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腳馬

焦典

哎，我跟你講，你莫看我是個女的，在這一片，騎摩托沒有哪個騎得過我。你們不是都愛去大草原騎馬嗎？你坐著我的摩托，跟著這路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呢，不就跟騎在馬背上一樣嗎？

你講我騎得不快？這你就不懂了。這里的山路這么多彎彎，快一點(diǎn)就翻下去，這么老高，警察來找都找不到尸體。你莫著急嘛，路還遠(yuǎn)得很，慢慢看風(fēng)景噻。

對了，你曉得我們這里那場著名的猴子大戰(zhàn)，到現(xiàn)在紅河人還在津津樂道。

有兩群猴子，一群從河谷那邊游得過來，成群結(jié)隊(duì)齜牙咧嘴的；另外一群就從山上慢慢地下來，一只接一只地倒掛在樹上。一邊攻一邊守，嘴撕手撓，打得滿林子的猴毛亂飛。山里面那些鳥啊雀啊的嚇得全都飛起，連我也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按翻一只就往死里撓，周圍那些猴子見了，也就全部圍上去，等得打完走開，地上那只猴子往往血肉模糊，整頭整臉都被抓爛了。你問為哪樣打架？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聽人說是因?yàn)樵瓉淼哪切┫憬秷@被整成生態(tài)林，林子綠了，猴子的臉也跟著餓綠了，打仗就是自然的嘛。

跟著猴子打仗的消息一起傳到我們耳朵里邊的，是斗波從山邊邊上掉下去，摔死了的消息。他是個正經(jīng)八百的當(dāng)?shù)厝?，這個正經(jīng)也好像讓斗波生下來就跟通到外面的東西有點(diǎn)仇，每次不管是坐板車還是面包車，都要出點(diǎn)麻煩，不是摔掉點(diǎn)皮，就是擦掉塊肉呢。所以嘍，聽到斗波在山路上摔死的事情我一點(diǎn)兒也不奇怪，一心只想看猴子打架。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在那亂戰(zhàn)的猴群中間，正奔著一匹馬，左突右避，艱難向前，四條馬腿都直直地繃著。

馬腿繃著還怎么跑？

我趕緊大喊：“是哪樣？”

這一喊，馬上的人轉(zhuǎn)過頭來，沒有提防，竟是斗波的老婆，前面牽繩引韁的人是春水，戴個紅頭盔，我差點(diǎn)以為她腦袋被猴子給撓得開了花。再仔細(xì)往前看呢？哪是什么馬，不過是春水那輛吹風(fēng)吃土了許久的大摩托。兩人四條腿，緊緊箍在上面，遠(yuǎn)遠(yuǎn)望去，擠出馬腿的樣子。山路又窄，左跳右跳的猴子礙得她們，騎得越來越慢，摩托汽缸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憙陕?，低頭喪氣地停了下來。

自然嘍，這次又是沒有跑脫。

幾乎都是這樣的，在尿意把人憋醒之前，那輛老摩托扎扎的引擎聲就已經(jīng)把人吵醒。睜開眼睛，又是一天的清早。春水的老公鼾聲響得跟什么似的，一雙黑腳，一直黑到膝蓋，板板地伸在外面。至于春水呢，早已三把并作兩把洗了臉，一條腿已經(jīng)跨到摩托車上去了。

春水是這附近第一個跑摩的女人，日日年年，在山路和柏油路之間轉(zhuǎn)。車站、路口，摩的一排排地停起，人一走出來就烏泱烏泱地擠上來，拽包的拽包，拉衣服的拉衣服，身材小點(diǎn)的，還不等你說不，就已經(jīng)被按得摩托上坐著了。然而春水，也不拉人也不吵架，有人來問就轟起油門走，沒得人來也就趴在摩托上，手輕輕地拍著摩托，好像在安撫一匹真正的馬。家里平素的開支，都在她那汽油馬背上。最怕送那種拖家?guī)Э谌ゴ筢t(yī)院看病的，一家三四個，屁股全部壓在摩托上，都要多扭兩轉(zhuǎn)油門才跑得動。掏起錢來，像被抽枯了的井水，擠不出多的兩塊，轉(zhuǎn)兩個山彎彎，遇到個交警，反倒可能被罰出去。

為了這一輛車，吃苦不少。大女兒去世的時候，春水還在摩托上。不知道遭了什么蟲，大女兒嚷身上癢得很，大個大個的皰，抓得十個指甲里都是血。當(dāng)?shù)哪筒蛔◆[，拔開一罐殺蟲劑，手指尖上噴噴，慢慢往女兒皮膚上抹。土方法，見效快，抹了立馬停了癢。背上腿上還好說，身子前面，自己不能抹，把殺蟲劑丟到大女兒手里，自己蹲門外面吸水煙袋。猛地聽見摩托的隆隆聲，以為春水回來了，站起來一看，是別個。那人嘿嘿笑：“等老婆呢？”懶得說話，蹲下繼續(xù)大口吸水煙，水泡咕嚕咕嚕響。那人捏一把剎車，扎在門前，“等不著嘍，載一個小白臉，故意顛起騎，騎一路，顛一路，早就顛到賓館里去嘍?！闭f完，拍了拍屁股灰，又扭起走了。水泡是咕嚕不起來了，這種話聽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滿肚子憋火進(jìn)了屋，大女兒仍舊在那兒號。啐一口，“毛叫了，跟你那個媽一樣，天天叫起給老子丟臉！”大女兒漸漸止了哭，待到晚上春水回家，手里拿一條白藥膏，地塞米松，大女兒身子已經(jīng)硬完了。春水咧開嘴想哭，被老公一拳頭打在臉上，“跑你媽的車，天天在外面亂搞，這都是報應(yīng)！”說完卻自己哭起來，嗷嗷的，像狗叫。

