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多少天,還是他們那一群人,依次在眼前閃現(xiàn),一個個望著我不愿離去,欲說還休。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一場夢?
如果是夢,怎么那一張張臉,電視連續(xù)劇似的循環(huán)播放?如果不是夢,那么眼前浮現(xiàn)的這一張張臉,雖說沒有一位與我共過事,卻是人人與我都有似曾相識的記憶。
我定了定神,眼前的他們,年齡不等,男女參半,有的渾身傷痕卻毫無痛苦表情,有的高唱戰(zhàn)歌呼喊口號,縈繞耳畔的卻合成了《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
……漸漸地,這一張張臉仿佛化作輝煌的星座,凝聚成一座紀念碑上的浮雕。突然的,仿佛有人喊我,一聲,又一聲。
這時,我認出了他們:喜子?毛伢子?二娃?梅花姐妹?……真的是你們么?
漫漫寂無聲,夜深千帳燈。
窗外,有誰唱起了歌?
哦,那首歌我聽過呢,是一個叫杭天琪的歌手唱的:《無名星》——
……
天上的星星誰能數(shù)清
浩翰無邊灑滿了南北西東
有名的星星總是少數(shù)
多數(shù)的星星都無名
……
喜 子
也不知怎么啦,一家老老小小只要一睜開眼,沒完沒了的苦做苦累,雞叫忙到鬼叫,照樣還是窮得揭不開鍋。剛懂事的時候,也就是十一二歲。到了十五六歲,喜子想不通的時候越來越多,有時腦子里擰得不行,就倚靠在那棵樹旁,對著大山放開嗓子唱歌。
回回一頓狂吼,沒完沒了的歌,要死要活地唱。
村上的大人們看了,很是心痛:傻孩子,認命吧,咱們生下來就是窮苦的命。石板栽花無根底,人窮哪能上天梯?成天唱歌,費力氣,成啥嘛?
喜子懶得搭理他們。想想還真有點神了,給東家放牛的路上,只要一倚靠上那棵樹,嗓子就癢癢,必須得吼上幾聲,曲不成曲歌不成歌的,心里也是暢快。
直到后來的一天,喜子感覺到,那棵樹似乎成了神樹,要不然,自己怎么一靠上樹身,就有了想唱歌的心思。
那天,突然的,山下過大兵,長長的隊伍,前面的不少人肩扛著槍,后面的還有人拉著幾門小山炮,更多的是大刀長矛啥的。有人喊起了口令,于是隊伍唱起了歌。喜子一聽,好家伙,怎么幾乎都是外地口音?還有呢,行進的隊伍中間,清一色的粗布大褂,藍不藍灰不灰的顏色,帽子上有一枚用紅布縫牢的五角星閃爍。
眼瞅著這一撥隊伍沿著村子前面的那條山道,直通通地插進了井岡山的心窩窩處。沒過些日子,喜子又看到了那支隊伍里的有些兵們,三五成群地下山挑糧。路上,兵們遇見喜子,說話都是客氣的那種味道。有個中年人模樣的帶著頭,挑的擔子比后面的兵們還要沉,嘴里唱出的歌子,歡快著呢。
喜子聽人家喊那人,一口一聲軍長,于是就更不明白了:軍長,那得多大的官?人家喊您軍長呢,怎么一點架子也沒有?
喜子的眼神,和著牛群的目光,開始追隨著這支挑糧的隊伍。有時候,他們歇下?lián)樱尤灰渤弦磺?。還別說,那些歌聲蠻吸引人的,盡是喜子心里想說又不知道如何說的話兒。跟了一路的喜子,有幾次還能分到他們省下的一點干糧。只是那種干糧,紅米炒熟的,與自家吃食差不多,極難下咽。當然了,喜子更多的是想跟在后面,學唱他們的歌子。一來二往的,喜子居然學會了幾首,一亮嗓子,那位軍長夸獎他的表情,像極了父親高興時的模樣。
印象里,父親給山那邊的一家地主老財扛活打長工,成天比自己放這些牛兒還要累,大清早出門,月亮與星星等得都不耐煩了這才回家,倒在炕上就睡,身子骨像是散了架子似的,很少開一回笑臉,大年三十晚上也難得見上一次。遇到雨雪天,父親一時找不到活兒,只是搖頭嘆氣,哪像眼前的這位軍長,人家多有學問呢?隨口而出的一番話,比唱的歌曲還要好聽,讓人的心里暖暖的,什么“天下大同、共產(chǎn)主義”等等,還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類,盡是喜子在東家做活這些年沒有聽到的稀奇話。不過,喜子也不自卑,自己一個放牛郎,天生一副好嗓子,要是比起唱歌,絕對比軍長和兵們拉風多了。如果他們真的想比試一下,只要喜子一嗨起來,絕對是一個洪亮。
一旦洪亮起來,喜子無拘無束,甚至都想著把東家的牛兒宰了幾頭,燉一鍋牛肉湯,好讓一臉菜色的軍長他們開個葷啥的。軍長的臉色嚴峻了幾分,有了些語重心長:喜子,盡管我們是為了天下窮人打天下,“打土豪,分田地”,但紅軍從根子上是人民的軍隊,我們自有鐵的紀律;有了紀律才能推翻壓在我們頭上的三座大山,人心齊,泰山移嘛!
