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蔬知味

看大自然的花草樹木如何在寂靜中生長；

看日月星辰如何在寂靜中移動……

我們需要寂靜，以碰觸靈魂。

——特蕾莎修女

一

識天象，觀天氣，用天時，沐天水，曬天光，披天霧，吹天風，種天下最普通的種子。

耕種是對土地的懷念。清明節(jié)的前幾天，翻看微博上一些在城市陽臺上種花種菜達人，頗受啟發(fā)，心想著何不自己動手種一些蔬菜呢？這是農(nóng)耕文化在城市上空逼仄的空間內(nèi)，確切地說在一些容積和面積極其有限的花盆和花池內(nèi)的理想主義實踐。

可是，偌大的城市到哪里找早已式微的種子店？網(wǎng)絡(luò)世界給我們提供了各種便利，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網(wǎng)上世界，要啥有啥。心里想著，就會被天時感應著。我計劃清明節(jié)后在網(wǎng)上買一些西紅柿、黃瓜的種子種在樓頂?shù)幕ㄅ枥?。假期回到海安，第二天天氣特別好，一改“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陰雨憂愁。田野里油菜花浩浩蕩蕩，混合著田野氣息的花香流淌在小區(qū)周圍。油菜花任性、鋪張，是最不喜歡節(jié)儉的植物。沿著小區(qū)周邊的油菜花田散步，聽到有人騎著三輪電瓶車游走，喇叭里播放著用海安方言錄制好的叫賣聲，抑揚頓挫的斷句將每個蔬菜種子的名稱從落滿灰塵的喇叭里迸出來。

車廂里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擺放著各類小袋裝的蔬菜種子，它們等待被田野召喚，來一次生命春秋的長途跋涉和養(yǎng)育。土地是它們最終的歸宿，而那些十指連心，在一個車廂里休戚與共的種子誰會想到從此以后天各一方，零落天涯？有的落戶于方圓幾里的鄉(xiāng)野，有的被帶到更遠的地方，但是幾乎不能想到有的會被帶到另一個城市的上空，在有限的花盆里安營扎寨，開始一段高高在上而又孤獨的生命之旅。

我花了14元，買了三小袋種子，分別是小番茄、大番茄、細長型的黃瓜。有一種本地的條形、粗壯、肉厚實如棒槌的黃瓜種子我沒有買。

在花盆里種這些原本屬于廣闊阡陌的菜種，這近乎于一種行為藝術(shù)。城市里沒有土，我從網(wǎng)上買了一大袋土，我年年買土，年年缺土。土在城市的稀缺，讓它成為了貴族。脫離了農(nóng)耕文化的體系，土在城市顯得格外榮耀且被珍視。農(nóng)耕文化維系的是人與土地的倫理秩序，而在樓頂種菜這種小型的農(nóng)業(yè)行為藝術(shù)則是維護著我們對土地的深切緬懷，是對古老文明的致敬。種豆得豆，種瓜得瓜，這是土地最原始古老的倫理。而委身于花盆里的種子則是一種脫離大地支撐的脆弱的沒有元氣的游牧遷徙。

一個或大或小的花盆，從此成為這幾粒種子的新戶籍所在地。從此它們將在這里和城市上空的各種天氣天水天光天霧呼應，接受它們的恩典和考驗。從此，我將像養(yǎng)育自己的女兒一樣，養(yǎng)育這些來到我家，加持我平凡生活的種子開啟新一輪的春秋。

土，喚醒的是我們的初心，什么初心？一言以蔽之：在那方生于斯長于斯的泥土地里誕生的歡喜傷悲，演繹的陰晴圓缺，喜怒哀樂，酸甜苦辣。

二

幾年前我請海安的一位好朋友王德智兄幫我題了一幅墨寶，內(nèi)容為李白的《將進酒》，他是用小楷寫的。后來我用原木色材質(zhì)裝裱后掛在餐廳。裝裱后長約兩米。