哎，你也莫罵他，他一輩子沒讀過幾天書，每天在家里幫著看娃娃，在這邊男的里面已經(jīng)算是可以的了。春水，春水讀過書，她媽是馬幫紅顏。你不曉得馬幫紅顏？這是說了好聽，其實(shí)就是沒了老公的寡婦。說是她爹以前跑馬幫，有一些錢，可惜有一次走煙幫就沒回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跟那些沒良心的一樣在別處找了新的，這種事都是很常見的。

哦，斗波，你是問斗波的老婆為哪樣要跑？這種事，我也不好和你直接講，畢竟人家兩個現(xiàn)在還在一起。我這么和你說吧，斗波的老婆是從河那邊來的，不是自己來的，是別人帶過來的，你明白不？不明白就算了，今天天氣好得很，你來的時間還挺合適的。

你看你看，你們大城市讀書的人就是不一樣，講哪樣一點(diǎn)就通。你曉得就行了，莫到處去講，小心他們來打你。其實(shí)斗波老婆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就曉得她待不住。直挺挺一個杵在門口，不講話，眼睛里黑黑的，像要下大暴雨。我見過的，她這種就是長了馬眼睛的女人，別個女的像驢，溫順吃得苦，每晚被老公騎在身上打幾個巴掌、踹幾腳，第二天還是起大早干活。她這樣的不行，哪個都管不住她，只要她那兩條腿還長在身上，她就一定會跑。

斗波老婆叫什么？這我還真不知道，她剛來的時候不會講我們的話，到后面點(diǎn)也不管她叫什么了，這些從河那邊過來的女人，名字就是拿來忘記的。這個女人真的是膽子大，第一次是讓人從河里給撈回來的，自己拿繩子捆幾捆木柴捆，就敢往河里放，還沒到河中央就被水沖得七零八落。河里好危險，面上看著流得不快，其實(shí)下面水沖得你游都游不動。第二回更膽大，敢往山里沒路的地方跑，那山路，是能隨便走的嗎？山也是活物，山里的時間會伸長也會縮短，一下雨，就會泡發(fā)膨脹，跟干木耳似的。反過來，如果是毒辣的大晴天，就會被曬得起褶皺，走一步其實(shí)就邁過了三四步的距離。那幾天正是雨季，連下了幾天的雨，等人找到時，破衣爛衫，餓得直啃草，然而一雙赤腳，還踩在隔壁山頭。

你莫笑，她不是當(dāng)?shù)厝耍睦飼缘猛辽酵了耐?。你問后來？后來腦筋就轉(zhuǎn)過來嘍，曉得土辦法是對付不了土山土水的。能指望著離開這片地界的，除了長翅膀的鳥，就是春水的那輛大摩托了。

一轉(zhuǎn)過山，更多的彎彎繞在眼前。

“走起！”

一聲喊，新的屁股又落在摩托車坐墊上，一層假黑皮，磨成個蜘蛛網(wǎng)，時不時吐出點(diǎn)黃黑色的纖維棉。

去哪里還不是幾腳就到，天沒刮風(fēng)，但耳邊呼呼的，感覺山都在轉(zhuǎn)著跑。上到一個大坡，舍不得給油，干脆兩個人跳下來，扶著往坡上爬。

“大姐，坐你的摩的還興自己推車呢？”

春水撇撇嘴，怪人多話似的：“沖到半截上不去，我們一起摔到溝溝里，你的這點(diǎn)兒車錢還不夠我買藥的！”

“我看是你太摳搜了吧！舍不得磨摩托，留著給你養(yǎng)老呢?！?/p>

臉上紅紅，落得有點(diǎn)兒難堪，轉(zhuǎn)眼看見自己的手指蓋里，積了一層泥，賺錢吃飯，還管那許多！“莫講了，不想坐就算了，這一截路我也不要你的錢了?！?/p>

巴巴地望一眼那山，要是自己腿著走，還不軟成根面條？只好不說話，跟在后面推摩托，慢慢地過了坡。

這招屢試不爽，又省下幾滴油錢，春水喜得按兩下喇叭，招呼著又跳上車：

“走起！”

等到送完客，這時候路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這個時候還在路上轉(zhuǎn)，天黑都到不了。天一黑，人的眼睛就蒙上了，山獸精怪，都敢在路上攔著你。然而春水還是一個人，在路上慢慢跑。日頭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西邊了，老摩托紅漆銀把，肚子里發(fā)動機(jī)轟轟響，像匹老戰(zhàn)馬剛下了戰(zhàn)場，銀槍還支著，喘確實(shí)免不了的。遇到大坎子顛一下，嘎吱叫一聲，后車架屁股，前轉(zhuǎn)向照燈都擦破點(diǎn)皮，這又是掛了點(diǎn)彩。速度很慢，春水一雙腿閑閑散散地，老將軍似的，跟著自己的老馬前前后后晃。

遇到個電三輪，才從城里回來，按按喇叭：“嫂子，還不回去？沒得人了。”

“曉得沒得人了，我就轉(zhuǎn)著看看。”

“有哪樣好看的，除了石頭就是車?！?/p>

“車子好看噻，有輛車么哪里都可以去?！?/p>

“莫看嘍，天黑了趕緊回家燒火，你老公娃娃都要餓死了。”