紀律,是個什么?軍長耐心地啟發(fā)了一會兒,還引用了前些天教喜子唱歌時,有段歌詞里反復提到的那個毛委員。只是喜子沒上過學,腦子一時銹住了,半天里只記住了最為重要的一個“三大紀律六項注意”。
因為,這個規(guī)定里,有他認為特別好記的兩項,而且他們家里也有嘛:上門板、捆鋪草。
秋天一過,井岡山區(qū)的這一片放眼望不到邊的草坡,似乎懷念著“葳蕤”是什么意思的時候,喜子放牧的那些耕牛,齊齊地被東家拉到下田搶種搶收。白天里的喜子,有了些時間好自己打發(fā)。可是,喜子的心情讓歌聲唱得飛了,時不時地,總想倚靠那棵神樹唱上一段。
也許,歌聲一起,說不定又能遇見軍長他們呢。
那天,更是有些突然,山下雖說還是如同以前一樣的過大兵,只是這天的氣氛不一樣了,好多人怎么就成了傷兵?有幾個躺在路旁呻吟時,嘴里還唱著歌,仿佛吼出來的歌聲,就能立馬止痛似的。
“停,立即停下!必須手術(shù)??!”有個醫(yī)生模樣的人嗓門很大,突然間一抬眼:是你?你不是那個喜子嗎?我們朱軍長可喜歡你呢。
喜子愣了,對面的這個人,自己真的不認識,人家怎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能不能幫我們借扇門板?這一大片坡地,不平坦,做手術(shù)放不穩(wěn),傷員要截肢,沒門板不行啊?那人似乎央求起來。
截肢,那就是鋸手鋸腿啊。喜子還沒緩過神呢,就有了些手足無措,剛剛一手接過醫(yī)生遞來的幾十塊銅板,一轉(zhuǎn)身就扎進了大山。等到那扇門板上的血跡快要被刷干凈的時候,懷揣的那一串銅板還熱乎著……正想著把那些銅板還給人家呢,哪知道一眨眼的工夫,那撥隊伍悄然鉆入山里,再也尋覓不見。
喜子一個放牛娃哪知道呢,大山深處的那場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異常慘烈。這以后,仗越打越遠,越打越慘烈。喜子更不知道的是,軍長他們從井岡山轉(zhuǎn)移出去之后,官方報紙時??且恍┘t軍被“剿滅”的捷報,讓人一時分不出真假。有消息靈通的人,從城里得到的消息,說,那位姓朱的軍長,一路往西南撤退了。
只是后來,這里的人們才知道,朱軍長的那個撤退,其實是個戰(zhàn)略轉(zhuǎn)移,史書上稱之為:兩萬五千里長征。
喜子自然是管不了這些。當時的他,只記著那個像是自己父親一樣的人,不知是朱軍長,還是那個醫(yī)生,總之是一臉慈祥的叮囑:我們?yōu)楦F苦人打天下,流血犧牲算什么?更重要一條,守紀律。守紀律的軍隊,得民心得天下。
對,咱都會唱軍長教的歌了,當然得守紀律。喜子想的是,快點趕回去,給老鄉(xiāng)上門板;雖然軍長一時還沒有答應讓咱當紅軍,咱守一回紀律,將來也算是當過紅軍的人啦。
沒想到的是,那扇門板一時上不進去。原來,自己背回來時,中途不小心摔了一跤,門軸那端折了一截?!敖钖|西要還,損壞東西要賠”這兩項,喜子想起來了。于是,連忙遞上醫(yī)生給的幾十塊銅板,數(shù)都沒有數(shù),直接往人家的懷里塞。那個老鄉(xiāng),根本不敢伸手接:喜伢子,你可把天捅了個窟窿。東家以后不會讓你放牛了。有人告到官府,說你小小的年紀,哪來的膽子,居然通赤通共?
“什么通這通那的,我不懂,我不管。人家說的句句是理,這么多天,我心里一直溫暖著呢。唉,你們不聽,真是窩囊廢,一只只瘟雞任人宰割;那些穿著綾羅綢緞長衫的,一直在喝我們的血;人家借了一回門板,還給了這么多銅板呢……”喜子心里那個火啊,難怪人家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
東家,真的不雇喜子放牛了。
喜子只得進山打柴。累了的時候就想著那棵神樹,下山的時候,總要倚靠在那棵神樹之下,再唱上幾嗓子。自從認識了軍長他們,這才知道:什么樣的歌聲才是歡樂的小鳥,那……才是心靈的放飛。
這邊剛一唱開,哪知道,眼前引來了幾支黑洞洞的槍口。這幾個陌生人,喜子自然不認識。父親叮囑過,路上要是撞見了“白狗子”,咱得繞道走,他們真的不是人,只是一些會說人話的狗。
你們,唉,一個個,不也是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怎么讓老百姓喊成“白狗子”?喜子正納悶,有了一聲“犬吠”,很兇的那種嗓門:別唱了,再唱一句,老子崩了你這個共匪崽子。
“就唱!就唱??!自家的天,自家的地,我自編自唱,想唱就唱,又沒壞了別人家的事,到底犯了哪條?”倚靠在那棵神樹上的喜子,仿佛從地心之處吸收到了一種無形之力。那一瞬間,喜子看到了天邊的燎原之火正席卷而來,一時間,真不知道哪來的勁,怒吼的歌曲如奔涌的潮頭,震得對方幾條腿肚子一抖一抖的,差點站不穩(wěn)了:
太陽出來一地紅
窮人看天滿眼紅
鐵心跟著咱家紅
星火燎原萬山紅
……
“砰——”嘶啞的聲音,從其中的一只黑洞洞的槍口竄出來,飄曳著淡淡的青煙,有了些藍,還有了些紅。
除了幾條白狗子,似乎也沒有什么村民目擊或是見證,好在還有那棵神樹旁的草叢分明看清楚了:喜子細細的身子滑向大地的時候,那長長的樹干上,血染出了一帶鮮紅,歷經(jīng)多年,永不褪色。
附 記
等到喜子當年倚靠的那棵樹,茁壯成幾人臂膀都抱不過來的時候,時光到了1956年的一個秋天。一位肩掛陸軍少將軍銜的將軍,奉命到井岡山一帶調(diào)研衛(wèi)生防疫工作時,突然間若有所思。
將軍提出了一個要求:能不能,帶他到這一帶,走一遍?