每次坐在餐桌上吃飯，邊吃邊欣賞他雋秀的書法和李白的詩，格外有意思。時間長了，覺得家里的菜每天就那么三四道，簡單傳統(tǒng)，而“將進酒”的內(nèi)容偏多，更宜掛空間更大的地方或者收藏起來。餐廳應掛內(nèi)容不多、形勢簡單、書體稍大一些的書法，那樣就和我家的日常煙火很搭調(diào)。

后來我琢磨了四個字的內(nèi)容請好友周時君兄題寫了一幅大字“詩蔬滋味”，我本來想的是“詩蔬知味”，他建議寫成詩蔬滋味更好。各有各的見識。他的字蒼勁厚實大氣有古意，裱好后掛上去，果然得到家人和朋友們的好評。

詩有詩的味道，蔬有蔬的江湖，詩蔬書三者相遇在煙火乾坤就有俗世生活的厚重與精神生活的文氣。廚房就是那些蔬菜谷物的道場，在一幅書法的映照下，一日三餐平淡有味燈火可親。

三

四月下旬，我種的黃瓜和番茄出苗了。剛破土而出的苗如一個逗號，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丫”字形狀，這稚嫩幼小的臂膀張開來迎接陽光、雨露、風云、月色、天氣，從此開始它們綠色的長征。每一片幼芽是一粒漢字，長成秧苗就是宣言書，向世界寂然宣告，一粒古老的種子經(jīng)過幾千年時光的漫長跋涉，來到城市上空，延續(xù)一種脆弱的農(nóng)耕理想，并從中追憶遠去的田園時光，緬懷日益式微的農(nóng)業(yè)。

每天清晨我會到樓頂觀察它們的長勢。當我的目光定格在那些持續(xù)拔節(jié)的秧苗上，我的目光絕對是慈祥慈愛的，我就像是一個父親，對植物們傾注我的心血情感，它們就像我的女兒，給我平靜的喜悅心，也帶給我養(yǎng)育過程中的酸甜。

有限的花盆里出苗太稠密，我請岳母幫我一起分苗移栽到別的盆里或者快遞泡沫盒子里。岳母說，太稠密不行，要分出來，出苗太多，有的只能扔掉。分的時候，看著好不容易才長出來的秧苗被丟棄，我有點舍不得。有時候成活率高并不是好事，稠密并不是美，而我更多的是遵循農(nóng)事的經(jīng)驗，讓它們親密有間，彼此有獨立的時間、空間，方能成為自己最本真符合自然之道的面目。

有一年，我種在辦公室的海棠花盆里無意中長出了一棵西紅柿。我很納悶，它究竟來自何方？花盆里有土自帶的？開窗戶后被風吹來的？亦或我們吃小番茄時無意中掉進去的番茄汁里的種子恰恰落地生根了？還是別的原因？只有天知道。很有意思的是，那棵番茄不停生長的藤蔓超過1.5米了。我和同事在花盆里插了幾根棍子，用繩子把它輕輕扎起來，盤旋著生長。它不停地開花，結(jié)出小番茄，一直生長，更可貴的是它一直長到了寒冬臘月，結(jié)了30多個果實。由于辦公室窗臺靠南，陽光好，長勢非常好?？粗麑崗哪G變成淡綠，淡綠變成淡黃，淡黃變成淺橙色，最后熟透了變成深紅色，內(nèi)心確實很喜悅。就像一個處了十幾年的老朋友一樣親切。看電腦時間長了，工作累了，揉揉眼睛，看著這些彎彎曲曲的藤蔓上閃爍的寶石一般的小番茄，我心情莫名會變好。番茄成熟后，我們極其珍視，莊重地摘下來，三三兩兩分給同一樓層的同事。那味道絲毫不用夸張，和市場上賣的番茄的味道不在一個頻道，格外甜，格外鮮，格外純，得到同事們的一致好評。純，是多么可貴又稀缺，純是人們的初心，對抗了外界紊亂秩序的入侵和干擾，劃清了界線，各自修煉。

