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釋（組詩）

莊曉明

形說（一）

“我”是誰

“我”居住于軀體的何處部位

現(xiàn)在，我自虐地割除皮肉，一種劇痛的快感

證明著“我”的存在

但這些割除的皮肉，它們痛嗎

它們很快又冷又腥，像一堆陌生的垃圾

——“我”難道曾在其中駐扎

我不停地割除皮肉，要割至何處界限

才能觸及“我”，并將之驅(qū)逐出來

當(dāng)然，你不能回答——因?yàn)橐粭l影子

從未能使我疼痛

形說（二）

我的影子的缺失

為了一縷風(fēng)流過

缺失的周圍，是潰瘍，結(jié)核，癌細(xì)胞

一縷風(fēng)流過，擠出一條甬道

但不能治愈它們

一縷風(fēng)流過，尋著曲折的甬道

它不能如彈孔，簡潔地從胸前透到胸后

只是蜿蜒流入了深處的一片山谷

有著曠古的靜默

一縷風(fēng)流過

無法治愈擴(kuò)散的潰瘍，結(jié)核，癌細(xì)胞

只是暫時舒緩了呼吸的急促

形說（三）

一堵墻

當(dāng)光線掃過某個角度

便粼光一閃

一堵墻?？赡芨卟贿^三英尺

可能手指輕輕一彈，便窗紙般洞開

然而，我們只是默默對視著

以冰的漠然

一堵墻，只存在于我們漠然的視線

我們回避它，仿佛它的后面

有一處巨大的深淵

風(fēng)吹著，鳥鳴著，在我們之間

一堵墻，只是一道影子

形說（四）

現(xiàn)在，終于是黑夜了

我暫停了逃亡，似乎又與世界渾融一體

然而，當(dāng)我沉沉欲睡，寂靜中

總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纏在枕邊

—— 那可惡的影子，無法洗滌的原罪，仍在追逼

而且，借助于黑暗的廣漠，它更加絕望地

將我繭裹于監(jiān)獄的窒息

但我又不能撕裂自己的胸，取出肉質(zhì)的心

血淋淋的紅色，高高舉起

如光線透入海水底層，世界現(xiàn)出原初的明凈

是的，我不能，我怕疼

我唯有繼續(xù)逃亡，永無寧日

形說（五）

有條影子，來自一個叫作靈魂的地方

可我遍尋肉體，甚至口袋一樣倒翻

亦沒能抖落什么

但究竟是誰，叫我這般遍尋肉體

如此急迫

影說（一）

人類從大地腹中，掘出了成噸煤炭

汲出了源源井水……但大地的影子

仍鎖在大地之中

即使人類掘到巖層最深處，燃起一叢叢礦燈

也不 能品嘗大地的影子，只是加入了蚯蚓鼴鼠的行列

為大地的影子所囚禁

現(xiàn)在，躺下來，讓軀體和影子一同貼近土地

閉上眼睛。漸漸地，你會感到軀體生出根須

而大地的影子，啟示般冉冉浮升

影說（二）

這些石頭，草葉，水波……

都是我的旅途驛站

我屬于一個手風(fēng)琴的空間，從你的軀體出發(fā)