這正是說到春水怕處：“白天娃娃吵，晚上男人罵，在我這輛老馬上才能有點(diǎn)清靜喲。”

這哪里像是一個母親說的話嘛，斜著眼睛看看她，踩起電三輪又走了。

其實(shí)倒是聽了話早點(diǎn)兒回去好，不然也不會惹得那么多人笑。

緩緩騎過一個彎，耳邊的聲音突然之間轉(zhuǎn)換了頻道。那些風(fēng)聲鳥聲都停了，轟隆隆的響聲慢慢地壓過來，震得耳膜都在動。莫不是地震？心一下子抖起來，在這山路上遇著地震，那石頭下餃子似的滾下來，還能有個活？春水捏起油門想跑，光一下子暗了，太陽哪落得了這老快。這一抬頭看，滿頭頂都是直升機(jī)的轟鳴聲。因?yàn)樯礁?，簡直就從頭頂上擦過去似的。里面坐著什么人？黑乎乎一團(tuán)看不清，手里拿著的黑色槍桿倒是泛著光，看得明顯。一點(diǎn)圈子不打，剎那間就直直地飛過去，在空中越來越小，最后連個影子也不剩下。

再不敢耽擱，油門擰到最大，也不在乎那點(diǎn)油了，轟轟地往家趕。

一進(jìn)屋就插上門，卷被子收衣服，雙手忙得看不清影，“趕緊走了，剛才我看見部隊(duì)的飛機(jī)都來了，個個拿著槍，肯定是有恐怖分子來我們這邊了。”春水老公一把拽回行李，對著春水小腿就是狠狠一腳，拖鞋都踢了飛出去：“你這個癲婆娘，去了幾趟昆明腦袋都進(jìn)水了，還恐怖分子，恐怖分子來這里找你這種老婆娘？那是治安巡邏！”

第二天出門就遇著笑：“嫂子，昨晚恐怖分子個鉆你的被窩了？”

說完旁邊嗑瓜子的老奶也跟著捂嘴笑，笑完還把幾個白頭湊到一起，不知道在說什么話。

走兩步發(fā)現(xiàn)斗波老婆在那里招手，滿臉也是笑，春水就皺起臉來瞪她，怎么，不學(xué)好光學(xué)壞。近了才看見眼里一包淚，心里一下軟起來。斗波老婆說：“姐，我請你喝酒嘛?！?/p>

白喝哪個不愿意，跟著就去了雜貨店，前面賣東西，后面喝酒打牌。燜鍋酒端上來，喝一口，辣得上不來氣，肯定是剛蒸出來的頭道酒，度數(shù)高得很，嗆出眼淚來。旁邊看一眼斗波老婆，倒是喝得香，一碗酒放在中間，自己拿一把小調(diào)羹，小口小口地舀起飲。春水覺得好稀奇：“你怎么喝酒跟喝湯似的，還拿調(diào)羹？”斗波老婆笑笑：“我們那里都是這樣喝的，喝得慢，不會醉?！闭f起家，春水也為她感到難過了，轉(zhuǎn)個話尖：“昨天你看到飛機(jī)沒有？”“看到了，黑黑幾個，一下子就飛過去了。姐，我相信你說的，我們家那里常有壞人，走在路上掏出刀來就砍。這些人什么都沒見過，所以哪樣都不害怕。姐你見得多，心眼好使，反而會受苦?！边@樣說著，倒是春水眼里酸起來，人家反過來在同情自己了。自己何曾是瞎說的？那次送姑娘去城里讀書，在火車站剛下車，就遇到壞人，半米長的西瓜刀拿出來，白閃閃的。抱著姑娘鉆在一小妹開的書報亭，外面的喊聲是一樣都聽不見了，眼前模模糊糊地擴(kuò)開一片景，有一匹矮腳馬，好像就是爹沒走以前送給自己那匹。自己跟姑娘跨上去，跟飛似的，一下就高過樹，高過山，飛到云里去。云里有雨，濕濕地沾了一臉。伸手往臉上一抹，手里一片紅，那個小妹，已經(jīng)是倒在自己眼前了。

斗波老婆于是說：“姐，你帶我走嘛?！?/p>

你看你看，前面又有個老膿包把別個車子撞下山，現(xiàn)在跪在交警面前哭。你莫看我騎摩托是肉包鐵，比那些坐在車?yán)锩骅F包肉的要安全多了。這種彎彎都是小意思，我騎摩托，可以把彎路拉直，把直路卷得彎起，往上的坡變成水往下淌，向下沖的坡升起來變成個樓梯，走著都可以爬上去。你個見過人家打鐵？這些山彎彎就是我騎摩托日日年年捶打出來的。太陽大，我就輕輕地壓，給路面磨得又光又滑，像小女娃娃的臉蛋。下起雨來，技術(shù)差的么就莫開山路了，但對于我來說正是好天氣。路里面吸飽了水，我就屁股壓摩托重重地磨，把路壓得又緊又踏實(shí)。有裂開的口子，壓著摩托朝兩邊甩，幾轉(zhuǎn)就合攏了。沒得我嘛，每年修路都認(rèn)不得要修多少回。