辦公室屬于體制，它遵循制度、考勤、律令、決定和公章的意志，而一棵番茄的蒞臨，讓嚴肅的現(xiàn)代辦公室多了一份自然人文氣息，它中和著某種關(guān)系，也一天天在公文、講話、會議組成的磁場中消耗生命的我一直擁有了好心態(tài)，或許他就是老天派駐到我們辦公室的一位人文大使。

小滿前后，黃瓜和番茄已經(jīng)長到二尺高了，有的身子撐不住頭，就彎曲著胳膊肘撐在花盆邊緣，拼著力氣向上生長。我從網(wǎng)上買了20根2.2米長的花架，分別插到盆里，然后用扎絲繩從頭部把它們扎起來，做引體向上。

黃瓜已經(jīng)結(jié)了幾十個，每個都結(jié)在藤的關(guān)節(jié)處，小炮仗那么長，帶著小小的花，渾身長滿毛絨絨的刺，刺細密柔軟并不扎人，混沌的樣子猶如嬰兒，格外令人憐愛。到我家來做客的嬸嬸教我摘掉了瓜秧底端過多的葉子，一來通風，給瓜秧足夠生長的空間，二來節(jié)省營養(yǎng)，供給藤秧向高處生長。她還是嫌我花盆里的瓜秧太稠密，毫不客氣地把十幾棵秧拔出來，扔進垃圾袋，說這樣長下去肯定不會結(jié)果。

此刻，種了幾十年莊稼和蔬菜的她是權(quán)威，是專家，我必須聽她的。我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美不是占有，而是舍棄和成全。舍棄是給美空間，占有是縮小美的格局。

小滿小歡喜。體驗一種農(nóng)耕文化在城市上空的寂然生長。農(nóng)事經(jīng)驗膚淺的我未免有點理想主義色彩，我只是想從蔬菜花朵草木的生長中找到一種有趣的頻道，與瓜蔓絲弦同頻共振，聽草木洪鐘月下奏明。小的就是美的，虛的就是美的。懵懂瓜秧勇闖天涯，不知能達到什么高度，結(jié)出什么果實，那就要靠天的造化。天之道，天知道。天致道，天智道。

星光不負追夢人，詩蔬知味歲月長。

飛翔的花種

牽?；ㄔ谥窕h笆上小心謹慎地拓展它的帝國版圖，它有一顆小心謹慎而又好奇不安的心。藤蔓如同地質(zhì)勘查隊員手中柔軟的測量皮尺，準確測量記錄每天可能抵達的疆域。每天的路徑都是不一樣的，它們似乎擅長在夜里行軍，萬籟寂靜，有一支部隊趁著夜色掩護，餐風飲露，補充給養(yǎng)，從低處向高處，從窄處向?qū)捥?，從暗處向明處，甚至從夾縫里尋找最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認準一條路走下去，從白天走到黑夜，從黑夜走向黎明。它既是一根筋，又是一股繩。

它們似乎又是運動健將，引體向上、立定跳遠、單杠雙杠體操、前空翻、后空翻等項目好像沒有它們不會的。牽?；ê苡心土投?，一個夏天它纏住一根繩子、一根電線桿就能爬到幾十米，真是令人驚嘆，這等身手實在不凡。我好奇地想：它的體內(nèi)到底蘊藏著多少驚人的力量和勇氣？它們的毅力完全可以和登上珠穆朗瑪峰的英雄媲美啊。