這位從紅軍醫(yī)生一路成長起來的將軍,時任某大軍區(qū)后勤部部長。
陪同人員里,有該縣的地方志工作人員小陳。小陳向?qū)④妳R報了喜子犧牲時的經(jīng)過,“有關(guān)喜子的事跡,我們新近搜集整理成書,眼下準備上報,正在走論證程序?!?/p>
將軍說:我記得,有這么個喜伢子,需要的話,我可以寫有關(guān)書面材料,為他作證。
一片沉默之際,將軍的眼簾有了些潮濕,語氣低沉了許多:1928年秋冬那會兒,這里的一場遭遇戰(zhàn),就是這個喜伢子,給我們扛來了一扇門板,多虧了這扇門板,救了好幾個傷員的命。實不相瞞,部隊當時實在付不起租門板的錢,當年我親手給他的那幾十塊銅板,還是朱老總從自己的伙食尾子里攢下來,交給我們醫(yī)院,以備急用的。那時候的井岡山,四面環(huán)敵,幾天吃不到一點鹽味,苦??!朱老總一次次親自下山挑糧。按供給規(guī)定,毛委員夜里辦公可以點三根燈芯草,可是毛委員從來舍不得多用一根。
一行人來到那棵樹旁,小陳的眼里,閃出一個個問號。也只有到了眼前,他這才知道,從村里到鄉(xiāng)鎮(zhèn)逐級匯報的材料并沒有虛構(gòu):也只有親眼看到這棵樹下的那一圈土壤,幾十年下來,依然紅彤彤的。
“因為要保護好這棵樹,縣里想著征集樹名?!毙£惇q豫了半晌,還是試探性地匯報了。
“我們當?shù)厝?,早就喊慣了,這棵神樹,就叫紅軍樹!”陪同的隨行人員里,邀請了幾位當?shù)卮迕?,其中有位脫口而出了一句。忽地,四周重歸寂靜,風兒嗚咽開來,似乎天地間一時忘卻了歌唱。
“可是,喜子,他并沒有參加過紅軍?。俊毙£惖纳ひ?,細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沒承想,將軍轉(zhuǎn)過身來,朝這棵沉默無語的大樹,敬了一個軍禮:“對,就叫紅軍樹,我們的——紅——軍——樹!”
毛伢子
你那年跟隨紅軍離鄉(xiāng)的時候,家里一時還來不及給你起上一個大名。紅軍隊伍里的一位首長聽了,說:毛伢子?只是一個小名,不能總是這么叫。將來我們得了天下,怎么說也要起一個大名。你們這些不識字的,不管歲數(shù)有多大,都要進學堂讀書、學習,建設(shè)我們自己的新中國呢。
你笑了。你沒想到,沒過幾年,你就在戰(zhàn)斗中茁壯成長為一名紅軍師的師長;你當然也沒有想到,1934年的那個秋冬,中央蘇區(qū)的第五次反“圍剿”失利,中共中央、中央軍委迫不得已開始了一次史書上叫作“長征”的戰(zhàn)略轉(zhuǎn)移。
那個秋冬到來之際,蔣介石企圖利用湘江天險和40萬大軍,把離開中央蘇區(qū)的8萬多紅軍消滅在湘江一帶。面對紅五軍團首長下達的那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艱巨任務,你絲毫沒有退縮:人在陣地在!堅決完成任務!
你醒了,許是如此艱難,許是如此疼痛。
艱難地睜開眼睛,混沌之際你看到的是那一叢叢枯寒的樹梢,在槍聲彌漫的白云下面漸漸地往后退縮。是啊,當年你當上紅軍,就覺得部隊上的政治教育課,一句句都說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如果沒了剝削與壓迫,人人平等天下大同,這世上該是多么美好。
可是……你的身子幾乎不能動彈,搭在幾名國民黨軍士兵肩膀上的那副擔架,如一條破舟顛簸前行,時不時地還給了你一個趔趄似的搖晃。
你猛地想了起來,這天是1934年12月14日。
就在幾個鐘頭之前,你率領(lǐng)的這支所剩無幾的隊伍好不容易突破重圍,卻又一次遭到國民黨地方部隊的暗算。精疲力竭的你組織隊伍絕地反擊,卻因被罪惡的子彈擊中腹部而昏迷,剛一醒來,就知道自己不幸成了俘虜。
堂堂的紅軍師師長,怎能成為敵人的階下囚?你想掙扎你想反抗你想與敵人同歸于盡,可是你卻一點力氣也沒有。這個想法,你真的無法實現(xiàn),遍體鱗傷的你動彈不得,腹部的致命重傷讓你昏迷之后蘇醒,蘇醒之后再度昏迷。意志尚有清醒之際,你明白了,一時的肉身只能任人擺布,好在——“為蘇維埃新中國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誓言,言猶在耳!