你看，那個老膿包打電話喊他老婆，算他聰明，讓他老婆跪著哭比他哭值錢多了。哎呀，莫亂來嘛，咋個要往山下跳嘛，這個女人也太憨了，賠錢償命都輪不到她嘛。好了，我們又得等起了，這下子救護(hù)車又得多叫一輛。哎呀，這些醫(yī)生快點(diǎn)嘛，再晚幾分鐘么這個女的肯定救不回來了。哪樣事都不能拖，一拖準(zhǔn)要出事情。就像當(dāng)時要是不等那個法國人唱歌嘛，斗波老婆也早就跑掉了。

春水給斗波老婆看相片，舊舊的一張，幾面墻做背景，自己小小一個拿著個鼓鑼。兩人默默地看好久，春水說：“這是我小時候的家，墻是摻了糯米面粉砌的，多少年都不會壞，我們馬幫的房子都是這樣子的?！笨粗牭酵饷婷姘囖Z轟響，伸出頭去望。五顏六色的服裝，還有兩臺大音箱，隱隱約約探個頭，在車廂里顛。

斗波老婆覺得稀罕：“這么大音箱，不得把人耳朵震聾？”

春水去城里經(jīng)常見過的，商場門口搭個臺子就放起歌，其實(shí)什么都抽不到，白白給人湊了人氣：“沒哪樣好看的，回你屋頭收下重要的東西，我們趁著他們鬧趕緊走嘍。”

斗波老婆仍舊探著頭：“姐，我們聽完那個法國女的唱完歌再走嘛。我出來一趟，什么世面都沒見過。這么老久沒回家，讓我聽聽她唱歌，回去我就說去了法國了?！?/p>

話筒里“喂喂”兩聲，大家都聚攏起來了。聽著報幕，法國女人走上來，棕頭發(fā)、紅花裙，皮膚卻白。聽介紹，說是當(dāng)年跟著滇越鐵路來云南的法國人后代，喜歡喝普洱，喝著喝著就留了下來。這也難怪，在法國當(dāng)藥賣的好東西，在這里不過就是一碗水。然而還是新奇，掌聲雷動。隨即唱一首《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每到一處“哥哥”，下面人便“蟈蟈蟈蟈”地叫。一曲唱完，掌聲更加響，個個都高興得很。

斗波老婆說：“姐，怎么法國女人也是這個樣子呢？”

“不管它是洋貓還是洋狗，到了山里滾一圈泥就是土貓土狗?！?/p>

斗波老婆沉思一下：“姐，你說的話很有道理?！蓖蓊^趕的腳又加快了些，“這下回家又怎么跟他們講我去過法國呢？”

水繼續(xù)淌，鳥只是飛，臺上依舊在那里演。

換了一男迓腔，穿一身灰衣，一雙大腳故意小小地邁，在那里唱楚劇。行弦過門拉起，哦呵哦呵地，唱的是潑辣農(nóng)婦焦氏，勤儉持家但又嫌鄙婆婆，為著瑣事動手要打老婆婆。老公曹莊見狀怒火中燒，舉一把砍柴刀就要把老婆砍死。老太太跪地求兒，家中的狗嗷嗚一聲血濺三尺，一命嗚呼。唱到爆彩處，臺上曹莊大喝：“賤人休走，看刀！”

臺下斗波登時站起，兩太陽穴青筋暴起：“連個戲子都敢拿刀治住婆娘，讓她伺候老媽，我真是個（尸從）貨！”

喊一圈沒找著人，拉都拉不住，就往回跑。等走進(jìn)屋子頭，斗波老婆正在床上，襪子沾著灰，披一件斗波的迷彩外套。不等斗波走上來，自己先迎出去。拿一塊毛巾擰擰水：“怎么弄得滿頭汗，我來給你擦擦?！边@下弄得斗波倒有些啞口，一手接過毛巾坐在條凳上，一手伸去想去拿水瓶。“我?guī)湍隳寐?，要哪樣？”水瓶懷里圈住，送到斗波手里，轉(zhuǎn)身又坐回床上，衣服紐扣閑閑地解散了，將著就要躺下去。此刻也管不得什么男人氣概了，兩只腳鞋跟一踩，拖著鞋就竄到床邊。斗波老婆手推推：“莫著急嘛?！倍凡ㄕf：“我其實(shí)愛你愛得很，我要有五十塊，我都會給你一百塊，另外五十塊我去賣血給你?！薄拔視缘玫穆?，我也愛你噻，你以后莫那么防得我了，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家的豬嘛，不會跑到別人嘴巴里頭?！薄昂玫穆铮玫穆?。”說是這么說，眼睛耳朵已經(jīng)不在腦殼上，早就轉(zhuǎn)到了手心里，手摸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打個戰(zhàn)，抖兩下，不消說，連自己老娘叫什么都早就忘到溝溝里去了。

天黑了，想要扭燈，卻看見一個背包鼓鼓地躺起。剛才也是心急眼瞎，這么大個包都沒有看到。鞋也顧不上了，竄過去兩手一拽，行李塞得實(shí)實(shí)的，按都按不動。火氣一下又冒到頭頂，轉(zhuǎn)過頭，一雙黑黑的眼睛望著他抖，說不出一句話。終于是幾個拳頭，肚子軟軟的，一打就會陷下去，腦殼是脆的，像西瓜，拍起來砰砰響，哭喊聲也布滿了這一個天空。

是呀，不要說你，我們哪個聽了不怕嘛。人不是豬狗，哪能那樣打的。要不是春水去了么，那天人怕真的要被打死嘍。具體的我也沒有親眼見到，所以我也不能跟你亂講，反正威風(fēng)得很。那天我剛跟朋友吃菌子回去，對了，你個愛吃菌子？現(xiàn)在七八月份，正是菌子旺的時候哩。哎呀，沒的事情，哪里會那么容易中毒嘛，那些都是自以為膽大的人吃雜菌才會出事。我們只吃自己認(rèn)得的，黃牛肝菌拿點(diǎn)干辣子炒炒，金黃黃的，又油又香。