我發(fā)現(xiàn)凡是藤蔓植物，都是植物界最優(yōu)秀的作曲家，比如牽?；?、絲瓜、黃瓜、南瓜、豆角，它們在天幕中織網(wǎng)，如絲如麻，在凌亂的草葉空間里打底稿，譜寫音符，一遍遍按照自身的樂理書寫、修改、編輯五線譜，每個時節(jié)的音符都是不一樣不雷同的。它們綠色的血液里與生俱來的探索精神注定它們是改革創(chuàng)新派，每年寫出新的樂章，在廣闊田野和逼仄的窗口、電線桿、籬笆、草垛、殘垣斷壁上排練演出一幕幕歌劇。

用體育健將、音樂家、探險家來命名牽?；ㄒ粯拥奶俦局参镂疵馓M隘，它們還是優(yōu)秀的絲網(wǎng)版畫家，在籬笆墻上行旅，畫風自然，不矯揉造作，強調(diào)原創(chuàng)的生命力，用心著好每一抹顏色，構(gòu)好每一幅圖，在最有限的空間里探究多種生命形勢的可能性。生命苦短，必須性感。歲月無常，必須會玩。它們的畫風是學不來的，我就是我，不一樣的煙火；我就是我，不一樣的顏色。我就是我，不一樣的風格。

如果用書法家來命名牽?；ǎ鼈冏畈幌矚g的字體是楷體，最擅長的書體就是大寫意的草書，甚至是狂草，是懷素和尚直抒胸臆、酣暢淋漓汪洋潑墨、筆走龍蛇的狂放不羈，在粗細變化、轉(zhuǎn)折頓挫中表達胸中萬千氣象，與翰墨競風流。

我們常說，什么時節(jié)開什么花。有時候錯過時令的植物也會開花，如一個后進生，一直默默無聞承受著周圍世界的冷落、嘲諷、譏笑，從不辯解也不回擊，只是一點一點儲蓄生命里微薄的那些光亮。等到所有的花兒出盡風頭，繁花落去，從熱鬧的殿堂里謝幕退隱的時候，后進生們的春天正式來臨了。在耀眼或者不耀眼的時候，在繁華落盡的高枝，甚至在一簇樹葉的背后，寂然開了，那么驚心動魄！好像是對舊秩序的抗衡，對舊世界的控訴與脫離，劃清界限，在眾多生命黯然失色的世界，絕決地用一朵花在風中亮出自己的旗。

這不是在虛構(gòu)，冬天的時候，我在小區(qū)散步，看見過垂絲海棠樹上零星開放的幾簇花，甚是驚訝。它們不是在趕末班車，不由得想起看過的那部電影《放牛班的春天》，生存條件殘酷，可生命里對春天的信仰不熄滅，哪怕在冬天，毅然相信，春天會捎來一封書信，委托最寒冷的那縷風轉(zhuǎn)交時間的圣旨：時辰已到，兀自盛開。欽此。今年初冬的一個早晨，我在小區(qū)拍到正在盛開的粉色垂絲海棠。不由得陷入遐想：是什么樣的風，讓它在孤獨中動容？又是什么樣的云，抵達它粉色的夢境？是留守的兒童守望他們的父母親？還是把自己編成王冠，獎勵給霜的兩鬢？其實就是，幾朵花貪玩，在春風里錯過了站點，滯留到了冬天的門檻。是啊，遲開的花，從來不畏懼命運的落差。

兩年前的國慶節(jié)，我回過一次青海，老家的院子里爬滿了牽?；ǎ鹕?、月季花和各種菊花，這些花都是父親親手種的，父親坐在院子里的沙發(fā)上抽煙，眼睛盯住花池里舞蹈的花，笑意蕩漾在眼角，表情如剛考了高分被老師表揚過的學生，寫滿了滿足和榮耀，很有成就感。那些紛繁交錯的花花朵朵就是花池給父親打出的高分。與其說是父親在養(yǎng)花，不如說是花在養(yǎng)父親。父親76歲了，而花一直年輕，它們讓父親心態(tài)不老。