一連串的疼痛襲來,你又一次昏死過去。
哦,你終于復盤了一回自己。這一路走來的29個年頭,青春蓬勃啊。自從信仰共產(chǎn)主義之后,你的人生如鳳凰涅槃般燦爛輝煌:20歲入黨,22歲參加南昌起義、秋收起義以及中央根據(jù)地歷次反“圍剿”戰(zhàn)斗,從一個為隊伍送菜的菜農(nóng),成長為“一心為窮苦大眾翻身得解放”的紅軍師的師長。
歷史不會忘記,1934年11月26日拂曉,紅軍長征途中最慘烈的湘江戰(zhàn)役打響了。突破敵人在湖南、廣西交界處的湘江沿岸精心布置的第四道封鎖線,成為中國革命必須闖過的“危急存亡之秋”。11月27日,你率領(lǐng)紅三十四師在廣西灌陽的水車至文市一線布置防御工事,阻擊尾追之敵,保證全軍西渡湘江。擔任紅八軍團全軍后衛(wèi)!鑒于這副重擔之艱巨、光榮、責任,組織上最終選擇了你,“若是不幸被敵人截斷,可返回湘江,在當?shù)匕l(fā)展游擊戰(zhàn)斗?!?/p>
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裝備精良的國民黨軍,你深知阻擊任務之重,就是為中國革命爭取時間。面對如蝗蟲飛舞的轟炸機,陣地被炮群一寸寸炸翻,衣服與肉體被彈片撕裂,連續(xù)幾場的白刃格斗不分晝夜……你的紅三十四師處在湘軍、桂軍、中央軍三路包圍之下,盡管四千多人經(jīng)過一次次惡戰(zhàn)只剩下幾百將士,卻像釘子般用血肉筑成鋼鐵陣地,整整阻擊三個晝夜。
11月30日凌晨,你接到紅軍主力已順利渡過湘江的消息,決定率部撤退之時,已深陷敵人包圍圈……
西渡之路何其艱難,好不容易突出重圍到達廣西全州,你卻又因為腹部中彈,一大堆腸子溢出腹腔……
那種疼痛,刻骨銘心!要么疼得昏死過去,要么痛得撕裂醒來。
伴隨那種沒完沒了的顛簸,以及刀割鋸噬般的撕裂——身子骨仿佛攔腰截成兩段,你咬緊牙關(guān)硬是沒有發(fā)出一聲呻吟。幾乎難以睜開的眼睛,看到樹梢間幾只驚恐的鳥兒,沒命似的躲閃;耳畔聽到敵人一路放肆的狂笑,說的是爭搶著分攤幾個賞錢……
不能讓敵人陰謀得逞!威逼利誘倒不可怕,不能成為敵人進行反動宣傳的籌碼,更不能給黨組織以后的營救增添困難——眼下,只有趁敵人松懈之時自我了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可是,除了意識上的清醒,你已經(jīng)沒有一點氣力以身許國,除了連日的饑餓困乏疲憊不堪,還有身負重傷,特別是腹部中彈之后加上流血與感染,流出體外的腸子一時難以復位體內(nèi)……
也就是那個電光火石的一個閃念,你想到了疼痛的核心之所在——這一截子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腸子。人之發(fā)膚,受之父母。父精母血雖然給了自己29歲的青春肉體,如此恩重如山的養(yǎng)育之情,卻為了普天下一代代的勞苦大眾,不再屈從于“三座大山”的剝削壓迫,只有共產(chǎn)主義才能救四萬萬中國同胞于水深火熱之中……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那一瞬間,你決定了一生的去留!你所能做的,只有兩手伸進腹部的傷口深處,硬生生摳出了自己的腸子……一下,疼??!再一下,痛??!那一時間,你仿佛成了一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你居然使盡了全力殘存的氣力,終于……生生地絞斷了自己的腸子!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牙齒早已咬破了嘴唇!
你……當場壯烈犧牲!
有人說,犧牲之后的你,一度并沒有死去,而是永遠化作了一只鯤鵬之鳥,一路追尋著中央紅軍兩萬五千里,“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你當時可能還不知道,你們這支隊伍這么一走啊,有個外國記者還給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地球上的紅飄帶。
另有人說,就在你靈魂飛天之后,那些抬著你領(lǐng)賞的愿望一度落空的敵人,卻一個個驚慌失措,有的還對著你冷卻的軀體肅然起敬:中國工農(nóng)紅軍,這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又有人說,早些時候,村上的大人們早就看出了你胸懷遠大志向,甚至一度從那天開始,再也沒有人喊過你一聲毛伢子。
甚至還有人說,可能,你的名字叫陳樹湘。
你一笑,沒有回答,靜靜地飛翔在紀念碑的浮雕叢中。是啊,你雖然沒有參加后來的長征,可是你卻完成了心靈長征這一人類壯舉。長征是什么?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自建黨之始到全國解放,中國共產(chǎn)黨奪取革命勝利的28個烽火歲月,就是一部永遠行走的長征樂章。
長征路上,不知出現(xiàn)過多少個你。
你,究竟是不是那個毛伢子?