反正就是那天我吃完菌子回去，就遇著春水。香味還在嘴巴里頭，看見一幫人扛著鐵鏟、大鋤頭、斧子鐮刀，霸著路走著。雖然認(rèn)得不是沖著我，也把我嚇一跳。春水甩起根鞭子走在最前面，打到地上噼噼啪啪響。我躲得一邊問她：“去哪點(diǎn)？”她摸摸我的頭：“去斗波家，斗波那個沒娘養(yǎng)的，不把人當(dāng)人?！蔽依盟囊陆?，跟她講：“你們嚇嚇?biāo)托辛耍瑒e鬧出事情?！贝核呐奈业钠ü勺屛亿s緊點(diǎn)回家，然后喊一聲：

“走起！”

喝這一聲彩，真是讓我腿肚子打戰(zhàn)。身上的血一下子往雙腿灌，挨了電門一樣，我要是匹馬，當(dāng)場就得抬蹄子飛跑起來。平常聽人這樣吆喝，曉得不過就是趕羊吆鴨，究竟不怎么有氣勢。春水的鞭子一打，嗓子一喊，地上和心上都被卷起旋。我躲在后面看他們，一行人也不多言多語，把家伙都緊緊地握起，跟在春水后面走。好像哪個也攔不住他們，毒蛇猛獸攔不住，恐怖分子攔不住，逢山開路，遇水過河。我想當(dāng)年迤薩馬幫闖天涯，走通東南亞也就是這個樣子的。

不過我跟你講，這世上有些事情真是奇怪得很。小的時候聽外公講，二十世紀(jì)里也不知道具體哪年哪月，反正他們一些人駐扎在金沙江旁邊的一處小野山。等得月亮把窗戶填滿的時候，山谷里面嘩啦啦作響，風(fēng)聲隆隆的，個個都從夢里面被嚇醒。等得提起腳趕到時，一道巨大的切口從小半山處直刺入金沙江，兩邊的樹木都向外邊翻起，仿佛有哪樣巨大的東西擠壓過去。抬起眼一望，只見得一個龐然大物轟然滑入金沙江，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有一個當(dāng)?shù)氐淖∶窬椭v：“是巨蛇。”第二天大家就忙起收拾東西，不敢再待下去了。你說光天化日之下，咋個會有能把山都劈開的蛇嘛。不過想想，現(xiàn)在腦殼頂上就有宇宙飛船在太空里飛，山里有條大一點(diǎn)的蛇也是很自然的了。所以這并不算得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一個人，昨天見到還威風(fēng)凜凜，眼睛里翻著火，第二天再見到，那個身上的火好像就滅了，這種事，你說怪不怪嘛。

后來我看到，春水的心好像就是這樣說麻就麻的。

第二天春水家門口聚了一幫人，都是些白頭發(fā)、灰頭發(fā)的男人，間或雜著幾個黑頭，不停地吸煙，搞得烏煙瘴氣。斗波拿繃帶纏了手，紗布裹了頭，蹲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春水撥開這些臭氣走出來：“搞哪樣嘛？”斗波叫得更兇：“哎呀，我不跟女人講，喊你家男人出來?！蔽襾淼介T邊，睜大了眼睛看起，很害怕他們會動手打人。這時一陣怪響突然從林子里面?zhèn)鞒鰜?，嘶嘶的，像馬叫，又像鳥叫，甚至還有點(diǎn)像蛇吐芯子。我看那些人還在吐痰吸煙，我就跟春水悄悄地說：“有奇怪的動物來了?！贝核盐依脚赃叄骸笆橇_馬，哪個找著了哪個就可以騎上它飛上天。”“飛到天上干什么？現(xiàn)在不是有飛機(jī)嗎？天天在天上飛?！贝核疀]回我，只是拍拍我，讓我去樹林子里看六腳馬。我走了好久，和我比起來，山太大了，一棵樹比我高，一塊石頭比我重，有時連一棵不知名的野草也比我強(qiáng)韌。綠得很，野得很，轉(zhuǎn)幾個彎也不見有什么東西。日頭越走越沉，四面冷寂下來，我什么都沒看到，只好轉(zhuǎn)頭回去。回去就看到春水正在給斗波遞煙，左邊臉蛋又紅又黑的，她跟斗波講：“對不起?！?/p>

第二天全個屋子都漫著豆腐香，我聞著味來到廚房，春水在炸石屏豆腐，斗波跟春水自家老公坐在堂屋里，等著吃賠禮。聽人平常講，這個豆腐出了這地方到哪里都做不成。你就把師父帶著，把點(diǎn)豆腐的酸水帶著，只要腳邁出這片土地一步，這豆腐做出來不是苦就是澀。香得很，看那些好豆腐，一塊的肚子鼓起來，一塊的肚子癟下去，翻一個面，又在鍋里彈兩下。轉(zhuǎn)頭一想又氣得很，這樣的好豆腐，等會竟要進(jìn)了坐在堂屋的那些壞嘴的肚里。