父親把成熟后小鈴鐺一樣的牽?；ǖ姆N子采下來，晾曬在陽臺窗戶溫暖的空間里，等種子徹底干透后，讓我?guī)У侥贤ㄈシN。一把牽牛花種子看起來不多，實際上有幾百粒，那黑色的種子如眼睛，它們將更改戶籍，遷徙到南方的土地花盆里，安家落戶安營扎寨，締造自己的星辰大海。

我?guī)Я撕芏嗷ǚN到了南通。氣候的差異、土壤的差異、自然條件的變化不可能從本質(zhì)上篡改它們的基因。我們生命中所有美的源頭都在自己的故鄉(xiāng)，生命經(jīng)驗里最初最深切的美的記憶序列無不是出生地所賜。

春天的時候，我把花種分給了好幾個朋友。我也在樓頂上的公共空間里買來竹籬笆、長方形木箱花盆種下了牽牛花。在神秘的時節(jié)中，看一粒粒種子如何解密季節(jié)的恩典。它們服從泥土的律令，遵循24節(jié)氣的秩序，從一把泥土出發(fā)，踏上長達十個多月的命運之旅。與我而言，它們自然成長的過程就是我參與并見證了它們生命藝術(shù)行為的過程，我從中體驗生存的喜怒哀樂風霜雪雨。

作家殘雪說：在這個世界上，世俗生活猶如滾滾的車輪，碾碎一切。一個人，如果他要在面對世俗強權(quán)的威脅時仍然保持他內(nèi)心領(lǐng)地的完整，他就只有不停地分裂自身，不停地進行高難度的靈魂操練，以使自身勝任在那片無疆的國土上，進行不懈探索的工作。

為了滿足內(nèi)心那種渴望，我不得不每天進行這種操練。我所做的，是發(fā)動內(nèi)在的能量，去追尋那些早就消逝了的、古老的記憶。我憑本能感到，這種操練沒法停止。從很久以來直到今天，我就為它而活著。

一個人，不論是否寫作，只要他保持藝術(shù)的敏感性，其作為“人”的素質(zhì)就會得到很好的提高。所以說，藝術(shù)是最為符合人性與人道的，藝術(shù)也是最具普遍意義的。人類對于美的夢想，其本質(zhì)就是愛。

花做了一個粉紅色的夢，夢見自己在鳥鳴聲中醒來。朝開暮合的牽?；ㄊ邱v守小區(qū)的那些鳥兒的盟友。鳥兒很盡職，夏天的時候，它們四點多就開始拉練集合，用一聲聲沾著花香的歌聲統(tǒng)領(lǐng)我們一天的走向。鳥兒在打更，牽?；ㄒ幻胍幻氡犻_眼，呼喚風理一理它那被夜色的車轍碾出褶皺的裙裾，把露水當作鏡子，抿抿有些許干裂的嘴唇，計劃一下今天的光陰，該如何給這世界著色？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它們的時間計量單位是什么，一朵花盛開的速度或許就是它們的一生吧。它們是最有耐心的，碰壁受挫后一點不灰心，小心翼翼地將柔軟的觸須藤蔓向另一個方向延伸，尋找一根可安身立命長久依偎的繩子，一根可以借力攀緣的電線桿。攀壁而行，牽?；ㄊ侵参锝缱顑?yōu)秀的攀巖者。

每天都要和優(yōu)秀而又美好的事物在一起。生了病的歐月月季在努力掙扎著鏗鏘開花，牽?；ㄈ珩R可·波羅一樣探險，尋找它的詩和遠方。藍雪說它昨夜的夢境抵達了喜馬拉雅。春天扦插成活的薔薇練習著吐露心聲，只有菖蒲脫離塵世，孤零零在墻角修行。