或許——這樣的疑問,并不重要!
二 娃
那一仗讓人欲哭無淚,眼睜睜地看著李老兵與那把心愛的二胡,幾乎被日本兵的山炮咬成齏粉……
如水的往事伴著一路風雨,從二娃的心窩窩處流淌而來:當初,李老兵和他的二胡,是不是被自己的笛聲吸引而來?
那是二娃與這個村子的人們第一次一飽耳福,原來這世上還有一件叫作二胡的演奏樂器,居然出自于一位八路軍士兵之手。當時,李老兵拉了一支曲子,據(jù)說那把二胡也是一位為國戰(zhàn)死的東北老兵的遺物。二娃聽完了這曲《松花江上》,直愣愣的有些發(fā)呆,想哭,想喊,想找個日本兵打上一架:“李老兵,你這二胡拉得,沒得說。你看你啊,就憑這兩根細弦,還有一根琴弓,居然比女人半夜的哭聲,還讓漢子爺們坐不?。俊?/p>
二娃的這座山村,那陣子是第一次駐扎著行軍借宿的八路軍。二娃感覺自己的笛子與人家的二胡,要是比起來,一時還真說不出一個子丑寅卯。自己的笛子,好比牧童喊山,一路歡快甚至還有些跌跌撞撞;李老兵的二胡,那就是女人思痛,像是有個女人躲在李老兵的二胡琴筒里哭泣。這種讓人一聽就像是要為普天下女人復仇的聲調(diào),二娃的笛子怎么也吹奏不出來。
二娃,別較真了,也不是二胡與笛子哪個好聽的事。笛子是一管六孔發(fā)音,二胡是兩弦與琴弓出聲……這些都不是根本區(qū)別,最要命的是你為誰吹、我為誰拉?李老兵又補了一句:也不是你講的什么笛膜不好,只是你心里沒有吹出那種仇恨,你呀,頂多只是一個牧笛無腔信口吹。
李老兵說的看似有些道理,二娃聽得云里霧里。沒辦法,家里窮,哪里讀得起書?自然二娃就不識字。家里沒田沒地的這么多年,十三四歲的二娃,身子骨大不了也是與李老兵扛的那支“漢陽造”比肩的模樣,除了刮風下雨,成天上山砍柴或是采藥,有時就是給地主家放牛,累死累活只能填個半飽肚皮。有時累得乏了,二娃摸出笛子對著大山亂吹一氣,即使一時找不到毛竹里的那層薄膜,二娃就想著剝下大蒜頭的包衣嫩膜,雖說音質(zhì)不清亮,一般人一時也聽不出來。
原來,自己吹笛子的時候,想的只是自己;人家李老兵心里裝的,是遭受日本軍國主義鐵蹄踐踏的四萬萬中國同胞。別看人家只拉著兩根琴弦,那可是四萬萬人的聲音一起嗚咽,想想自己這么一根笛管,怎么說也是勢單力薄。
沒想到那個漆黑的夜,天上的星星眨著讓人不懂的眼神。李老兵他們準備夜襲日本兵的一個據(jù)點,二娃悄悄地跟在后面。這邊剛一出村,王老兵發(fā)現(xiàn)了,“二娃,你怎么跟來了,還帶了笛子?”
前幾天,李老兵與二娃切磋二胡與笛子的演奏技巧,站崗歸來的王老兵撞見,不屑一顧地說:“排長說了,下次打了勝仗,別拉《松花江上》啦,要拉要吹,來個帶勁的,《游擊隊之歌》,你們哪個會來一段?”
二娃一笑,“我剛學會,等這仗勝了,我就吹一個!”
那仗,太慘烈了,天空一度紅到了下半夜。一連多少天,是不是真的老天有眼,一到傍晚為什么都是紅兮兮的?二娃隨著隊伍轉(zhuǎn)移進山,夜襲的那個排幾乎打散了架子,排長沒了,李老兵眼睜睜地被炸飛——好在,還剩了點念想,畢竟那根琴弓還在。
接替排長職務的是王老兵。王老兵咬碎牙齒似的一聲脆響,“二娃,給大家吹一段,送一程大老李。咱們也讓這大山聽清了,這一筆筆血債,是狗日的小日本欠下的?!?/p>
二娃吹的一曲,走調(diào)了幾次不說,還斷斷續(xù)續(xù)的。王老兵急了,“看來,笛子還是沒有二胡好聽。二胡拉的《松花江上》,雖說悲憤得讓人落淚,說到底還是讓人提勁。”
“沒有吃,沒有穿,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這次,二娃爭了回臉。伴隨穿越的笛聲,休整的好多八路軍官兵振臂高喊著口號,一時的二娃如同成了伴奏的配角。王老兵一手抹了殘淚,“二娃,大老李跟你一樣,家園讓日本人糟蹋了,日子沒法過了,為了報仇參加了八路軍。這支琴弓,我們先替大老李收好,等到趕走了小日本,找到他的家人,還給人家留一個念想?!?/p>
要是再弄來一把能拉出曲調(diào)的二胡,豈不更好?二娃還是覺得,自己笛子吹奏出的小調(diào),還是不如李老兵拉的曲子有穿透力。李老兵那把二胡的琴筒里,到底藏著怎樣一位深仇大恨的女人?正尋思著,王老兵看出來了,“會有的,以后咱們繳獲小日本的。等搞了一把像樣的二胡,就當作戰(zhàn)利品祭奠大老李!你問我二胡與笛子哪個好聽,我也答不出來。只有勝利者正義的歡呼,才是最好聽的曲子?!?/p>