春水手里抓了把什么？白灰白灰的粉，哪里有這樣子的作料。往豆腐上劃幾道小口子，蘸著粉往里塞。湊近了一聞，這股子味道再熟悉不過了，這不就是那水煙袋落下的煙灰嗎？平日里都是這樣的，那些個男人或坐或蹲，挨在墻邊，嘴巴對著煙袋嘴猛吸一口，水煙筒就燒開水似的咕咚咕咚響一陣水泡。瞇起眼睛，把煙咽進(jìn)肚子里滾兩圈，吼吼哈哈地猛咳兩聲，拎起煙哨子抖抖煙灰，又傳給下一個，那煙味混著汗臭味，熏得人眼睛疼。

把露在外面的煙灰擦掉，抹上一層辣椒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放盤子里。春水對著我狡黠地笑笑，眼睛里亮亮的，好像歡喜得很。這樣的心思，我自然立刻心領(lǐng)神會，拼命忍住笑，端起盤子就往堂屋里走：“豆腐來嘍！趕緊吃起！”

我憋笑憋得肚皮又酸又痛，時而眼睛看看盤子，時而又落到窗戶外面去。豆腐早已下肚幾塊了，依舊是在那高聲喊：“好兄弟！”“吃！好哥哥！”燜鍋酒一大缽端在桌上，一手是碗，一手是筷，就著一口酒，兩塊豆腐又燙燙地下肚。夾一筷子就落一點(diǎn)，盤中剩下的豆腐被煙灰落滿頭滿身，像發(fā)霉了一樣。偏頭偷偷看一眼春水——眼睛緊緊地望豆腐，激動得喘氣都快了許多。春水老公看一眼那煙灰豆腐，夾起來往嘴巴里頭送，咂摸兩下，肥舌頭轉(zhuǎn)兩圈舔舔嘴唇，依舊是：“好弟弟！吃好喝好！”

我看著他們把那些煙灰豆腐都直直地咽了，一下子覺得舌頭好麻，用手一擦，竟不知道什么時候咬破了一大塊，流出好多血來。我轉(zhuǎn)頭看看春水，一張臉呆呆的，好像陷入一片很遠(yuǎn)很厚的霧氣里，咋個都走不出來。春水的心，應(yīng)該也就是這個時候，和我的舌頭一樣麻掉的。

我們這里的生活其實(shí)平淡乏味得很，但我們這里確實(shí)有六腳馬。

六腳馬比人心善，早晚寺里和尚念經(jīng)，它就會自己慢慢去聽。大殿里不去，自己一個馬悄悄地到偏殿。虔誠得很，六條馬腿屈著跪地，好像自己就是那個木魚，僧人敲一下，馬蹄子點(diǎn)地一下，照樣清脆。長年累月地聽，也就真把自己熬成了塊木魚。死了以后寺里辦超度，跟木頭棍子一樣，一點(diǎn)就呼呼地?zé)?，馬蹄子燒碎了掰開一看，是一粒已成形的舍利子。所以嘍，這就是佛祖給六腳馬蓋了戳了，從此就不是凡馬，超脫俗世。這不是講來騙小孩的那種故事，我們這里的人都知道的。

那天斗波老婆最后一次來找春水，頭發(fā)亂蓬蓬的，像雞窩草。其實(shí)走得很慢，手里邊拿一根半粗不細(xì)的樹枝丫丫，當(dāng)根拐杖使。實(shí)在耐不住，話都憋不到進(jìn)屋就破口說：“春水姐，你再最后帶我一次嘛?！?/p>

其實(shí)哪個都曉得是最后一次了，我不好打擾她們，坐在外面摳墻皮。小塊小塊的，摳了一半天，齜得我指甲都快出血了，才白了一小片墻?？纯磁赃叄际呛陉庩幍?，這一小塊白反而顯得很難看。我又只好看狗，兩條土狗屁股挨在一起，八條腿在地上走。實(shí)在是見不得，隨便撿一根樹枝就往屁股中間砍，結(jié)果樹枝斷了也砍不開，氣得我狠狠踢了那公狗的屁股一腳。兩條狗嗷嗷地跑開了，留下我一個顯得更加寂寞。于是我實(shí)在等不了了，準(zhǔn)備去向春水告別，說我先走了。

手慢一點(diǎn)兒，還沒來得及敲，聽見里面說：“我曉得他會跟著我，山路那么抖，推下去摔死了哪個也不會懷疑哪樣?！薄白隽诵牟话驳?，以后走夜路都會怕?！薄拔业瓜胱哌@條黑路，死了就在路上繼續(xù)走，走到寺里求菩薩把我送回家。”“你信我，把你自己搭進(jìn)去，我嚇嚇?biāo)?，保?zhǔn)他顛得屁股跑掉?！蔽亿s緊縮回手，蹲在墻邊繼續(xù)摳墻皮，等到身上的汗像雨一樣把一切秘密都沖刷干凈后，我才站起來，使勁跺跺酸麻酸麻的腳，對著屋里喊：“我走啦！別人還等著我一起搭車呢！”

后來的事大家就都曉得了。

斗波老婆說要去城里逛步行街，買幾件新衣服，從家里帶來的那些，臟了脫下來揉搓，穿在身上也被撕打，這破一個口，那刺啦兩線，穿著實(shí)在有些羞。屁股剛坐上春水的摩托，斗波就也跟著上來了。猶猶豫豫地，想上車又想起自己以前回回坐車出事情，摸摸腦殼，摸摸臉巴，感覺得哪點(diǎn)都好像有點(diǎn)兒疼。