鳥鳴如花綻放，牽?；ɡ斡浨宄筷柟獾慕陶d，早起，用一點露水清洗白天落在它臉上舞蹈的塵埃。露水短暫的一生與牽?；L的花期相比，一期一會，露水更令人珍重。朝開夕合，牽?；ǖ捏w內(nèi)有一個物理時鐘，植物們最有契約精神，何時開，何時閉合，它們都嚴格遵守自然律令，似乎從來不會越軌，打破常規(guī)秩序。偶有犯規(guī)者，倒也逆反在反季節(jié)的時空里，成就不一樣的自我。

《瓦爾登湖》里有句話很好，我非常喜歡：我們天性中最優(yōu)美的品格，好比果實上的粉霜一樣，是只能輕手輕腳才能保全的。我想，對于牽?；ㄒ粯拥闹参飦碚f，它們最優(yōu)美的品格是：自然、樸素、寂靜、冒險，果敢地打破傳統(tǒng)，打破自己，敢于到高處去，到遠處去。

當牽?；ǖ奶俾娣e大于它賴以生存的籬笆、墻面、電線桿時，它們似乎再也無法忍受自己安于現(xiàn)狀的模樣，于是他們像起義軍一樣結(jié)集，從不同的方位向高于籬笆、墻面的地方進軍，在夜幕的掩護下，借助一股風的力量，交織攀附在一起，然后擰成一股繩，在最壯實的一根藤蔓的引導牽引下，踏上冒險之旅。能否順利逾越高墻的軍事堡壘，要等好的時機造化。我非常細致地觀察過樓上的牽牛花，它們擰成幾股繩后爬到墻角，逾越軍事分界線，奈何來一陣大風，它們剛剛匍匐前進到墻背后的藤蔓須子就被風吹回來，偏離方向，讓它們幾天幾夜密謀的戰(zhàn)略功虧一簣，徒勞一場。它們似乎毫不喪氣，嗅覺和視覺雷達一樣靈敏的它們伺機尋找墻面附近是否有晾衣服被子的線索繩子，就像情報員一樣深藏不露，時機一到，抓住一切機會攥住曬衣的繩子，以螺旋狀匍匐前進。

你不得不感慨這些柔韌的牽牛花，簡直就是一個自成體系、嚴密有序、作風精良的集團軍。對胸有成竹的將軍來說，沒有打不贏的勝仗。這是氣度，是自信，更是融入骨子里的那份優(yōu)秀基因使然。

家里的陽臺空間不夠大，有限的空間養(yǎng)不了多少花木。而露天的大平臺成全了我這個俗人與自然保持私密關(guān)系，并參與植物生命夢想的美好實踐?？此坪唵蔚酿B(yǎng)花種草，延續(xù)的是古老農(nóng)業(yè)的秩序倫理?；ㄩ_的樣子，藏著一個個幸福和喜悅的秘密，你拋下塵世的疲憊，來到它們身邊，靜靜地凝視一會兒，你會頓覺輕松喜悅安靜起來。是的，這些花木就是城市里治愈我們焦慮的最美安神妙藥，可惜很多人都意識不到。

汪曾祺在《人間草木》中寫到：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這是他的花木課，也是我這個小生的花木課。

梨花開遍是歸途

在距離青海省海東市政府3.5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因為梨花而聞名省內(nèi)外的村莊，名叫下寨村。京藏高速、蘭新鐵路、民小公路、魯大復線穿村而過，交通便利。每年4月中旬，村莊就被數(shù)千棵老梨花樹包圍，遠遠望去，梨花如雪奔騰，如云抱團翻滾。一年一度的梨花節(jié)就在這梨花的盛典中拉開序幕。村子里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道路旁、田野里、水溝邊、田埂上處處都有梨花樹如君子般佇立。每年4月18日左右，該村都會舉辦盛大的梨花文化節(jié)，梨花節(jié)持續(xù)數(shù)十天，每天吸引省內(nèi)外數(shù)萬游客慕名而來，趕赴一場與梨花的詩意之約。