“二娃,也難怪你聽不明白。你還小,又沒上過學,這些不是你的錯,更不是我們的錯。要不是這群惡狼一樣的侵略者,你怎么會從小沒了爹娘,怎么會沒書可讀,又怎么會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扛槍當兵?等長大了,你就懂了?!倍捱€想辯解一句的時候,王老兵沖他握緊了拳頭:“從今天起,我是你大哥,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王老兵還是食言了。
二娃知道,真的不能怪罪人家。況且,王老兵真的是比自己的大哥還要大哥。自幼成了孤兒的二娃,哪里見過什么大哥?聽村人說,自己上面有個哥哥,還沒懂事的時候,在山坡上放羊的哥哥,也沒招誰惹誰,可還是偏偏中了日本兵的流彈。好在二娃在八路軍隊伍里,遇上了李老兵王老兵這樣的大哥,比親哥還要親的大哥。
只可惜,太可惜了。先是李老兵犧牲了,后來的那個王老兵,也是在一次反“掃蕩”的戰(zhàn)斗中,與幾名日本鬼子同歸于盡。
“二娃,知道你心痛,這笛子,等等再吹吧?!睋嵛啃念^上那道看不見的傷痕,這次換成了接替王老兵的張老兵。幾仗下來,張老兵成了二娃的連長。據(jù)敵后武工隊送來的密報,鬼子一個小隊一大早下鄉(xiāng)搶糧,那座炮樓兵力空虛。張老兵決定,立即端了炮樓拔掉“毒刺”。這次奔襲兵貴神速,張老兵本來不想帶上二娃。只是送情報的透露,炮樓里不僅關(guān)押了幾個年輕農(nóng)婦,而且女人們一陣陣呼天喊地的哭泣之間,還夾雜著這群豺狼拉出的二胡,像是一種什么想家的曲子。
“狗日的,畜牲,‘三光政策無惡不作,還有臉想家?我日你祖宗!”從來不說一句臟話的張老兵,這次憋不住了:二娃,你跟上突擊排。等老子繳獲了那把二胡,你試試看,能不能先拉上一曲。
拉什么曲子?聽好了,就這首,沒得選,《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還有,帶上笛子,再吹一個《保衛(wèi)黃河》。
那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奔襲戰(zhàn),如果不是因為二娃出了意外,倒也算是大獲全勝。直到炮樓殘骸吐著黑煙,像是豎著一根粗粗的黑狗尾巴,趕回增援的鬼子小隊目瞪口呆。此時的張老兵們早就撤退進山,只不過一路沒了勝利的歡快心情。直到那只淺淺的土坑挖好之后,張老兵這才放下一路背回的二娃。
二娃似乎睡著了,做的是那種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又似乎眉頭緊鎖著,糾集這么多日子里一直尋思著疑問:二胡與笛子哪個好聽?
一捧捧黃土淹沒了二娃慘白的臉,放聲大哭的張老兵這才想出了答案,可是二娃再也聽不見了:二胡與笛子,真的說不上哪個好聽?如果真要分個高低,那就是或拉或吹的那個人,哪個有了家仇國恨,或者說是為誰演奏?
淚眼模糊之際,二娃飛天的那一幕,張老兵一生銘心刻骨:他們解決了炮樓守敵之后,搜索到了里面的墻壁之上,真的發(fā)現(xiàn)了小鬼子懸掛著的那把二胡,而且還系著一根飄逸的紅綢。搬來梯子的當兒,那種享受勝利果實的喜悅,張老兵讓給了一旁按捺不住的二娃。那一刻,二娃想了個主意,凱旋時拉一段帶勁的曲子,一路上給大伙兒提振些士氣。眼看一伸手就要摸到那把二胡,二娃突然間有了遲疑,一回頭,遇上了張老兵鼓勵的眼神里,怎么有了李老兵與王老兵類似的笑臉?
“打掃戰(zhàn)場,立即撤離!”命令剛一下達,張老兵真的傻了,眼見著二娃連同那副梯子飛了起來,一朵紅色的花兒噴涌而出,像是一只惡鳥扇動了巨大的黑翅,張開了血色的嗓子……
“轟?。 币宦暰揄?。誰想到啊,遭天殺的小日本,居然在那把二胡的后面,暗藏了一顆手雷的引線拉弦。跌落在地的二娃,又是一聲脆響:別在腰際的那根笛子,生生地被壓斷了。
那根竹笛,是二娃上山砍柴時自己做的。那只殘斷的笛管,連同那根孤獨的琴弓,之后一直伴隨著張老兵。還沒怎么回憶著李老兵王老兵還有二娃他們的往事,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直到生命垂危之際,張老兵萌生了一個愿望,想帶上這兩件殘缺的樂器一路天國,說要是找到了李老兵與二娃他們兩人,好歹也能彌補終生遺憾:這么多年啊,一直沒有找到二娃與李老兵的家人,甚至還包括王老兵他們;要是九泉之下真的見上,我想對他倆有個交待,二胡與笛子哪個好聽?