春水捏起鑰匙要走，斗波又往前挨挨：“再加我一個嘛?！贝核杨^發(fā)往頭盔里塞塞，“我騎得快得很哦，你也曉得，到時候么你莫怕嘎?！币幻嫦氲?，斗波一面屁股挪到坐墊上——城里邊不像這土山土水的，老婆一下子跑掉么，喊多少個人都找不回來。伸手把老婆往前推推，三個人把摩托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哎呀不怕的，過了天生橋我就下來自己走。”斗波老婆輕輕掐一把春水的腰，春水左手收離合，左腳掛一擋，聽得發(fā)動機(jī)速度起來了，高擋一掛，摩托就跑起來了。

這一路走起來自然是熟得很，遇到緊縮彎，入彎路長長，出彎路一小截，收油、剎車、降擋，春水屁股往內(nèi)側(cè)一傾倒，兩個車輪子就漂亮地劃過去，再錯開一點(diǎn)就要沖到路外面。最痛快的還是過大彎，住在這點(diǎn)的人，比喝燜鍋酒還喜歡的，就是坐著春水的摩的飆大彎。大彎肚子龐大，跟大象腸子似的，過的時候緊緊挨著內(nèi)側(cè)，靠看是看不出彎道深淺的。就算是那些騎著川崎、杜卡迪的，在這種老山路上看不出明顯的彎道頂點(diǎn)或臨界點(diǎn)，想跑山跑贏春水的老國產(chǎn)頂桿機(jī)，還是差點(diǎn)兒意思。春水慢入快出，該放速度的放速度，摩托一點(diǎn)不向外偏，要是只有春水一個人，那膝蓋都能碰到地上，擦出煳味來。春水和斗波老婆都快活得很，只有斗波，嚇得滿頭冒汗，抓得摩托的手都捏青掉。

過了就是那條長長的直路，春水最喜歡的，平素里沒客人便在這條路上慢慢騎著吹風(fēng)。剛才過彎冒的那層汗，經(jīng)風(fēng)一吹，絲絲孔孔地涼進(jìn)心里，舒坦得很。張起眼睛看，視線開闊空曠，好像不是山，是在一片青天上。

忽然地一轉(zhuǎn)，云沒有了、天沒有了，是大塊大塊的山石，長在薄薄的山坡上，聲音喊大點(diǎn)么都要掉下來。這段路卻沒有見過，又小又窄，地上盡是些牲畜的腳印子。“嫂子，走錯掉了吧？剛才直直走就對了?！贝核蛥s給得更多：“這條路更近?！边@些山彎彎一個都沒見過，一下子這里有一個拐，一下子那邊有一個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路給油往上走。

斗波怕得有些遭不住了，說話都抖起來：“嫂子，怕是不對吧？我咋個感覺越來越走到山上了呢？”春水接著開，過彎不走漂亮的弧線了，直進(jìn)直出的，扭頭沖著斗波一句：“你打你老婆的時候威風(fēng)得很嘛，現(xiàn)在咋成（尸從）包一個了？”想想前不久的事，斗波曉得春水啥意思，左望不是，右望也不是，只是干干地咂咂嘴。

春水盛氣地啐一口：“怎的，你還敢整她，我今天就敢挨你整廢掉。”老摩托突然地顛起來，油門一緊，手捏剎車前輪哧哧擦地，顛得斗波屁股飛起來。剛落回坐墊上，油門又一松，右腳踏板前一踩，后輪咯吱咯吱地叫，磨得斗波滿嘴牙齒酸。

再往前面就是個大急彎，斗波往路外面望望，大片的田小得跟塊青苔似的，爛棉絮一樣的薄云就飄在路下面，心都要嚇得吐出來了，啞著嗓子喊：“整慢點(diǎn)！”春水問一句：“以后個還敢？”直接方向打死，給高油門，迅速彈開離合，老摩托直接原地轉(zhuǎn)了一圈。

沒聽到回應(yīng)，就只有一聲怪叫，斗波想自己跳下摩托，一松手，直接就被掄一圈甩了出去。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拉，斗波就悠悠地掉下了山。山很高，風(fēng)也很大，斗波死得又輕又安靜。

春水一下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本來是想嚇得斗波回家去，以后不要再找麻煩，哪個想到他竟然有這么大的膽子，敢松手跳摩托。捏起剎車停下來，老摩托哼哧哼哧地喘著，斗波老婆在后面講：“春水姐，各路神仙都看著，他摔死了不是你的事?！贝核ゎ^望一望她，斗波老婆嘿嘿地傻笑，眼珠里黑黑的光一下子就滅了。

再往前走就遇到了那兩群猴，齜牙咧嘴，斗得血肉橫飛。比往常多走好遠(yuǎn)路，摩托車胎也燒得嚴(yán)重，漸漸行得慢，汽缸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憙陕暎皖^喪氣地停了下來。斗波老婆下了摩托，對春水說：“姐，連猴子都來攔路，我注定是跑不脫了。”春水拉拉她，意思是不怕的，一起走出去，斗波老婆搖搖手：“其實(shí)我想做的事也做完了，斗波死了，我不想走了?！?/p>

我說過的，我們這里確實(shí)有六腳馬。

等得大家跑過來找到斗波老婆，春水已經(jīng)不見了，她那輛老摩托留在原地，發(fā)動機(jī)都還沒熄，沙沙地喘著，單腿撐在地上，窸窸窣窣地抖。像匹老馬，跟隨主人廝殺了大半輩子，肌肉縮成張老皮，四條腿都發(fā)麻，顫顫巍巍地要走了。