梨花不是一夜白頭的。

它是被青海高原的風一天天吹白的，被湟水河畔的月亮一縷縷濯洗白的，被古羌族的底蘊一年年滋養(yǎng)白的。

梨花純粹，保存著河湟谷地植物的初心，它是白的杰出代表，站在月光下的領(lǐng)獎臺上第一個發(fā)言，接受最美初心獎。它潔身自好，保持一種源于黃土地的秉性和美德，任腳下風塵四起，我自向天對明月。如果用一種花來給月亮做姊妹，那么非梨花莫屬。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4月中旬故鄉(xiāng)青海樂都的梨花開了，我從江蘇南通踏上了回青海樂都探親的旅程，看望因為疫情而闊別已久的親人和家園。

到家后，姐姐帶我到下寨梨花節(jié)游覽。駐足在百年梨樹下，頭頂?shù)睦婊ㄔ谒{天的幕布下打開心扉，自然綻放。樹皮早已龜裂如網(wǎng)，樹干遒勁古拙，很難想象如此蒼老的樹上竟然盛開著數(shù)以萬計的梨花，每一棵梨樹都是一本厚重的大書，書名姑且命名為《百年孤獨》《百年風華沉浮錄》，每一朵梨花都是一個漢字，它們沒有章法，卻遵循節(jié)氣的律令，訴說一個村莊的百年孤獨與風華。梨花樹沿著田野分布，高低錯落，它在拯救我們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心肺，讓我們耳根清凈、鼻喉清潔、眼神清明、心肺清爽。有的梨樹樹齡超過一百年以上，憨態(tài)可掬，布滿皺紋的臉如在田野上修行布道的老者，不由得想起樹蔭下耐心宣講自己道德主張和儒家學說的孔子和他的門徒們。

梨樹干線條沉實，樹身厚重，枝條蒼勁，一棵梨樹就是一個魏碑。梨樹的一身都是美德，花可賞、果可食，到老了，開不動了，就變成柴，一生都在給予，是得道高僧，是儒家仁者。

梨花德高望重，加持著村民們借助國家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春風奔向美好生活，家家戶戶有敞亮的房子院落，村子里農(nóng)家樂、特產(chǎn)超市比比皆是，游客們絡(luò)繹不絕。村民們的笑臉如梨花綻放，那是由衷的知足、幸福，梨花借助民俗和詩意，通過“旅游+文化”讓他們的獲得感和幸福感“爆蕾”。他們的笑容里是滿滿的自信與自豪，梨花撐起了他們的尊嚴和腰桿，如果你隨便問一個巷子里的人，你是哪里的，他很自得的笑著說：“就是寨子里的”，這是一份底氣和榮耀，是梨花加冕一個傳統(tǒng)農(nóng)耕為主的村落走向現(xiàn)代。

梨花成為下寨村最詩意耀眼的名片。下寨村支部書記劉德有給我介紹說：下寨村坐落在羊關(guān)溝口，以前稱為羊關(guān)寨子，后來因歷史變革原因分為上、下寨，村的東面有一座小山，據(jù)說是游牧民族在此定居，稱為達子山頂，后在農(nóng)業(yè)大匯戰(zhàn)時平整耕地，在此山上挖出了大量的彩陶碎片，在村百子宮前面的耕地中有墓葬群，挖出的彩陶據(jù)考證屬半山文化和馬家窯文化。全村共有240戶916人，區(qū)域面積4000多畝，梨園面積1000多畝，大小梨樹15000多棵，其中百年以上的梨樹500多棵。2016年該村第一屆梨文化藝術(shù)節(jié)前人均純收入9000多元。2020年人均純收入達13600元。村里主要以種植業(yè)為主，農(nóng)產(chǎn)品有：雙膜洋芋、軟兒梨、大櫻桃、沙果花檎、架豆、大白菜、線辣椒等。