一時,張老兵的子女有了猶豫:本來,前幾個月父親立遺囑的時候,好不容易與老人家說通了,這兩件樂器殘件,準備捐獻給一家烈士紀念館呢。
小 梅
火線組建醫(yī)療救護隊,增援長津湖阻擊戰(zhàn)的中國人民志愿軍27軍80師,首次入朝參戰(zhàn)的衛(wèi)生員小梅,第一個寫了血書,決心請戰(zhàn)報名。
救護隊剛一開拔,一路的雪疙瘩硬梆梆的,怕是幾千年都沒融化過一般,硌得腳板生疼;行軍剛一提速,腳底凍得像是被狗啃的;當然了,一路上還不能走得過快。連日來,美國飛機狂轟濫炸,部隊給養(yǎng)供應不及,救護隊員們還得保存體力,倘若一旦走得快了大汗淋漓,迎面的西北風卷著棉球般的雪花,睜不開眼不說,骨頭縫里像是裂開了……要是因此有了非戰(zhàn)斗減員,豈不成了負擔?
出發(fā)前,隊長的戰(zhàn)斗動員極為急促。長津湖戰(zhàn)役,是志愿軍預設(shè)的一只“口袋陣”,前面陸續(xù)奔襲先行的,是志愿軍9兵團的幾支英雄部隊。這次,隊長信心滿滿,“別看太陽是敵人的,月亮那可是我們的!”
小梅當然知道了,那幾支潛伏尖刀,行動極其保密,晝伏夜行,嚴密偽裝,忍受著酷寒、饑餓和疲勞,在積雪覆蓋的山脈和樹林中連續(xù)行軍,一路上甚至關(guān)掉了無線電臺。唉,要是電臺保持聯(lián)系啥的,小梅還有點心存念想。畢竟,那是心里窩著的一個結(jié):哪怕戰(zhàn)斗打響之后,要是搶救傷員的間隙,她說不定也會問上一聲,“戰(zhàn)友,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兵,像我一樣的重慶口音,長相也差不多,只是個子比我高點,叫吳大梅的?”
去年秋天,就是為了解開這個疙瘩,積勞成疾的母親臨終之前,還是默許了小女兒以后的報名當兵……到了朝鮮,白天敵機盤旋肆虐,目空一切似的轟炸掃射,有規(guī)模的部隊行動只能夜間行軍,小梅哪能見到什么友鄰部隊,打聽到姐姐大梅下落?進入11月以來,夜間氣溫低于攝氏零下30多度,就是鋼砣子也給凍酥了,何況還是血肉之軀的戰(zhàn)士?由于戰(zhàn)事緊急,一度沒來得及補充御寒服裝,再加上趴冰臥雪紋絲不動……若不是懷著“保家衛(wèi)國”的一腔熱血,那份意志不是鋼鐵勝似鋼鐵啊。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阻擊戰(zhàn)必須一打一個響!按照戰(zhàn)前設(shè)想,明天傍晚至深夜時分,志愿軍80師某部設(shè)伏的長津湖6號高地,將是號稱“常勝將軍”的美國王牌部隊指揮官史密斯將軍潰逃的必經(jīng)之地。飛揚跋扈的史密斯怎會想到,連石頭都被凍成齏粉的長津湖,等到自己逃竄到了這里,怎么可能出現(xiàn)天降神兵的中國軍隊?
即將發(fā)生的那場伏擊戰(zhàn),讓小梅一路興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面對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捍衛(wèi)正義的人們只有把這群野獸打痛打殘了,它們才會收回爪子。
漸入長津湖一帶,小梅這才感到,天下還真有這么冷的地方。眼看著身邊嗖嗖而過的戰(zhàn)友們一聲不吭地前行,小梅想起了小時候,大梅安慰的話,“要是冷了餓了,就想想姐姐我,想想媽媽想想家……”
家,在遙遠的大西南,天高地遠;媽媽呢,臨終前的遺愿,就是希望小梅能找到大梅。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進入大西南的那會兒,大梅有了報名參軍的念頭,只是媽媽一直沒有答應,說這么多年兵荒馬亂,好不容易盼來了天下解放,就不能在家安分守己,陪著一家人過上幾天和平的日子?
當時,大梅剛剛中學畢業(yè),還有文藝表演天賦,這可是部隊亟需的知識人才。幾乎沒什么動員,大梅獨自一人離家參軍之后杳無音訊。后來,尋找姐姐的小梅離家的時候,特地去了媽媽的墳前上了三炷香,說了句鏗鏘有力的話,“找不到姐姐,誓不還家!”