大家正手忙腳亂，一陣奇異的味道好像突然從草根里，從樹杈子尖上，甚至從猴子的屁股臉里涌了出來。猴子的叫聲全變了，瘋狂地四散開來，露出驚恐的神色。鋪天蓋地的氣味籠罩了我們，像寺廟里燒得濃濃的香，但又夾雜著雨后樹林子的植物騷味。想趕緊跑，鼻子腦袋里都灌滿了這味道，腿輕飄飄地，使不上力。

然后就響起了那聲熟悉的吆喝：

“走起！”

好像一把老木槳，深深地往水里一劃，腦子里糊涂的一片就清亮起來。水波一層層，連接了過去和未來，蕩開那些發(fā)腥的水萍和臭魚一樣的腐爛記憶，蕩到了猛野井的鹽水里，蕩到了越南的棉花地里。真是奇怪，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好幾個，隨著水波一下下地涌到耳朵里。手里拿幾團(tuán)花邊絲線，就換了半包白胖棉花，說著這下好了，回家去么，老婆又可以做幾件新衣服?？墒亲约阂粋€十來歲的女娃娃，哪里來的老婆？轉(zhuǎn)身又拍拍身上灰，不知道在外面走了多久，頭發(fā)里一股酸味，手上卻沉甸甸，一籮筐鹿茸、熊膽、麝香，藥材的苦味涌到舌尖上，讓人嘗到瘴氣的濕熱和山石的冷酷形狀。

再往前走么，怕就要穿到水波的背面，走到上輩子的時間里去了。趕緊掉個方向往回跑，撒開了腿跑，扯開領(lǐng)子跑，讓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像很久之前和很久之后的母野馬那樣，把自己里里外外都吹個干凈，吹個透亮。風(fēng)很大又很軟，吹得頭皮涼涼的，拿手一摸，頭發(fā)已經(jīng)全數(shù)脫落了，然后是手和腳，常年被紫外線曬得黃黑黃黑的皮膚漸漸透明，那些支棱著的骨頭也漸漸融了形狀。不曉得跑了好久，跑得燒豆腐和燒餌塊的味道忘了，自家房子的樣子忘了，山路哪里有彎也忘了，在跑得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的時候，又響起一聲：

“走起！”

那些丟了的顏色、味道和名字一下子回來了，又把今世的自己全部想了起來，我對著人群大喊：“是她！是她！”

空中突然傳來濕漉漉的嘶鳴，像猛地剝開一個多汁的桃子，桃汁四溢飛濺出來，落到眼前、落到腦后。春水駕一匹馬在空中奔騰而過，六條馬腿飛快地交錯著，出后蹄，出前蹄，接著是一個瀟灑的飛躍，中間的兩條馬腿始終嗒嗒嗒地敲擊，像愉悅的三拍子音樂。像春水的老摩托過彎一樣，在人們腦袋頂上劃一個精確的弧度，無論是身姿還是速度都震得我們雙眼發(fā)直。

我們當(dāng)中有膽小的，不敢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發(fā)抖，像一只落水的老公雞。我剛從混沌的幻覺中清醒過來，像一張濕透了又被大太陽曬干的紙，又脆又透明，什么也不怕。春水騎著六腳馬在我們頭上打轉(zhuǎn)，我就對著天上喊：“還有我！還有我！”喊了老半天，嗓子眼里都喊干了，六腳馬也沒有落下來，也許它根本就不會落下來，如果它落到地上就會變成春水那輛氣喘吁吁、半死不活的老摩托。

很快六腳馬就飛走了，大家全部渾身大汗，在地面擠成一團(tuán)，像一個濕淋淋的大拖把頭。

你看，我說我騎車厲害得很嘛，這不就到了。像剛才那些搶速度撞山的，水平不夠沖到路外面的，在我這點(diǎn)都是不可能存在的。我給你留個電話嘛，你以后要是還需要坐摩的么，隨時喊我噻。

哎，這個風(fēng)吹得真是舒服得很啊。你來的這個時候真是太好了，田里還水汪汪的，你看看這些梯田，這么陡的山，硬是變成一塊塊田，平平整整的，你看最大的那塊，有兩三百米長呢，哪個能想到這是我們的老古人做出來的。

你回去么我怕是接不了你了。我家在城邊上，現(xiàn)在天也不早了，我差不多就要往家走了。哎呀，這點(diǎn)好是好么，哪個會幾輩子住在這里嘛。特別像我們這些讀過書的女的，在這點(diǎn)是住不下去的。說了你莫笑，我真呢還是正經(jīng)讀過書的。

對了，剛才挨你吹了這么久的牛，都沒跟你講，春水就是我媽撒。她騎著六腳馬飛走的時候，我就在想，其實(shí)一直想走的不是斗波老婆，而是我媽。不騙你的講，看得她走掉的時候我心里還是很難過的，甚至有點(diǎn)恨她，我想大聲地喊她，你快點(diǎn)回來！但是她一轉(zhuǎn)過臉來，我看到她的腿已經(jīng)跟六腳馬的腿融在一起了，我一下子哪樣都想明白了。春水的腿本來就是馬的腿嘛，她兩條腿騎到四條腿的馬上，不就變成六腳馬了？

所以呢，最后我就對著她使力喊：“媽！你跑快點(diǎn)！”

好了，不挨你多吹了，我真呢要趕緊回去了。等會兒天黑了，山路上有好多古怪呢。30塊錢，現(xiàn)金、微信、支付寶都可以，零頭就不要你的了，留個回頭客嘛。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