的母親無法撐起包裹她的衣裳,從遠處看起來,她給我一種無力感,整個身體往下垂落的感覺。也許伯母的衣服確實不適合她,更有可能是,母親在我無法過多照顧之時,迅速地衰老了。我將那些照片放大,近在眼前的母親似乎已有一些躬身駝背,雙手下垂,嘴唇緊抿后嘴角微微向下彎曲,雙眼在模糊中,也透露出一股疲累感。我一下子不敢再看下去,她看著鏡頭的雙眼,好像也正在看著我。
群里的母親顯得那么柔弱,在偶然拍到她的照片中,和其他人相比,她也顯得清瘦,尤其在一張拍到她拿著鐵鍬、提著一畚箕割下來的野草往遠處走去的照片里,她的雙腿在那條藍色的褲子里面,就像兩根細瘦的竹竿,她的整個身體都被這兩根竹竿支撐著,在時間之河里一次又一次泅渡,仿佛沒有盡頭,永不終止。也許在別的眼睛看來,這群年紀差不多的人并無兩樣,無非都已不再年輕,而我卻無法長久地注視這張照片,它完全觸發(fā)了我作為人子的羞愧感,以及逃離到別處的懦弱。
有次休假回家時,我看見“餅干”病怏怏的,趴在門口一動不動,這才從母親那里知道,天氣寒冷,父親卻僅在門口扔了一件破衣裳,當做它的窩,沒有把它安置到一個更暖和的地方,它已經(jīng)感冒了好多次。我立馬在網(wǎng)上買了泰迪穿的衣服,還有幾包狗糧。我想看看它是否還有其他的不適,我常年在外,“餅干”和我并不親熱,它會對著我搖尾示好,當我走近時,它又會快速地遠離。剛回家的幾天,很難走近它,慢慢終于可以讓它停住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由于皮毛過于密長,它的排泄物粘在身上無法脫落,這些污穢之物,令它感到尤為不適,所以當父母看見它經(jīng)常拖著后腿在地上磨屁股的時候,這些臟物導致的清潔問題已經(jīng)特別嚴重。我查看時,發(fā)現(xiàn)它的后腿上和尾根處,已經(jīng)破皮發(fā)炎,有了膿腫,可能還會發(fā)癢,讓它時不時就要重復那個動作。母親看見后,也分外震驚。我感到特別生氣,責怪他們沒有將它照料好,只是說了沒兩句,我就停了下來,找出剪刀,把那些粘著糞便的毛發(fā)剪掉,找出藥棉和木子油,將木子油擦拭在“餅干”發(fā)炎的地方。這也是母親的意見,通常他們手腳破皮發(fā)炎,就習慣用木子油來消炎,瓶中僅有的幾十毫升液體,已經(jīng)使用了十幾個年頭。我不知道這種東西對它是否有用,但擦拭了總比什么也不做好,幾次之后,“餅干”發(fā)炎的地方居然奇跡般地愈合了,那個時候,買給它的衣服和狗糧也被父親取了回來,看著它恢復往日的生機,我心底竟涌起一絲感動。我想起了十幾二十年前,家里有一只叫“星”的狗,和我尤其要好,卻由于誤食了毒物,當我放學回家時,它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肚腹翻涌,嘴里不斷吐出白沫。我不知所措,恐懼讓我步步后退,看著它在爬向我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父親怪我對一條狗太好,言外之意,大約是家里生活并未轉好,他們都還在為活著奔波,怎么可能像有錢人家那樣,給狗置辦各種東西,把它當做人來對待。我無法向他流露我對“餅干”的感情,在內心的最深處,我很感激它在父母身邊的陪伴,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了我,它就是我那份難以言說的情感的外在投射,包含著謙卑、愧疚、苦悶和無能為力。它并不求家庭富貴騰達,需要的僅僅是寒冷時一個暖和的窩,和饑餓時的一口糧食。它能夠給予這個家的,卻是一種生機,不論是搖動的尾巴,蹦跳的身子,或對暗夜與陌生人的吠聲。它讓沉悶的生活生動起來,能讓人感覺到什么是依偎和愛。
正如我一直想要給予他們的,只是面對當下的境遇——他們把畢生積蓄掏出,為我在一個陌生之地遞交房屋的首付后,仍要自己謀求吃食——這種給予是否太過虛無?我無數(shù)次懷疑自己已經(jīng)誤入歧途,我想過改變,往外面投去一份又一份的簡歷,探問身邊的親朋,只求有個地方能夠接納我,提供一份合適的薪水,讓我果腹之余,也能夠讓父母安心,不用再在風吹日曬下,挺住病弱不堪的身軀。我所求無多,只愿問心無愧。
鄉(xiāng)村私建房屋被嚴令禁止后,做了一輩子泥水匠的父親便失業(yè)了,賦閑和年華老去,讓他開始忍受病痛的折磨,日漸顫抖的手,數(shù)次摔傷的腿,勞損的腰和頸椎,無時無刻不在向他索要過往的報償,日常生活的擔子,便落到了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的母親身上。這份工作盡管不算體面,卻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讓原本應由我挑起的擔子,暫時又被分擔過去一部分。被慢性疾病折損身體的母親,堅持了這么多年。在他人的鏡頭里,她總是在遠遠的某處,面容難以看清,在我新年為家人拍下的全家福中,母親眼角的皺紋,還有額頭的白發(fā)異常顯眼,那雙裸露在外的雙手,皮膚松弛,關節(jié)腫大,垂落在穿著花襖的身體兩側,她的眼睛半瞇著,在子女和外孫輩的環(huán)繞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也許那一瞬間她相信,幸福的生活是能夠依靠勤勞創(chuàng)造的,然而一個多月后,她就被告知,鄉(xiāng)村清潔工作被外包出去,改由私人經(jīng)營,因為沒有“一本通”,她做到那個月底,就不用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