想到這,小梅不由地摸了摸那只隨身攜帶的紅綢包。
紅綢包,仿佛成了她們的家,母親在,家就在;姐姐早晚也會回家。盡管眼下還沒有大梅的消息,可是一時間小梅有了預感,仿佛有了一支臘梅,在老家的后院凌寒傲雪,一路暗香飄過鴨綠江。
那……不就是么?依稀雪路前方,小梅仿佛看到了,有個扎著一根麻花辮子的大梅,一身軍裝的志愿軍文工團員,一路為戰(zhàn)士們鼓舞斗志。
一時間,似乎天地間被凍得凝固而渾沌著,仿佛傳說里的盤古老人,當年真的沒有來得及開天辟地似的。沿路上,就著雪地反射的清冷之光,隨處可見飛禽走獸的尸骨,甚至偶爾也能看到幾處剛剛壘起的“雪屋子”。
又有幾名戰(zhàn)友,長眠在異國他鄉(xiāng),怎不令人悲憤呢?“雪屋子”里,想必是前頭部隊的幾位戰(zhàn)友凝凍住了再也沒有醒來,這里面,不會有我的姐姐大梅吧?小梅不敢去想,要不是侵略者踏進家門,自己也不會跨過鴨綠江,在這樣一個滴水成冰的夜晚馳援前方,一路上還念叨著尋找姐姐的事。
其實,家鄉(xiāng)重慶那個街道發(fā)動群眾支援抗美援朝的動員會不久,油盡燈枯的母親,還眼巴巴地苦等著大梅的消息。含淚安葬母親之后,小梅懷揣的那只紅綢包,寄托著母親遺愿?!皨寢?,別怪姐姐,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哪個沒有一腔壯志報國的青春熱血?”參軍離家之際,小梅怎不心如刀絞:做兒女的,哪個不想守住家園侍奉父母,可是天下太平的愿望,靠的是自己實力強大,中朝兩國一衣帶水,唇亡齒寒啊。
預定的傷員救護地點,距離前方設(shè)伏的一線部隊,大約兩華里左右的路程。隊長得到的準確消息:最遲將是明晚開展戰(zhàn)場救護,如何迅速安置前方傷員,將是一場嚴峻的極限考驗。
剛一到達指定地點,隊長吩咐著大家稍微休息、節(jié)約體力,只是千萬千萬……別一時犯困睡著了,再怎么也不能打瞌睡??墒牵死яR乏的哪能撐得?。勘M管意志堅如鋼鐵,可畢竟還是血肉的身子骨;盡管大家互相鼓勵著,只是困倦與饑寒一波波交織著輪番襲來。一開始,小梅一再暗示自己,只能是休息一會兒,不能睡著啦,眼睛半睜著,絕對不能閉啊。
可是不行啊,哪能控制得住?一邊哪怕是手上干著活兒,眼皮實在是沉重得耷拉下來……
漸漸地,小梅感覺到一陣陣暖意,像是回到了老家后院,她與大梅相擁著,成了兩株相望的臘梅,傲然綻放在枝頭。
一朵梅花說:姐姐,可找到你了,終于回家了啊,媽媽可想你了。
另一朵聽了,問:妹妹,我怎么好多次夢見,媽媽睡著了,不理我了?
兩朵梅花的悄悄話,一時間只有風雪才能聽見。小梅怎會知道呢,距離自己兩華里的正前方,其中的一支設(shè)伏部隊里,真的有著自己苦苦尋找未果的大梅。
只不過,比她更早一些的時候,支撐不住的大梅早就凝固住了:沒有來得及綻放的花骨朵,凍成了硬梆梆的冰砣子。
一時間,天地俱靜,雪落無聲,風兒嗚咽……
第二天傍晚,“一戰(zhàn)”時一度馳名歐洲戰(zhàn)場的史密斯,成了首次潰逃的一名美軍將領(lǐng)。與幾千余眾的殘兵敗將抵達長津湖,劫后余生的史密斯心生僥幸,“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要是志愿軍在此布下一道阻擊線,我的這支美國王牌部隊,將會全軍覆沒!”
一陣風起,卷得枯枝上的凍雪紛紛滑落,砸在地上一片脆響。忽地,史密斯一個驚悚:眼前,成排的烏黑槍口早就瞄準了自己——保持射擊姿勢的中國軍人,一層連著一層,構(gòu)成了一組冰雕;仿佛那是一座座無聲的紀念碑,只是半天內(nèi)不見一聲槍響。
驚弓之鳥的史密斯一時傻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些從天而降的對手,即使內(nèi)身凍僵依然堅守陣地,沒有退卻的官兵之間,甚至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女兵:其中的一位,一根黑黑的麻花辮子裹挾著厚厚的冰雪,成了一截粗壯的冰凌。
“尊敬的對手,我不得不承認,我們被打敗了!我們的心,被你們徹底征服了!”懺悔之際,史密斯情不自禁地一個立正,向這組群雕敬了個軍禮!當他一路懺悔地逃竄了兩華里左右,同樣的一組群雕再次出現(xiàn):有一位女兵,抱緊了一只紅綢包。
那只紅綢包,讓史密斯很是不解。一度他有了恐懼,當心自己用力一掰,會不會碎了?
忽地,又是一陣風聲,似乎成了上帝發(fā)出的忠告:別問那是什么,作為侵略者,沒有資格知道。
那只紅綢包,包裹的是一抔故土。
那是小梅從媽媽的墳前,親手捧過來的。離鄉(xiāng)赴朝的路上,這些天里,小梅一直暖在身上。
媽媽臨終前的囑托,小梅一直記在心頭:找到大梅!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當了兵,命就是國家的,以后就是馬革裹尸,媽媽也不怪她……你姐姐要是萬一為國家光榮犧牲了,就算是我們母女倆黃泉路上哪一天能夠相見,你先捎上我墳上的一把土,壓在你姐墳頭,就當媽媽撫摸女兒的頭;再從你姐墳上帶回一把泥,放在我的墳前,那是女兒牽著媽媽的手……
【作者簡介】程多寶,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70家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有作品收入《北京文學短篇小說年選》《安徽省文學年鑒》《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多種選本。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延安文學獎、長征文藝獎等獎項;著有150萬字長篇紀實《二野勁旅》(合著)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等。