向著廣袤的世界遠(yuǎn)征

如果你的身下燃一盞燈，我即能火箭一般

飛向宇宙邊緣

然而，我期待這樣一種光源

能分 解人體的黑暗，尋到心、肺、肝、膽的影子

石頭，草葉，水波……輕盈搖曳

影說（三）

虛無有一道縫隙，讓我自由出入

我剛剛移開，它又自行閉合

這是多么美妙，世界沒留疤痕

我悄悄移動，我就是世界的一道縫隙

我滑行著自己的縫隙，如一首樂曲

在時空的巨大封閉里，有著一條蚯蚓的快樂

影說（四）

你看，我像一片云嗎

還真有些飄逸的意思

可一會兒，又成一只鼴鼠了

躲躲閃閃的，還像自己的幽暗洞穴

日暮時，我將膨脹為一條巨鯊

甩著尾巴，準(zhǔn)備一頓饕餮

哈哈！我就是人類的哈哈鏡

哈哈一笑中，露出人的本形

影說（五）

鏡中 之像，仿佛與你孿生，并時常使你困惑，究竟

是誰 被囚禁；而你的影子，與你總在似與不似之間

搖曳，以至于你常在人群中領(lǐng)錯了影子

鏡中 之像，可以隨你變換各色時裝；而你的影子永

遠(yuǎn)只有一件灰袍

你無 法擁抱鏡中之像，鏡中之像亦不會主動親近你

你無法擁抱你的影子，你們卻不自覺在相互

依偎

鏡中 之像，只有當(dāng)你與鏡子相對時，才存在，并有

著陌 路人的冰冷，警告你們之間永遠(yuǎn)隔著一段無法

克服的距離；你和影子卻是與生俱來的，是

從根部的黑暗綻放的一對花葉

鏡中 之像，可以在無數(shù)的鏡面居住，細(xì)胞一般分裂

并與你有著某種對稱；影子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

它們 可以被不同方位，不同亮度的光源同時領(lǐng)出，

披著 深淺濃淡的灰袍。但無數(shù)的光源，將使它們消

失于虛無

鏡中 之像的體溫，就是一片玻璃的溫度；而一條影

子的體溫，是它所接觸的每一事物的溫度

你無 法逼問鏡中之像，卻可以相互擠眉弄眼。尤其

在一 面小丑的哈哈鏡前，哈哈一笑中，有一種卸下

負(fù)荷 的漂浮之感；而你的影子，你盡可以無視它乃

至戲 弄它，但最終仍是你彎下腰來，對著一片泥土

晃動的沉重

形對影（一）

形：

那是誰？攜著影子

向著太陽飛升

影：

它的身體與地面之間

影子的空間愈拉愈長

像吸入愈來愈多光線的氣球

趨向極限的透明

形：

它會不會嚇得墜落

母雞一般孵著影子

影：

不，它只能繼續(xù)飛升

它的影子，一條開掘的渠道

將引流太陽之熔巖

形：

但結(jié)局只能是一團(tuán)火焰

影：

是的。但這團(tuán)火焰

就是太陽的焦點(diǎn)

形對影（二）

形：

一個人走向燈光時

他的影子又將如何

影：

如果燈光高于軀體

他的影子將愈來愈萎縮，

直至隱到腳底

形：

一個悲劇

影：

所以，有些人更喜歡

走向矮小的燈光

以至于自己的影子愈來愈碩大

戲弄于天地之間

形對影（三）

形：

魔鬼有影子嗎

影：

魔鬼沒有影子

但魔鬼生活于影子之中

以影子為食

形：

有些玄奧

影：

由于大氣、灰塵的折射

以及不同物體的透明度

魔鬼蠶食的影子

或曖昧如黃昏

或昏暗如黑夜

或沉黑如深淵

形：

黑暗中的魔鬼

還覬覦天堂嗎

影：

影子的手臂

如何奪太陽的金袍

形：

你是說，上帝與魔鬼

其實(shí)各據(jù)自己的疆域

影：

但對于人類

他們卻是一枚銀幣的正反面

人類喜歡不斷拋擲這枚銀幣

賭自己的命運(yùn)

影對形（一）

影：

對影子世界的深入，

見到了些什么

形：

只摸到了一些陰暗的物體

實(shí)際上，就不存在什么影子

影：

那是當(dāng)你俯身尋找時

我跳到你背上了

形：

你是說，我們無法抵達(dá)影子

反而被影子鎖住了

影對形（二）

影：

你成了我的人質(zhì)了

形：

不。我只服從自己的重量

影：

你為什么瑟瑟發(fā)抖

形：

天冷。而且，多少年了

衣服一直是潮濕的

影：

但我為何沒有感覺

乃至季節(jié)的交換，時間的流逝

形：

因?yàn)槟憬K歸只是條影子

對不起，我要尋找篝火了

影對形（三）

影：

世界是凹的

形：

世界是凸的

影：

我輕易跨越障礙

形：

我一路踉踉蹌蹌

影：

我愛孩童一般蹦跳

形：

我總是憂心忡忡

影：

與萬物的交接多么快樂

形：

唉！生存是如此孤獨(dú)

影：

與我親近吧

形：

我的腰正衰老地彎下

形影和歌

一個人，一棵樹無法相愛

他們的影子可以交疊在一起

一個人，一朵云無法相約

他們的影子可以交疊在一起

一個人，一條狗無法對話

他們的影子可以交疊在一起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互廝殺

他們的影子仍交疊在一起

夜晚，人睡在地球的影子里

死后，人睡在自己的影子里

責(zé)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