樂都區(qū)政府每年抓住節(jié)令的機會，賦予梨花節(jié)不同的時代內(nèi)涵，活動內(nèi)容越來越豐富。今年是第五屆梨文化藝術(shù)節(jié)，內(nèi)容有“梨花又開放”詩歌朗誦會、“賞梨花，感幸?！被榧啍z影展、“鄉(xiāng)村振興，青年在行動”主題活動、碾伯鎮(zhèn)“十三五”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工作回顧、青年志愿者服務(wù)隊“梨花環(huán)保行”主題活動以及游園才藝展。

游客是移動的推廣大使，自媒體時代，在下寨村處處可見游客們用最便捷的網(wǎng)絡(luò)之路定格一份份素凈之美，傳播田野詩情；分享一張張梨園笑顏，釋放內(nèi)心由衷眷戀；評述一盤盤美食風味，寫下鄉(xiāng)野煙火之韻。房前屋后，路邊水溝，高臺田埂，一路梨花處處開。藍天、白云、清風、梨花，如果把這些素雅的梨花深加工成詩意的美酒，讓梨花華麗轉(zhuǎn)身，由內(nèi)而外的把自然詩意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飲品，豈不兩全其美？后來聽家人介紹說，目前已經(jīng)開發(fā)了軟兒梨酒，銷量還不錯。

試想，到了夜晚，白天摩肩接踵的游客早已散去，村莊陷入寂靜，明月當空。走在寨子里的梨花大道上，月光素白，梨花如雪，梨花飲月，月融于花，花吸收月，花月互隱，沒有塵囂，靜是唯一的旋律，白是最大的背景，月光如雪染梨香，梨花白首搖月落。間或一兩聲狗吠，咬碎這天然寂靜，有花瓣徐徐落下，驚醒一片薄月光。梨花香氣在田野村莊里緩緩游行，沒有口號，沒有整齊劃一的隊形，把一縷縷香悄然送到屋檐下，送到窗戶縫里，想必做夢的人，夢境里也染著淡淡的梨花香吧？這香氣是郵差，是慈善家，是布道者。

梨花終將落，少年亦遠去。歲歲年年，年年歲歲，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梨花在，故鄉(xiāng)在，故人在。徜徉在梨花阡陌上，我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迫不及待地拍了一組梨花美圖發(fā)到朋友圈，引得全國各地的友人好評和羨慕。南通詩人劉白在我昨天發(fā)的故鄉(xiāng)梨花的微信朋友圈下跟帖說：鄉(xiāng)愁是永遠的暗疾，梨花是不可替代的解藥。

梨花白，是一個名詞疊加一個形容詞。梨花開，是一個動詞遷移一個動詞。梨花落，是一個韻腳追趕一個韻腳。梨花擁抱在田野里，是一種念想擴張一種念想。

離開下寨村時，劉德有書記充滿深情地說：“今后的發(fā)展，依據(jù)我村梨花資源，結(jié)合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休閑農(nóng)業(yè)，鼓勵村民發(fā)展農(nóng)家樂、家庭賓館、農(nóng)產(chǎn)品采摘、電商銷售、農(nóng)產(chǎn)品深加工、一二三產(chǎn)業(yè)融合發(fā)展，把我村打造成產(chǎn)業(yè)興旺、生態(tài)宜居、鄉(xiāng)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美麗鄉(xiāng)村”。

梨花深似海，一棵棵梨樹，鎮(zhèn)守在田野里、家門口，如一個個信使，寄出一封封家書，發(fā)出最樸素的邀約，等著遠方的游子，打開故鄉(xiāng)的心扉。盡管外界繁華，總有一扇門牌，等著你，忘掉城市疲憊，隨時歸來。

【作者簡介】馬國福，青海樂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孫犁散文獎、南通市政府文藝獎，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百家》 《散文選刊》 《青海湖》《雨花》《雪蓮》《詩歌月刊》等刊。出版有散文隨筆集14部。有作品被CCTV-10子午書簡欄目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